第四章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在那些令她眼花繚亂的日子裡,珀爾唯一很少見到的理查德森家的成員便是伊奇,但起初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也難怪,當理查德森家的其他人熱情地迎接她的時候,她又怎麼能立刻發現不對勁呢?尤其是其他的理查德森家成員都是那麼的魅力十足,異乎尋常的自信,無論什麼時候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在穆迪的邀請下,她每天都會在他們家度過好幾個小時,從早飯後待到吃晚餐的時候。

每天上午,理查德森太太都會穿著厚底帆布鞋,昂首挺胸地走進廚房,拿著車鑰匙和不鏽鋼旅行杯,對珀爾說:“珀爾,真高興又見到你。”然後大步跨入後廳,過一會兒便會傳來車庫門轟隆隆開啟的聲音,理查德森太太開著她的雷克薩斯滑出寬闊的車道。即便在炎熱的夏天,綠樹成蔭的車道也十分涼爽。西裝革履的理查德森先生雖然早就出門上班了,但他依舊在家中的每一個角落留下了無形的存在感,彷彿矗立於遙遠地平線上的一座巍峨的山脈,從任何角度都無法忽略。珀爾問起他父母每天都做什麼的時候,穆迪聳聳肩:“你知道的,他們去工作了。”“工作!”每當米婭說起這兩個字,言外之意便是她得去從事那些無聊的苦役了:端盤子、洗碗、擦地板……可對理查德森一家來說,工作似乎是一件相當高貴的事情,而且他們所從事的職業非常重要。每個星期四,報童都會把《陽光日報》擱到米婭和珀爾家門口——這份報紙對本地居民是免費的——展開報紙,她們會在頭版頭條《本市稅收新政辯論》《居民對克林頓總統預算的反響》《西克爾廣場集市活動正在籌備中》之類報道的標題下方看到理查德森太太的名字,白紙黑字的文章證明著她的勤奮。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穆迪說,“《實話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報紙,《陽光日報》只是本地小刊物,淨登一些市議會開了什麼會、誰是科技展會贏家之類的無聊新聞。”然而,只顧盯著撰稿人姓名“埃琳娜·理查德森”的珀爾並不相信也不關心他的這套說辭。

理查德森家的人認識那些重要人物:市長、市立醫院的院長和“克利夫蘭印第安人”棒球隊的老闆。他們有雅各布棒球場和岡德體育場的季票。“騎士隊太爛。”穆迪簡練地總結道。“但印第安人可能奪冠。”崔普反駁。有時,理查德森先生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會拉長手機天線,踱進走廊裡。“比爾·理查德森。”他對著手機報上名字,真是相當自信的問候方式。

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全都繼承了這種自信。星期天早晨,珀爾和穆迪習慣坐在廚房裡,晨跑回來的崔普會倚在島櫃上,給自己倒一杯果汁。崔普身材高大瘦削,面板曬成了棕褐色,穿著健身短褲,舉止慵懶自在,偶爾朝珀爾咧嘴的一笑都會讓她臉紅心跳。髮髻凌亂、穿運動長褲和T恤的萊克西會靠在櫃檯邊,剔掉貝果麵包上的芝麻。他們不在乎珀爾是否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因為他們的美是天生的,連剛起床時都不例外,所以,他們無論何時都非常自信,哪怕還穿著睡衣。在餐廳點菜時,萊克西從來不會這樣問:“我能要……嗎?”而是中氣十足地宣佈:“我要……”好像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一樣。這讓珀爾感到很著迷。萊克西會滑下凳子,以舞者般的優雅姿態穿過廚房,赤裸的雙腳踩在西班牙瓷磚上。崔普則搖晃著杯子裡的最後一點兒橙汁,走到樓上洗澡,珀爾看著他,鼻孔在他留下的氣味——汗水、陽光和體熱——中翕動。

理查德森家的房子裡有許多又軟又厚的沙發,坐上去時彷彿整個身體都陷入了沙發墊,好像在洗泡泡浴。還有各式各樣的書櫥、餐具櫃和沉重的雪橇床。珀爾暗忖,無論是誰,要是能有一套擺著他們家那樣的大扶手椅的房子,肯定希望永遠在裡面住下去,你會心甘情願地在那裡生根發芽。還有那些長軟椅、鑲框照片和擺滿紀念品的展示櫃,除非你打算長期定居,否則不會輕易把西礁島的貝雕、加拿大國家電視塔的微縮像或者馬撒葡萄園島的沙子(裝在手指大小的瓶子裡)帶回家。實際上,珀爾瞭解到,理查德森太太的家族已經在西克爾高地繁衍生息了三代人,幾乎從鎮子剛建成時就開始住在這裡了。只在一個地方深深紮根,每條纖維都沉浸在同一片土地,這是珀爾無法想象的。

理查德森太太本人也讓她著迷。她就像電視上的明星一樣,完美得彷彿不是真人,然而卻真實地出現在珀爾面前,總是對她說著親切友善的話語。“你的裙子真漂亮,珀爾,”她會說,“顏色很適合你。所有功課全優?你真聰明啊。”“今天你的髮型很好看。”“噢,別傻了,還是叫我埃琳娜吧。”——然後,假如珀爾繼續叫她“理查德森太太”,她會暗暗讚賞珀爾懂得尊重——珀爾很確定這一點。理查德森太太喜歡擁抱她——而她們不過是才認識了幾天的陌生人——只是因為她是穆迪的朋友。米婭也是個熱心腸,但不擅長表現出來,珀爾從未見過她母親擁抱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每天下班回家,理查德森太太都要在孩子們的頭頂挨個啄一口,輪到親吻珀爾時也絲毫不遲疑,她會在珀爾的頭髮上結結實實地落下一個吻,好像她不過是家裡的另一個孩子而已。

米婭也注意到了女兒對理查德森一家的迷戀。有一陣子,珀爾天天去理查德森家。起初,看到孤僻的女兒有了穆迪這個玩伴,她很高興。因為她早就意識到,很久以來,女兒已經成了她突發奇想、走走停停的犧牲品:只要她想搬,珀爾就得跟著她走;每次她覺得靈感枯竭或者心神不寧的時候,母女倆就得重新上路。“這樣的日子結束了。”驅車前往西克爾高地的路上,她向女兒保證,“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在這裡安定下來。”此外,她能從這兩個孤獨的孩子身上看到相似之處:同樣的深藏不露的敏感,同樣掩藏在書本智慧之下純然的天真無邪。每天早晨,珀爾還沒吃完早餐,穆迪就會來找她,這時才剛剛起床的米婭會習慣性地拉開窗簾,不出預料地看到他的腳踏車停在門口的草坪上,當她走進廚房,必然會看到穆迪和珀爾坐在餐桌旁,面前擺著幾隻不配套的空碗,碗底還有麥片的殘渣。接下來他們會消失一整天。在水池邊洗碗的米婭會看著穆迪推著腳踏車,和珀爾一起走出去,這時她會默默提醒自己,一定要給珀爾也弄輛腳踏車,也許可以從李路上的腳踏車店裡買到二手的。

然而,幾周過去之後,米婭有點兒擔心,理查德森家對珀爾的影響實在太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女兒似乎完全捲入了他們的生活——或者說他們捲進了她的人生。晚餐桌上,珀爾談論的全都是理查德森家的事,彷彿他們是她最喜歡的電視明星。“理查德森太太下星期要進城採訪珍妮特·裡諾。”她會這樣說。或者“萊克西說,她男朋友布萊恩會成為第一位黑人總統”。或者——說出這些時,珀爾臉上帶著淺淡的紅暈——“崔普被批准秋天加入足球隊了,他剛聽說的訊息”。米婭只能點頭稱是,心裡卻在懷疑讓女兒完全受到別人家庭的影響是否明智。她又想到前一年春天,珀爾咳嗽得很厲害,最後她只能帶女兒去醫院,醫生髮現珀爾的咳嗽發展成了肺炎。晚上坐在睡著的女兒床邊,等待藥物生效的時候,米婭這才意識到,不能讓女兒繼續跟著她過這種居無定所、缺醫少藥的生活,不能讓孩子也孤孤單單的,她告訴自己。所以,珀爾康復後,她們來到了西克爾高地,米婭承諾她們會留下來。正因如此,聽到女兒一天比一天興奮地談論理查德森家的人,晚餐桌上的米婭才什麼都沒有說。

轉校對珀爾來說是家常便飯,有時一年轉兩三次,對於這件事,她已經從最初的恐懼變成習以為常。但轉到西克爾高地的學校後,她卻恐慌起來,因為以前她從來無須擔心學校裡的人對她的看法,不用刻意去交朋友,反正她只在那裡待一段時間就走。然而這次不一樣,只要想到在未來的幾年裡,自己要經常與這所學校裡的人見面,她就會產生異樣的感覺。

好在她和穆迪幾乎都是一同上課,因為他們修習的課程大部分都是相同的——包括生物、英文和衛生保健。入學後的頭兩個星期,他帶著高二學生獨有的自信,領她穿過學校的走廊,告訴她飲水處的位置,哪裡的水最涼,該坐在自助餐廳的哪些位置,哪些老師會在上課鈴響起時抓住穿過大廳的學生,記你一次遲到,哪些老師則會寬容地笑笑,什麼也不做。在“壁畫”的指引下,珀爾也開始自己探索整個學校,“壁畫”是多年來曾在這裡讀書的學生們留下的:科學樓的牆上畫著“興登堡號”飛艇爆炸的場景;禮堂的陽臺上畫著吉姆·莫里森;一條名叫“出口”的昏暗走廊入口處畫著一個吹粉紅色泡泡的女孩,通往高年級休息室的走廊上畫著一排立體逼真的儲物櫃。休息室裡有微波爐,可以用它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製作爆米花,有一臺可樂機,只需花費五十美分就能買到一杯可樂,而餐廳的可樂價格是七十五美分,還有一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老式點唱機,矮矮胖胖,像個黑色大方塊,儲存的是混音老爹、碎南瓜和辣妹組合的音樂。一年前,有個學生把自己和三個朋友的卡通形象畫到了教學樓主入口的穹頂上,其中一個在眨眼,每次從下面經過,珀爾都覺得他們是在歡迎自己。

放學後,她會去理查德森家,和比自己大的幾個孩子癱坐在娛樂室的轉角沙發上,看《傑瑞·斯普林格秀》,這彷彿是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在過去的幾年裡形成的某種儀式——偶爾心照不宣地同時做某件事,比如每天下午,假如崔普沒有訓練,萊克西不用開會,他們會聚在娛樂室,開啟第三頻道。穆迪認為,觀看這個節目可以找到許多心理學研究的絕佳案例——看看人類的行為究竟可以有多麼奇怪。對萊克西而言,這個節目有助於她研究人類學,那些脫衣舞女的母親、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妻子、販毒的兒童……是她模仿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觀察世界的視窗。對崔普來說,《傑瑞·斯普林格秀》則只是純粹的喜劇:亂哄哄的鬧劇和情景,充斥著混戰和扭打,他最喜歡的時刻是嘉賓們的假髮被拽掉的時候。伊奇認為整個節目愚蠢得難以言喻,所以她寧可待在樓上獨自練習小提琴。“練琴是伊奇唯一認真對待的事情。”萊克西對珀爾解釋道。“不,”崔普反駁,“伊奇不管做什麼都太認真,她的問題就在這裡。”

“諷刺的是,”有天下午,萊克西說,“不出十年,我們就會在《斯普林格秀》上看到伊奇。”

“七年,”崔普說,“最多八年。‘傑瑞,把我從牢裡救出去!’”

“或者是‘我的家人想要告發我’那種。”萊克西說。

穆迪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在萊克西和崔普眼中,伊奇彷彿是一隻隨時都會發瘋的狗,但穆迪和伊奇的關係很好。“伊奇只是有點兒衝動而已。”他告訴珀爾。

“有點兒衝動?”萊克西笑道,“你還根本不瞭解她,珀爾,你會明白的。”然後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伊奇的往事,甚至把傑瑞·斯普林格都忘到了腦後。

十歲時,伊奇偷偷摸摸地潛入動物保護協會,企圖放走所有的流浪貓,結果被人逮住。“它們和牢房裡的死刑犯差不多。”她說。十一歲時,她母親——她覺得伊奇有點兒笨手笨腳——給她在舞蹈班報了名,想改善女兒的身體協調性。她父親也認為,她應該先試著上一個學期的舞蹈課,然後再決定是否退出。結果每次上課時,伊奇都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有一次班裡組織舞蹈表演,為了表示抗議,她對著鏡子,拿記號筆在額頭上塗了一行字“我不是你們的傀儡”,表演開始後,同學們都在臺上跳舞,她卻站在中間紋絲不動,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我覺得媽媽都要尷尬死了,”萊克西說,“然後,就在去年,你猜怎麼著?媽媽覺得她老是穿黑的,就給她買了許多顏色很可愛的衣服,結果伊奇把它們一股腦兒塞進食品袋,坐公交車跑到市中心,把衣服給了街上的流浪漢。媽媽禁足了她一個月。”

“她沒瘋,”穆迪抗議,“她只是不喜歡動腦子而已。”

萊克西冷冷地哼了一聲。崔普按動遙控器,取消了電視靜音,嘈雜的《傑瑞·斯普林格秀》又回來了。

轉角沙發能坐八個人,然而,雖然沙發上只坐了三個理查德森家的孩子,但要搶到視野最佳的有利位置,仍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更何況現在多了個珀爾——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有機會,她總會故作漫不經心地坐在崔普旁邊的位置。以前,每當遇見令自己心動的男孩,她老是不好意思上前和人家搭話,可是現在,既然她們決定在西克爾高地安頓下來,她又在這座美好的房子裡見到了崔普,而且和他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簡直再自然不過,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她告訴自己,她可以時不時地坐在他旁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猜想和懷疑——崔普本人尤其渾然不覺。與此同時,穆迪也覺得他有權利坐在珀爾身邊:是他把她領進了家,在理查德森家的人裡面,他是最早認識她的人,因此擁有最大的特權。結果就是,珀爾剛在崔普身邊坐下,穆迪也會坐在她旁邊,兩人像三明治一樣把她擠在中間,萊克西則在角落裡攤開四肢坐著,用揶揄的眼神打量他們三個。總之,他們四個人雖然眼睛看著電視,但同時也敏銳地關注著房間裡的其他動靜。

珀爾很快發現,理查德森家的孩子們討論傑瑞·斯普林格的節目時最為激動。“感謝上帝讓我們住在西克爾,”有一次,看了一期題為《不要帶白人女孩回家吃飯》的《斯普林格秀》之後,萊克西感慨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很幸運,這裡沒有種族歧視。”

“這裡人人都有種族歧視,”穆迪說,“唯一的區別是,我們假裝沒有。”

“拿我和布萊恩來說吧,”萊克西說,“我們從初三就在一塊了,沒人在意我是白人,他是黑人。”

“你不覺得他父母寧願他和黑人約會嗎?”穆迪問。

“老實說,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萊克西又開啟一罐健怡可樂,“膚色不能說明你是什麼樣的人。”

“噓,”崔普說,“節目又開始了。”

這段時間的脫口秀主題是“我有了你丈夫的孩子!”——萊克西突然扭頭問珀爾:“你就沒想過找找你的父親?”珀爾朝她翻了個控制在友善範圍之內的白眼,但萊克西窮追不捨:“我是說,打聽一下他在什麼地方,你難道不想見見他嗎?”

珀爾轉臉看向電視螢幕,有一個健壯的保安正和一個橘紅色頭髮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女人的體形像一隻靠背攤開的大號按摩椅。“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她說,“而且,瞧瞧節目上的這些人,我父親可能和他們差不多,你覺得我還有興趣去找他嗎?”她不習慣用諷刺的語氣說話,而且語氣中的悲哀明顯多過諷刺。

“他可能是任何人,”萊克西沉思道,“比如你媽媽的老情人,也許在她懷孕時劈腿了,也有可能在你出生前出了事故死掉了。”她拿一根手指敲打著嘴唇,推測著各種可能性,“要麼是甩了她,去找別的女人了,要麼就是——”她坐直身體,激動得顫抖著說,“他強姦了她,她懷孕了,決定生下孩子。”

“萊克西,”崔普突然說,他從對面的沙發上滑過來,伸出一條胳膊摟住珀爾的肩膀,“他媽的快閉嘴。”在場的人都有點兒吃驚,因為要讓崔普注意到一段內容與體育無關的談話可不容易,遑論讓他顧及別人的感受了。

萊克西翻翻白眼。“我只是在開玩笑,”她說,“珀爾明白的,對吧,珀爾?”

“當然,”珀爾說,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那還用說。”她突然覺得兩個胳肢窩裡汗津津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因為崔普摟著她,還是聽到萊克西的評論的緣故才會這樣,或許兩者的原因都有。二樓的伊奇正在他們頭頂上用小提琴拉《西班牙交響曲》,電視螢幕上,兩個女人從各自的座位上跳起來,躥向對方,開始抓撓彼此的頭髮。

萊克西的評論讓她的心中隱隱作痛,多年以來,珀爾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可聽到別的人大聲把它們說出來,她覺得更焦慮了。關於父親,她設想過各種可能性,小的時候,她經常問母親父親在哪兒,她母親想也沒想就搪塞她說:“噢,你是我從慈善捐款箱裡找到的。”或者這樣回答她:“我從垃圾堆裡撿的你,你不記得了嗎?”長到十來歲,她終於不再問了,可這天下午,這個問題卻始終在她的腦子裡揮之不去,回家後,她看到母親待在起居室,正在給一幅破腳踏車的照片上色。

“媽媽,”她說,然後才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把萊克西的那些直率的推測重複一遍,她只好非常含糊隱晦地問,“我沒有被嫌棄吧?”

“被誰嫌棄?”米婭小心翼翼地拿起畫筆,在腳踏車光裸的輻條上畫了一隻普魯士藍色的車胎。

“我的意思是,我小的時候,你有沒有嫌棄我?我是不是你不小心生出來的?”

米婭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珀爾簡直不確定母親是否聽見了自己的問題,但是,一段漫長的沉默之後,米婭轉過身來,握著畫筆,珀爾驚奇地發現,母親的眼睛溼了。她是不是哭了?她那一向鎮定自若、從容冷靜、不屈不撓的母親,竟然會哭?珀爾從未見過她哭,無論是“兔子”在路邊拋錨的時候,一個開藍色皮卡的男人停下來假裝幫忙,偷偷拿走了米婭的錢包,還是搬床架(從街上撿來的)的時候,沉重的床架砸在了她小腳趾上,指甲變成了深茄紫色,最後脫落下來,她都沒有哭。然而現在,母親的眼眶裡卻出現了奇怪的閃光,彷彿泛起漣漪的水面在虹膜上留下的倒影。

“你有沒有被嫌棄過?”米婭說,“噢,絕對沒有,我很願意把你生下來。非常、非常願意。”

她把畫筆擱在托盤裡,快步走出房間,沒有再多看女兒一眼,徒留愣在原處的珀爾呆呆地注視著畫了一半的腳踏車。珀爾回想著自己的問題和母親的回答,眼看著畫筆中飽蘸的顏料慢慢變幹,給刷毛裹上一層堅硬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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