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 2)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米婭沒有徵求父母的意見,也沒告訴室友甚至波琳和梅爾,後來回想起來,她覺得這說明當時她已經作出了決定。收到學校來信的第二天,米婭向餐廳經理提出漲工資的要求。“我也希望能給你漲工資,”他告訴她,“但是,如果這麼做了,店裡的飯菜就得漲價,會失去顧客的。”迪克布里克畫材店的經理也這麼說,得到他們的答覆之後,米婭已經沒有心思再去問酒吧的老闆了。一週以來,波琳好幾次叫她去家裡吃飯,她都婉言謝絕,因為梅爾——很可能還有波琳——會立刻看出她有心事。本來每個星期天都會拜訪波琳家的米婭只能給她們送去一張便條,聲稱自己得了腸胃炎,不得不留在家裡。這一個星期她始終擔心的是自己的學費——還有瑞恩的提議,結果工作時心不在焉,不小心把一卷沒有使用的膠片曝了光,這種錯誤前所未有。在餐廳上班時,她摔碎了一盤雞蛋,又被盤子碎片割破了手指,涓細的血液流到白色的陶瓷盤子上,十分刺目。她的手掌一遍又一遍無意識地撫摸著平坦的小腹,彷彿那裡面有什麼可以讓她冷靜下來的東西。

一天下午,工作結束後,她從口袋裡拿出約瑟夫·瑞恩的名片——他初次遇見她時給她的那張——徑直朝地鐵站走去。他也可能是個騙子。她不敢保證瑞恩夫婦在她照做後會如約付給她錢,甚至也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姓瑞恩。不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確實來到了迪克曼-施特勞斯-特納公司所在的那座位於華爾街且擁有玻璃幕牆的大樓。米婭在玻璃門廳外面猶豫了幾分鐘,盯著玻璃牆上行人們匆忙經過的倒影看了一會兒,然後推開旋轉門,走向門廳裡的那排電話亭,往其中一部電話機裡投入一枚硬幣,撥打了名片上的電話號碼,很快,聽筒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迪克曼-施特勞斯-特納公司,”女人說,“這裡是約瑟夫·瑞恩的辦公室,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米婭結束通話電話,翻開電話亭裡的通訊黃頁:曼哈頓有六個叫約瑟夫·瑞恩的登記在冊,但沒有一個住在河濱大道的。她把掛在鏈子上的黃頁放回去,又從口袋裡拿出一枚硬幣,撥打了查號臺,對方給她一個地址。去酒吧上班的時間快要到了,但她還是乘上前往上城區的地鐵,來到一座戰前風格並有黑色遮陽篷和門房的紅磚建築門口,住在這裡的人肯定付得起一萬美元的代孕費。

第二天下午,瑪德琳·瑞恩從紅磚建築裡走出來時,米婭跟在她身後,跟蹤了她一個小時:瑪德琳一路走到第八十六街,兜了一圈後才回家。她看到瑪德琳·瑞恩走出紅磚建築時朝為她開門的門房點頭,來到人行道上,瑪德琳回頭對門房說了句什麼,把他逗笑了,離開之前,她又輕輕拍拍他的胳膊。路上遇到推嬰兒車的女人,瑪德琳會放慢腳步,朝車裡的嬰兒微笑——無論他們是否也朝她笑或者在睡覺,她還會和推車的女人微笑著打招呼,談論天氣,米婭甚至看得出她眼神中對嬰兒的深切渴望。瑪德琳搶著為這些女人——甚至包括那些推著金髮碧眼小孩的菲傭——開門,目送她們走進酒店、咖啡館或者麵包店才緩緩鬆手,讓門輕輕關閉,生怕驚擾到他們,然後她會露出近乎悲傷的落寞神情。她看到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推著嬰兒車匆忙從瑪德琳身邊經過,瑪德琳撿起嬰兒車上掉落的奶嘴,追上去還給女人。米婭此前從未注意到,世界上竟有如此之多的嬰兒,紐約的街頭似乎湧動著無休止的繁殖力,她不由得對瑪德琳·瑞恩產生了深深的同情。瑪德琳停留在一個賣花的攤位前,買了一束裹著綠色包裝紙的芍藥,花蕾尚未綻放,像緊握的小拳頭,她朝家的方向走去,米婭沒有繼續跟隨。

最後,她告訴自己,是數學計算的結果幫她作了決定:瑞恩的報價足夠讓她支付三個學期的學費,從而為她節省出打工賺取生活費的時間。假如接受瑞恩的提議,她的學業就能繼續下去,否則只有退出。她別無選擇。瑞恩夫婦是真誠善良的好人,她看得出來,也清楚他們多麼想要一個孩子。她能幫助他們,也會幫助他們。她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然後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瑞恩家的號碼。

三週後,產科醫生為她作了檢查,證明她身體健康,沒有傳染性疾病,婦科功能正常。“你擁有非常適合生寶寶的完美臀部,”產科醫生打趣道,“內部構造一切正常,懷孕完全沒問題。”隨後的一週,她申請休學一年。四月初,她來到瑞恩家的豪華公寓,瑪德琳為她買了一件漂亮的粉色浴袍,“土耳其棉布,”她把裙子和一雙拖鞋放在床上,“我們想讓你儘可能地感到舒適。”床上鋪了雅緻的純白色床單,似乎把她當成了尊貴的房客。她看得到窗外陽光下的哈得孫河,知道走廊另一頭的臥室裡,約瑟夫正在作他自己的準備。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米婭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緊了,她的衣服整齊地疊放在角落裡的扶手椅上。瑪德琳又敲了兩下,推門進來。

“準備好了嗎?”她問。她端著一隻木質的早餐托盤,裡面放著一隻加蓋的茶杯和一支帶淡黃色膠皮帽的玻璃吸管。瑪德琳把托盤擱在床頭櫃上,然後——笨拙地——跪下摟著米婭。“謝謝你。”她輕聲道。

瑪德琳出去後,米婭深吸一口氣。我真的要這麼做嗎?她從托盤中拿起吸管,發現它是溫的,瑪德琳肯定用熱水泡過,意識到對方的貼心舉動,米婭的眼眶溼了,她掀開杯蓋,鬆開浴袍腰帶,躺在床上。

半小時後——“你必須保持雙腿抬高的姿勢至少二十分鐘,”瑪德琳對她解釋過,“提高受孕的機率。”——米婭從客房出來,瑪德琳和約瑟夫手拉手在客廳裡坐著,睜大眼睛看著她,好像緊張的小孩子,雖然米婭已經穿好衣服,但在兩人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彷彿依然是赤身裸體的。

“好了。”她拍了拍牛仔褲的褲腰。

瑪德琳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緊緊抓住米婭的手。“我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她兩隻手掌都擱在米婭的肚子上,彷彿在祝福,米婭的肌肉緊張得僵硬起來。

“我打電話叫車——喬伊送你回家,”瑪德琳說,“當然,我們知道也許一次並不能成功,得多試幾次,需要堅持。後天我們再見一面?”

米婭想起仍舊放在客房裡的托盤,還有瑪德琳拿到廚房去洗的吸管和茶杯(準備下次再用)。“當然,”她說,“當然。”返回格林尼治村的路上,她一直很安靜,約瑟夫·瑞恩則不停地給她講自己和瑪德琳是如何相識的,還有他在哪裡長大,他們打算如何養育孩子之類。

那個夏天,這件事成了米婭的日常工作。產科醫生給她一張圖表,標出了最有可能受孕的時間。那一週裡,她每隔一天都會拜訪瑞恩夫婦,接下來的那周則是等待,觀察身體可能出現的跡象。每次覺得背疼、頭疼、痙攣的時候,她都會去作檢查——卻總是沒有懷上。

“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七月快要結束時,瑪德琳說,他們已經嘗試了四個月,“我們早就知道,不會一下子成功的。”但米婭有些擔心,根據他們簽訂的合同,假如六個月後她沒有懷孕,瑞恩夫婦有權取消協議。米婭並沒有辭掉餐館、酒吧和畫材店的工作,她的同學們去畫材店購買新學期需要的東西時,問她為什麼不回去上課,她沒有正面回答。“我要休學一年,多賺點錢。”她含糊地說,當然這是真的,她也是如此告訴波琳和梅爾的,當時她倆暗示米婭可以借她一筆錢,但米婭自尊心太強,不打算接受。她知道,假如懷孕失敗,自己就什麼也得不到,白白休學一年,更有可能永久性地失學。

後來到了九月,她焦急地等待著,可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出現任何孕期反應,只有一種強烈的疲勞感,她非常想要像貓那樣蜷縮排床上的毯子底下,再也不出來。兩天後,米婭又來到瑞恩家,瑪德琳欣喜地給她裹上一件大衣,彷彿她才是個小孩,拉著她進了電梯,上了一輛計程車,來到百老匯的一家藥店,從一排五顏六色的寫著“檢查”和“測試”等字樣的盒子裡選出一個,塞進米婭手裡。

測試過程比較複雜,一支玻璃試管擱在專門的支架上,支架下方是一面傾斜擺放的鏡子,米婭往試管里加了幾滴尿樣,等了一個小時,如果看到鏡子上出現一個深色的圓圈,就說明她懷孕了。她和瑪德琳並排靠在浴缸邊緣,靜靜地坐了四十五分鐘,突然,瑪德琳抓住米婭的手,“看。”她小聲說,俯過身去,米婭看到,小小的鏡子上,一個鐵鏽色的圓圈緩緩成形。

從那時起,變化應接不暇。米婭的室友們發現她在浴室裡嘔吐,“這個工作倒是很輕鬆。”其中一位說。另一個說:“給我一百萬我也不幹。”幾周之後,瑞恩夫婦讓她搬到他們名下的一處小公寓,從這裡走過一段安靜的小路就能來到西區大街。“我們以前是把它租出去的,現在剛好到期了。”瑪德琳告訴米婭,“對你來說更安靜,也更寬敞,而且離我們近了很多,到時候照應起來更方便。”米婭辭掉了畫材店的工作——因為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保留了其他工作,但她沒讓瑞恩夫婦看出來她還要打兩份工。每次去醫生那裡檢查之後,她都會去瑞恩家告知檢查結果。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變緊了,瑞恩夫婦給她買了新的。“我在商店看到這條裙子,”瑪德琳遞給米婭一隻棉紙襯裡的購物袋,裡面是一件花朵圖案的孕婦裙,“覺得你穿很合適。”米婭意識到,瑪德琳是在替她買孕婦衣物,她微笑著接受了衣服,並且在下次登門時穿了它。

這件事她對父母隻字未提,只是快到聖誕節時,她告訴他們自己不回家了。“路費太貴。”米婭說。她知道,假如自己不提,父母永遠不會主動過問她在學校的生活。一月底的時候,她終於把真相告訴了沃倫。“你好像再也沒說學校裡的事。”一天晚上,他在電話裡對她說,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雖然她可以始終瞞著他,他又不會知道,但她不願意再對他說謊了。

“小鵪鶉,答應我別告訴爸媽。”她深吸一口氣,和盤托出,電話那頭很久都沒有動靜。

“米婭,”他說,她知道他是認真的,因為他從來不叫她的全名,“我不敢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我考慮了很久。”米婭一手擱在肚子上,最近她開始感覺到裡面微弱的蠕動。這是最初的胎動,瑪德琳告訴她,雙手貼在米婭的面板上感受著,似乎有條小魚在她肚子裡游泳。“他們是好人,很善良,我願意幫他們,小鵪鶉,他們非常想要孩子,這樣做也是在幫我,他們為我做了很多。”

“你沒想過把自己的孩子送人有多麼難嗎?”沃倫問,“換作是我肯定做不到。”

“好了,反正又不是你,對不對?”

“別生我的氣,”沃倫說,“假如你事先問過我,我不會贊成的。”

“你只要保證不告訴爸媽就好了。”米婭又說。

“我不會說的,”沃倫終於說,“但是,作為孩子的舅舅,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米婭沒有聽到過的憤怒,至少這種憤怒此前並沒有針對過她。

此後,她有一段時間沒和沃倫通話。每個星期,當她產生了給他打電話的念頭,最後都會放棄。打過去也是和他吵架,她想,再過幾個月孩子就出生了,她會回到以前的生活,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千萬不要戀戀不捨”。感到孩子輕輕踢了她一腳,米婭對著肚子說,但她並不確定這句話是對孩子、她的肚子還是對她自己說的。

她母親打電話過來,告訴她沃倫出事了的那天早晨,米婭已經很久沒和他說話了。

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沃倫和湯米·弗洛爾蒂深夜回家——至於兩人去了哪裡,她母親沒有說——轉彎時車速太快,湯米的別克滑出去翻了車。米婭沒敢記住的細節是:車頂被壓扁了,救援隊不得不像開罐頭那樣把別克切開,沃倫和湯米都沒系安全帶,湯米·弗洛爾蒂在醫院躺了很長時間,肺部被刺穿,腦震盪,斷了七根肋骨。他家就住在米婭家後面的小山上,和沃倫是多年好友,還曾經喜歡過米婭。米婭只知道開車的是沃倫,而現在他已經死了。

機票很貴,但她不想等待,哪怕只等幾個小時。她希望早點回到她和沃倫一起長大、遊戲、爭吵和籌劃未來的那座房子,可他不會再在那裡等她,也不會再次踏入家門。她想要跪在他死去的那片冰冷的地面,想要回到父母身邊,這樣就不必獨自一人被可怕的麻木吞噬了。

但是,當她乘計程車從機場回到家,剛跨進門,她的父母就愣住了,盯著她隆起的腹部,那裡已經變得很大,連外套拉鎖都拉不上了。米婭的手懸停在腰部,似乎覺得用一隻手掌就能遮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一般。

“媽媽,”她說,“爸爸。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廚房裡陷入長久的沉默,像灰絲帶一樣纏在她的脖子上,令人窒息,她覺得時間似乎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告訴我,”她母親說,“我們應該怎麼想。”

“我的意思是——”米婭低頭看著肚子,好像假如不看著,它就會消失似的,“這不是我的孩子。”裡面的孩子狂躁地踢了她一腳。

“你說什麼?不是你的孩子?”她母親說,“怎麼會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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