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 2)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事實很快證明,不僅僅只是理查德森先生內心充滿矛盾,法官似乎也在舉棋不定。聆訊結束後,一週過去了,依然沒有傳出何時判決的訊息。四月中旬,萊克西該去醫院複查了,令珀爾和米婭都吃了一驚的是,她要求米婭陪她一起去。

“你什麼都不用做,”她向米婭保證,“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在那裡會更好。”她誠懇的語氣很有說服力。與醫生約定的那天下午,第十節課下了課,萊克西把她的“探索者”停到溫斯洛路的房子門口,走下車來,鑽進“兔子”的車廂,坐在副駕駛座。駕駛座上的米婭發動了引擎,彷彿萊克西是珀爾,而她是萊克西的母親,兩人要出門享受珍貴的“母女時間”似的。

另外,自從陪萊克西去過醫院之後,珀爾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和萊克西好像成了一家人,住在同一屋簷下,萊克西有時和她會互換位置,甚至變得親密無間。有一次,萊克西穿著從她那裡借來的T恤回家,珀爾看著她出門時,彷彿看到自己走了出去,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萊克西的襯衣:已經被米婭洗好熨平了,顯然在等她帶到學校交給萊克西。但珀爾沒有把它放進書包,反而穿在自己身上,穿著萊克西的衣服,她覺得自己似乎變得更漂亮也更聰明瞭,甚至敢在英文課上大膽質疑,讓同學和老師都很吃驚。下課之後,一些同學頻頻回頭看她,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她。這天的萊克西也和過去不太一樣,性格變得柔和了許多,雖然掛著黑眼圈,但腰板依舊挺得筆直。“你偷了我的襯衣,賤人,”她對珀爾說,但語氣很親切,然後話鋒一轉,“你穿著很好看。”

幾天後,珀爾把襯衣還給萊克西,拿回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感到萊克西的那種自信依然在自己的血管中流淌。所以,趁米婭陪萊克西去了醫院,她決定充分利用這份自信:她在崔普的儲物櫃裡留了一張字條;告訴穆迪,她答應下午回家幫媽媽的忙;至於伊奇,米婭早已告訴她,當天下午自己要去餐館值班——“你今天好好玩,”她說,“我們明天再見,好嗎?”——所以,當珀爾和崔普放學後來到溫斯洛路時,房子裡沒有人,他們直接上樓,進了珀爾的臥室。這是崔普第一次到珀爾家來,對她而言,與崔普一起躺在她自己選擇的地方似乎非常重要,而不是蒂姆·邁克爾斯家地下室的那張破舊沙發,周圍是Play Station遊戲機、桌上冰球檯和蒂姆老掉牙的足球獎盃——總之是在別人的生活空間裡,而她的臥室是她自己的生活空間。當天早晨,她已經小心翼翼地鋪好了床,想到崔普會躺在她自己的枕頭上,她的心就激動得跳到了嗓子眼。

學校裡,穆迪關上儲物櫃,剛要回家,就聽到有人叫他,是挎著健身包的蒂姆·邁克爾斯。蒂姆高大魁梧,對待穆迪卻不怎麼好:幾年前,蒂姆和崔普關係比現在親密,他經常去理查德森家打遊戲,還給穆迪起了個外號“傑克”。“傑克,再給我拿一罐可樂”“傑克,挪挪你的大頭,擋住我的視線了”。穆迪起先猜測蒂姆給他起外號是出於友好,後來他卻在學校裡聽說,這是西克爾高中罵人的黑話,“傑克”的意思是“蠢”,“多普”的意思是“好”。比如,戴夫·馬修斯的樂隊很“多普”,布萊恩·亞當斯則是“傑克”。上三壘是“多普”,被禁足是“傑克”。自那以後,每當蒂姆到他家去,穆迪都會躲在樓上,當崔普和蒂姆的關係開始疏遠,他甚至暗地裡有些高興。現在這個蒂姆竟然叫了他的名字——真正的名字——這讓穆迪感到詫異。

“哥們兒,”蒂姆從後面追上來,“你知道你哥哥認識的那個神秘女孩是誰嗎?”

穆迪想了一會兒才聽明白他的問題。“神秘女孩?”

“我下午訓練的時候,他會帶一個女孩到我家去,但不願意告訴我她是誰。”蒂姆把健身包背到另一側的肩膀上,“崔普以前可沒這麼愛保密,你知道吧?所以,我猜他一定很喜歡這個女孩。”

穆迪愣住了——雖然蒂姆是個白痴,但他不是那種會編造故事的人——他突然產生了某種懷疑。

“你對她一無所知?”他問。

“完全不知道。現在他們已經交往兩個月了,我差點兒就要找個下午偷偷溜回家堵截他們了,他沒對你說過什麼嗎?”

“他什麼都不和我說。”穆迪說,他推開門走了出去。

回到家的時候,穆迪煩躁的心情依舊沒有平息下來,他看到伊奇躺在沙發上讀書。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家?”他問。

“米婭今天下午要做另一份工作,”伊奇翻了一頁書,“大家都去哪兒了?珀爾沒和你在一起?”

穆迪沒回答,他的懷疑似乎變得越來越真實。“我媽媽今天要做個新專案,”珀爾這樣告訴他,“她需要我幫忙。”米婭為什麼不找伊奇幫忙呢?穆迪把書包往咖啡桌上一放,轉身去車庫取他的腳踏車。

騎車去出租房的路上,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根本沒有那樣的事,只是巧合而已。然而,如他所料,崔普的車停在珀爾家對面的街上,他站在那裡,盯著珀爾的臥室窗戶,試著不去想象裡面正在發生什麼,卻始終無法移開視線。眼前的這座小磚房看上去是那麼無辜和低調,白色的門板一塵不染,前院裡的桃樹在微風中溫柔地揮動著枝幹上的粉紅花朵。

崔普和珀爾出現在門口,手拉著手,但這樣的動作並不令穆迪吃驚,他覺得震驚的真正原因是兩人之間的那種親暱安逸的氣氛,看起來他們對彼此的身體並不陌生,甚至極為熟悉。他倆肩膀碰著肩膀,一起走到人行道上,珀爾靠過去為崔普的揹包拉拉鍊,崔普低頭給珀爾整理頭髮,一切都顯得如此自然。當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到推著腳踏車站在路邊的穆迪的時候,兩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沒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發出聲音,穆迪就跳上腳踏車逃走了。

穆迪從來不曾想到,他有一天會這樣面對自己的哥哥,但崔普在這件事情裡的表現並不令他意外,崔普畢竟就是那種喜歡招惹女孩的人,所以,穆迪的怒火主要是針對珀爾的。這天下午晚些時候,珀爾來找他道歉,他徑直朝樓上走,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走了進去,不願聽她解釋。

“可事情已經發生了。”珀爾跟著他走進去,關上了門。從她的聲音裡,他聽得出她說的是實話,可他絲毫不覺得安慰,反而認為珀爾聽起來像個蹩腳的音樂劇中的糟糕角色,他翻了個白眼,開始給自己的吉他調音。

“隨你的便,”他說,“我是說,假如你願意和我那個王八蛋哥哥上床的話——”見珀爾有些吃驚,穆迪立刻閉上嘴,“你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對吧?”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總是這樣,從來不會對任何人動真心,等他厭倦了就會甩了你。”

珀爾始終保持沉默。她感覺崔普對她是不同的。或許穆迪和她都沒有錯——崔普確實很容易厭倦,很少有他能看得上的女孩。但他以前從來沒遇到珀爾這樣的女孩——落落大方地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絕對不會扭扭捏捏,不像西克爾高地的人那樣循規蹈矩。過去的兩個月,她已然像蠕蟲那樣鑽入他的腦海,讓他怎麼也忘不掉,無論在化學實驗室、訓練場還是躺在床上時,他都會想起她。與珀爾相比,他認識的西克爾高地的那些女孩——還有男孩——都顯得十分功利、野心勃勃,他們非常自信,對一切都很確定,與他的姐妹和母親並無二致:相信世上存在絕對的是與非,相信自己擁有無與倫比的判斷是非的能力。然而,在崔普看來,珀爾比他們都要聰明,同時她又可以愉快地承認自己的無知,接受灰色地帶的存在。他發現,她對大問題更感興趣,他們兩個一起度過的那些下午,經常談論的便是這些問題,比如,對於自己和穆迪的糟糕關係,崔普感到非常難過。“我們是兄弟,”他說,“難道我們就不應該是朋友嗎?”十七歲的崔普並不確定自己將來想要做什麼,而大家都會問他;他應該考慮上大學的事,現在也應該知道自己想去哪所大學,然而他對這些一無所知。還有時間,不要著急,珀爾安慰他。和珀爾在一起,他覺得世界變大了,和崔普在一起,珀爾覺得自己更加腳踏實地,思緒不那麼抽象了,變得更務實。

“你看錯了他。”最後,她說。

“沒關係,”穆迪說,“我猜你並不介意成為他最新的獵物,我還以為你會更愛惜自己呢。”穆迪不敢抬頭,他知道,假如抬起頭,他會看到珀爾眼中的痛苦,所以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膝頭的吉他。“我還以為你比那些只知道迎合他的蕩婦更聰明。”他輕輕撥了一下琴絃,把弦扭調高了一點,“但現在我意識到不是這樣的。”

“至少有人想要我,至少我不會始終像個垂頭喪氣的處女那樣過完高中三年。”珀爾忍住想從穆迪手中奪過吉他摔碎的衝動,“還有,告訴你,我不是什麼獵物,你知道嗎?是我先看上他的。”

穆迪從未見過珀爾如此憤怒,令他尷尬的是,自己的第一反應竟是流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覺得懊悔不迭:他和珀爾的關係竟然變成這樣,他甚至絕望地想要回到過去,避免這場衝突。他咬著嘴唇,強忍眼淚,直到舌頭嚐到了眼淚的鹹味和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隨你便,”他終於說,“不過——請你幫我個忙,再也別提這件事了,好嗎?”

事實證明,這句話意味著兩人徹底不說話。第二天上午,他們第一次各自上學,在教室裡彼此遠離,各據一方,不再坐在一起。

穆迪告訴自己,他對珀爾很失望,她竟然淺薄到選擇了崔普,當然,他沒指望她會選擇自己——他,穆迪,不是那種女孩們見了會一見鍾情的男孩。而崔普則是不可原諒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到一個清澈的深湖裡潛水,跳下去之後才發現那是個清淺的池塘,只有膝蓋那麼深。他還能怎麼辦?只能站起來,拖著裹滿泥巴的腿,把腳從汙泥中拔出來。下次一定要加倍小心,不再犯這種錯誤,從此以後,你會知道,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小得多。

代數課課間休息時,珀爾去了廁所。趁別人不注意,穆迪開啟她的書包,找出他幾個月前送她的那本魔力斯奇那筆記本,如他所料,她只用了幾頁。當天晚上,他回到臥室,把筆記本內頁撕成碎片,團起來扔進垃圾桶,垃圾桶裡逐漸堆起一座廢紙山,他把空癟的皮質封面——好像剝下來的玉米皮——往紙山的頂部一丟,把垃圾桶踢到了書桌底下。她不會注意到筆記本不見了的,穆迪想,不知何故,這個想法最讓他傷心。

與此同時,萊克西也遇到了她自己的愛情麻煩。自那天從醫院回來,她就沒再和布萊恩上床,兩人的關係開始緊張起來,她沒告訴他墮胎的事,但這件事對她的影響無形中在他們中間生成一層隔膜,也讓布萊恩越來越沒有耐心。

“你到底怎麼了?”一天下午,布萊恩湊過去親萊克西的嘴,她卻把臉一扭,讓他親在臉頰上,他不滿地抱怨道,“又是經前綜合徵?”

萊克西臉紅了。“你們男生真是,什麼都能和荷爾蒙扯到一塊,除了荷爾蒙就是月經。假如男的也來月經,相信我,你們都會疼得團成一個球,躺在地上打滾的。”

“聽著,假如你對我有意見,那就直接告訴我,指出我哪裡做錯了,我可不會讀心術,萊克西。我是不會無中生有地胡亂道歉的。”

“誰說我要你道歉來著?”萊克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彷彿上面寫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像考試作弊的小抄,“誰說我對你有意見?”

“假如你沒生氣,為什麼會是這種表現?”

“我也需要一些個人空間,就這麼簡單,你不用整天都黏著我。”

“個人空間,”布萊恩一掌拍在方向盤上,“過去的一個月,我一直在給你空間,結果你一個星期都沒親我,你到底需要多少空間?”

“也許是全部空間,”萊克西沉重地說,“我就要去耶魯上學了,你也得去普林斯頓——或許我們都應該提前適應一下。”

車廂裡充滿了震驚的沉默,萊克西和布萊恩都不相信她剛才竟然說出了這種話。

“這就是你的要求?”布萊恩終於說,“好吧,我們完了。”他開啟車門鎖,“再見。”

萊克西把書包往肩膀上一甩,跨出車外,他們停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裡,兩人經常在這裡單獨相處。他不會就這麼開走的,她暗忖,不可能就這麼結束。然而,她剛剛用力關上車門,布萊恩就猛然發動汽車,揚長而去,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但萊克西覺得自己在後視鏡裡看到他的目光一閃,然後汽車就拐了個彎,消失了。

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沿著人行道,繞過街角,來到主路,穿過那些她經常開車經過卻很少步行走過的小路。她和布萊恩從八年級開始就是朋友,現在已經交往兩年多了,她想起兩人一起做過的每件事——看印第安人隊比賽時,坐在露天看臺的最高處尖叫;在中學停車場裡看國慶日的煙花;返校日,布萊恩把一條玫瑰飾帶系在她的手腕上;在“喬瓦尼”餐廳吃義大利菜,兩人都不知道菜名的讀音;在健身房裡跟著流亡者合唱團的音樂跳舞,直到大汗淋漓,伴著《我什麼都不願意錯過》這首歌緊緊擁抱,彼此的汗液混合在一起。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她腳步不停,跟隨蜿蜒的道路執意向前,偶爾在遇到車流時暫時等待,最後,她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地方,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裡是她現在唯一想去的目的地:不是她的家,而是溫斯洛路的出租房。透過樓上的窗戶,她看到米婭在全神貫注地工作,萊克西明白,米婭總是知道該說什麼,會給她空間想通這件事,消化剛剛發生的事情,考慮下一步該怎麼做,思考為什麼她剛剛和她自以為完美的男朋友分手,結束了這段看似完美的關係。

萊克西爬上樓梯,開啟通往廚房的門,發現伊奇也在那裡,正和米婭坐在桌前疊紙鶴,桌上放著已經疊好的各種大小的紙鶴,好像婚禮時的五彩紙屑。伊奇充滿敵意地瞥了萊克西一眼,但她開沒開口,米婭先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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