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 2)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理查德森太太對貝比的同情僅僅持續到她和伊麗莎白共進午餐的那一天。

“貝特西,”星期四,她走進伊麗莎白的辦公室,“好久不見,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來著?”

“我不記得了,也許是去年的節日派對?孩子們好嗎?”

理查德森太太花了一點時間讚揚了孩子們一通:萊克西被耶魯錄取了,崔普最近參加了曲棍球賽,穆迪考了好分數。像往常一樣,她略過伊奇不提,但伊麗莎白並沒有注意到,她一直在盤算如何幫助埃琳娜,畢竟埃琳娜為她做了那麼多,而且,埃琳娜·理查德森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她已經把埃琳娜需要的檔案調過來了,就在她的電腦螢幕上,被一個關於預算的電子表格擋著。然而,就在埃琳娜誇耀自己那幾個了不起的孩子,她丈夫經辦的著名案件,他們打算夏天時改造後院裡的景觀的時候,伊麗莎白改了主意。直到與埃琳娜面對面,她才想起來,這位老朋友經常用對待孩子的語氣對她說話,彷彿她伊麗莎白應該把無所不能的埃琳娜的寶貴見解記錄下來,但她可不是什麼孩子,這裡是她的辦公室、她的醫院。出於習慣,看到埃琳娜進來的時候,她拿起一支筆來,現在又把它放下了。

“明年我家就只有他們三個了,感覺怪怪的,”理查德森太太說,“比爾一直為了這個案子煩惱。你在派對上見過琳達和馬克吧?沒有嗎?琳達幾年前還給你們推薦過一個幫忙照顧狗的人呢。我們都希望早點結案,讓他們永遠留下孩子。”

伊麗莎白站起來。“我們去吃午飯吧?”她說,接著去拿她的包,但理查德森太太坐著沒動。

“我還有件事想要徵求你的建議,貝特西,”她說,“還記得嗎?”她伸出一隻手,關上了門。

伊麗莎白再次坐下,嘆了口氣,埃琳娜怎麼會忘記她的目的呢?“埃琳娜,”她說,“對不起,我做不到。”

“貝特西,”理查德森太太平靜地說,“就看一眼,很簡單。我只想尋找一下線索。”

“不是我不想幫你——”

“我不會讓你有任何風險的,也不會真的使用這些資訊,我只想看看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挖掘。”

“我很願意幫你,埃琳娜,可我一直在想……”

“貝特西,我什麼時候讓你為難過?”貝特西·曼維爾,理查德森太太想,總是如此膽小,無論做什麼事——哪怕是那些她想做的事——總是需要人推著,她才會採取行動。從前,連塗口紅、買漂亮衣服和上課舉手之類的小事,都需要理查德森太太督促伊麗莎白。看來優柔寡斷的人總是需要堅定的幕後推手。

“這是保密資訊,”伊麗莎白坐直身體,“對不起。”

“貝特西,老實說,我有點兒受傷,我們這麼多年的友誼,你竟然不信任我。”

“這與信任無關。”伊麗莎白說,但理查德森太太打斷了她。她為貝特西做了那麼多,她想,是她像母親那樣教小貝特西做這做那,鼓勵貝特西走出自我封閉的硬殼,接觸外面的世界,才有了今天的伊麗莎白·曼維爾,坐在豪華氣派的辦公室,從事著埃琳娜幫她得到的工作,而她竟然不打算給予她一點兒微小的回報。

理查德森太太從包裡拿出一管金色的口紅和一面手掌大小的鏡子。“大學期間,你一直信任和聽從我的建議,不是嗎?還記得許多年前,我請你參加我們的聖誕派對嗎?我告訴你該給德里克打電話,而不是等他給你打,你照辦了,後來情人節的時候你就和他訂婚了,對不對?”她用口紅在唇角部位最後勾勒了幾下,蓋好塑膠管,“透過信任我的建議,你擁有了丈夫和孩子,是否可以這麼說,我的判斷力每一次都幫助你作出了正確的決定。”

這證實了伊麗莎白長久以來的懷疑:這些年來,埃琳娜一直在樹立自己的信譽。也許她是真心想幫助自己,也許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善意,可與此同時,她也把自己幫過伊麗莎白的每一個忙記在了心中的賬本上,現在向她要賬來了。伊麗莎白突然意識到,埃琳娜覺得她是欠債的,根據公平交易的規則,她有權得到回報。

“你這是因為促成我的婚姻而向我邀功請賞嗎?”伊麗莎白說,理查德森太太大吃一驚。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她說。

“你知道的,我非常願意盡我所能地幫助你,但我們也要尊重法律和道德,埃琳娜。我很失望,你竟然讓我做這種事。你不是一直很有是非觀念的嗎?”隔著辦公桌,兩人四目相對,理查德森太太從未見過貝特西目光如此清澈堅定而又湧動著憤怒的樣子,她們都沒有說話。終於,電話鈴聲打破了沉默,伊麗莎白繼續盯著老朋友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接起電話。

“伊麗莎白·曼維爾。”電話那頭傳來模糊的說話聲,“太巧了,我剛剛要出去吃午飯。”又是一陣話音傳來,理查德森太太覺得對方似乎在道歉,“埃裡克,我不需要藉口——我只希望搞定這件事。不,我已經等了一個星期,再也不想多等一分鐘,聽著,我馬上下去。”伊麗莎白結束通話電話,轉向理查德森太太:“我得到樓下去——有個很重要的報告需要我去盯著,院長責無旁貸。”她站起來,“幾分鐘後我就回來,然後我們去吃飯,我餓了——一點半時我還得回來開會。”

伊麗莎白離開後,理查德森太太依然沒有回過神來,貝特西·曼維爾竟然會那樣對她說話,還暗示她的做法不道德?還有什麼“院長”“責無旁貸”之類的說辭——似乎在強調她有多麼重要,彷彿在提醒理查德森太太:“我現在比你重要得多。”貝特西現在的工作不是她幫忙找的嗎?理查德森太太抿起嘴唇。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外面的人也看不見裡面,她迅速繞過辦公桌,來到伊麗莎白的座椅旁,抓過滑鼠,桌上的電腦螢幕亮了:一張預算開支表出現在桌面上,理查德森太太縮小了電子表格,她想要的那份病人就診名單立刻像變魔術一樣出現在螢幕上。她恍然大悟,原來貝特西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理查德森夫人靠在桌面上,快速撥動滑鼠滾輪,瀏覽表格中的人名,沒有什麼貝比·周,然而,在三月初的就診病人中,她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珀爾·沃倫。

六分鐘後,伊麗莎白·曼維爾回到辦公室,看見理查德森太太依舊坐在原處,沉著地握著椅子扶手——剛才她已經把電腦桌面上的檔案恢復了原樣,伊麗莎白不會發現檔案被人看過,她會如釋重負地關掉病人名單,為自己敢向埃琳娜·理查德森叫板感到無比自豪。

“去吃飯吧,埃琳娜?”

餐館裡,理查德森太太把手擱在伊麗莎白的胳膊上,“我們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貝特西。我不願看到我們之間再發生這樣的事,今天的事就讓它過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不要介意。”

“當然。”伊麗莎白叉起一塊雞肉。兩人出了她的辦公室之後,埃琳娜就變得有些呆滯和冷漠,她總是這樣,伊麗莎白想,以為別人都對她有求必應,而今天她伊麗莎白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對埃琳娜說“不”。“萊克西還在演話劇嗎?”她問,接下來的午餐時間,兩人始終在談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孩子、交通、天氣……實際上,這也是兩個女人一起吃的最後一頓午餐,雖然她們在餘生中還會一直保持聯絡。

看似純潔的小珀爾竟然一點兒都不純潔。返回辦公室的路上,理查德森太太想,她很肯定自己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早就開始懷疑珀爾和穆迪的關係不只是友誼那麼簡單,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他們這樣的年紀,每天都在一起,難道不會發生什麼嗎?他們怎麼能這麼不小心?她知道西克爾的學校多麼重視性教育,兩年前,她曾是學校董事會的成員,一位家長和她抱怨說,生理衛生課上,老師竟然讓她女兒給一隻香蕉戴安全套,說這是為了練習。青少年會有性行為,理查德森太太這樣答覆她,這是年齡和荷爾蒙決定的,我們無法阻止,最好的辦法是教他們注意安全。然而,現在看來,這個觀點似乎很天真。他們怎麼如此不負責任?她想,更迫切的問題是:他們是如何瞞著她去打胎的?竟然敢在她眼皮底下做這種事?

她很想這就跑到學校去,把兩個孩子拉出教室,質問他們為什麼如此愚蠢。還是不要丟人現眼了,她又想,每個人都會知道的。她心中清楚,西克爾的女孩經常有打胎的——她們畢竟還是孩子——但保密做得很好,沒人願意將自己的醜事公之於眾,因為大家都會說閒話,謠言滿天飛,在當事人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汙點。理查德森太太決定,一回到家她就找穆迪談談。

返回辦公室,她剛脫下大衣,電話就響了。

“比爾,”她說,“什麼事?”

理查德森先生的聲音悶悶不樂,他似乎待在一個嘈雜的房間裡。“萊茵貝克法官剛才作出了判決,他一小時前把我們召集起來宣判的,我們事先沒有準備。”他清清嗓子,“孩子跟著馬克和琳達。我們贏了。”

理查德森太太快慰地坐進椅子裡,琳達一定很開心,她想。與此同時,她也有一絲小失落——自己這些天來絞盡腦汁作調查,挖掘貝比的過去,想找到一擊制勝的秘密武器,最後竟然都不需要。“太好了。”

“他們兩個很高興,當然,貝比·周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一直在尖叫抗議,法警只好把她帶到外面去了。”他頓了頓,“可憐的女人,真為她感到難過。”

“是她首先放棄寶寶的。”理查德森太太說,過去六個月,她一直在說這句話,然而這一次聽起來卻不那麼令人信服。她清了清嗓子:“馬克和琳達在哪裡?”

“他們要開新聞釋出會,記者們已經得到了訊息,做好了準備,他們下午三點就要發表宣告,所以我得掛了。”理查德森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案子結了,孩子是他們的了。現在他們只需要等待新聞的熱度過去,就可以迴歸正常生活了。”

“太好了。”理查德森太太再次說。珀爾和穆迪的事情像一隻沉重的袋子壓在她的肩上,她很想把這件事告訴丈夫,讓他幫自己分擔一些,但她忍住了衝動,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告訴自己。她強迫自己暫時忘掉穆迪。現在是與琳達共同慶祝的時刻。

“我會到法院去,”她說,“三點,對不對?”

西克爾的另一端,溫斯洛路的房子裡,貝比在米婭的廚房桌旁哭泣,判決宣佈的那一刻,她聽到了一陣尖銳恐怖的哀鳴,彷彿被雷電劈中了耳朵。貝比抱著腦袋癱軟在地,法警架著她的胳膊,把她送出房間時,她才意識到那陣哀鳴來自她自己的嘴巴。法警的女兒與貝比年紀相仿,他把貝比領進一間接待室,倒了一杯溫熱的咖啡放到她手裡。貝比大口灌下咖啡,每當感覺喉嚨裡又要發出那樣的尖叫時,她就狠狠咬住塑膠杯的邊緣,杯口幾乎被她撕咬成了碎片。她已經失去了言語和感知的能力,宛如身處虛無的空洞,五臟六腑都彷彿被刀子挖走了。

一杯咖啡喝完,她終於平靜下來,法警輕輕地從她手中抽走破碎的塑膠杯,扔進垃圾桶,領著貝比來到法院後門,送她坐上等在門口的計程車。“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法警從自己的錢包裡掏出兩張二十美元鈔票塞給司機,又對貝比說:“你會好起來的,親愛的,會沒事的,上帝在暗中幫助你。要振作。”他關上計程車門,搖著頭回法院裡面去了。就這樣,貝比躲過了新聞鏡頭的追逐,沒有被擠在前門的記者們擋住,也不曾看到麥卡洛一家正在準備新聞釋出會。記者們本想問貝比是否還會再生一個孩子,替她回答問題的艾德·林表示無可奉告。計程車沿著斯托克斯大道向西克爾高地開去,始終雙手抱頭的貝比也沒有來得及最後看女兒一眼,她被帶出法庭時,一位社工抱著小米拉貝爾從等候室出來,把孩子交到了麥卡洛太太手中。

五十五分鐘後,計程車停在溫斯洛路出租屋的門口,米婭正在家裡工作,她只看了貝比一眼,就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等貝比冷靜下來,會告訴她一部分經過,其他的事則是她從第二天的報紙上讀到的:麥卡洛夫婦取得了孩子的全部監護權,法庭建議儘快批准他們的收養申請,終止生母的探視權,沒有麥卡洛太太的同意,禁止貝比與她女兒進一步接觸。米婭只能摟著貝比,領她走進廚房,給她倒一杯熱茶,讓她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當天放學時,案件的判決結果已經開始在學校裡傳開——莫妮卡·林接到了她父親打來的傳呼,莎拉·亨德里克也接到了自己父親(他在第五頻道工作)的傳呼,訊息是她們兩個散佈出去的。然而伊奇放學後來到米婭家的時候,還對此一無所知,她像平時一樣開啟了沒有鎖住的側門,上了樓,看到貝比在廚房裡哭。

“怎麼了?”她低聲說,但心裡已經明白了怎麼回事。她從沒見過成年人哭成這樣,發出動物般的聲音,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多年以後,她有時會在深夜裡醒來,心跳如鼓,彷彿再次聽到貝比的哭聲。

米婭一下子站起來,拉著伊奇來到樓梯上,關好廚房的門。“她——要死了嗎?”伊奇小聲說,這是個荒謬的問題,但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貝比要死了。假如靈魂離開身體意味著死亡,她想,那麼貝比聽上去就處於這種狀態,她的哀鳴就像從破舊的傢俱中拔出一根長長的鐵釘,伊奇本能地把臉埋進米婭懷裡。

“她不會死。”米婭說,她緊緊抱住伊奇。

“可是她還好嗎?”

“她會好好活下去的,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米婭撫摸著伊奇的頭髮,她的髮絲像珀爾的一樣纖韌倔強,米婭小時候的頭髮也是這麼不聽話:你越想撫平它們,它們越要翹起來。“她會熬過去的,因為她必須熬過去。”

“可怎麼熬?”伊奇不敢相信有人竟能忍受這樣的痛苦。

“我不知道,老實說。但她會的。有時候,就在你覺得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你會突然找到辦法的。”米婭解釋道,“就像草原上的火災。幾年前我在內布拉斯加見過草原起火,看上去像世界末日一樣,土地完全被燒黑燒焦,所有綠色都消失了,可燒焦的土壤養分更豐富,新的植被長得更茂盛。”她用指尖抹掉伊奇臉上的淚水,最後摸了一下伊奇的頭髮,“人也是這樣,你知道,他們可以重新開始,總能找到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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