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 3)

小說:小小小小的火 作者:伍綺詩

星期五下午,一點鐘的鈴響之後,珀爾開始上第七節課,她把書包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放學後她會去見崔普,他當天早晨在她的儲物櫃裡留了字條。午飯之後,萊克西也在珀爾的儲物櫃留了字條:今晚看電影嗎?《天地大沖撞》?珀爾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和穆迪不再是朋友,每天兩人都會在上課時遇見,但下課鈴一響,他就會忙不迭地逃出教室,讓她根本沒有機會與他和好。現在,穆迪坐在過道另一側的座位上,低頭看著《奧賽羅》的筆記。假如一直這樣下去,珀爾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和好如初。效能改變一切,她意識到——不僅會改變你和另一方的關係,還會改變你和每個人的關係。

教室裡的電話響起時,珀爾還在出神。通常打電話過來的都是教務處,為的都是諸如發現考勤表弄錯了、學生遲到了之類的雜事,所以,掛掉電話之後,托馬斯老師朝她的課桌走來時,珀爾沒怎麼注意。

“珀爾,”她輕聲說,“教務處說,你媽媽來接你回去,他們讓你帶著你的東西。”說完,托馬斯老師就走回黑板那邊去了,她剛剛在上面寫下《奧賽羅》第三幕的故事梗概。珀爾疑惑地收拾好書包。難道她忘記什麼預先約好的事情了?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嗎?她下意識地瞥了穆迪一眼,但穆迪的臉上掛著與她一樣的困惑表情,離開教室時,她一直想著穆迪的臉,原來他也不知情。

她從科學樓的大門出來,看到“兔子”停在路邊,她母親斜倚在車頭上等著她。

“你來了。”米婭說。

“媽媽,你在這裡幹什麼?”珀爾朝身後瞥了一眼,這是所有青少年在公共場合見到家長時的普遍反應。

“你的儲物櫃裡還有重要的東西嗎?”米婭拉開珀爾書包,往裡面看看,“你的錢包?卷子?沒有了?那我們走吧。”她轉身想上車,珀爾拽住了她。

“媽媽,我不能走。下節課我有生物測驗。放學後我還要——還要和人見面。我等一下回家找你,好嗎?”

“我也不想這麼匆忙,”米婭說,珀爾注意到母親皺起了眉頭,這意味著米婭非常憂心,“我們今天就得走了。”

“什麼?”珀爾環顧四周,橢圓形的綠色運動場上很空曠,大家都在上課,只有幾個學生躲在偏僻的角落裡抽菸,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不想走。”

“我知道,親愛的。但我們必須走。”

每一次,當她母親決定離開時,最讓珀爾感到難捨的往往是些不重要的人和事:某個她默默欣賞的男孩,公園裡的某張長椅,或者某一本她沒有讀完的圖書館藏書。但每次離開的時候,她主要的感覺通常是釋然:終於可以放下這裡的生活,到另一處開始新的人生了,就像蛇蛻皮。然而這一次,她內心深處湧動的卻只有悲傷和憤怒。

“你答應我們會留下來的,”她的聲音悶悶的,“媽媽,我在這裡有朋友,有……”她四下看看,彷彿理查德森家的孩子會隨時出現似的,但萊克西已經去公共休息室繼續吃她的午飯了,穆迪在和同學們討論《奧賽羅》,而崔普——放學後,崔普會在橢圓形運動場的另一頭等著她。假如她沒有出現,他就會開車走掉。珀爾有一個狂野的想法:如果現在跑到理查德森家,她就安全了。理查德森太太會幫助她,她很肯定。理查德森家會收留她。理查德森家的人永遠不會讓她走。“求求你了,媽媽,求你,我們能不走嗎?”

“我也不想,但我們不得不走。”米婭伸出手來。有那麼一會兒,珀爾突然很想變成一棵樹,深深紮根在土壤裡,誰也帶不走她。

“珀爾,親愛的,”她母親說,“我很抱歉。現在是時候離開了。”她抓著珀爾的手向後一拉,珀爾彷彿被她連根拔起,跟在母親身後上了車。

回到溫斯洛路的房子時,地上已經擺了幾件打包好的行李:臨時充當沙發的抱枕裝進了袋子裡;米婭掛在牆上的照片收進了紙箱。米婭收拾行李的動作一貫迅速,十分擅長把看上去龐大的東西塞進狹小的空間。可在西克爾待的這一年,她們得到的東西比以往多了很多,因此,這一次需要扔掉的東西也就多了起來。

“我這次收拾得特別慢,”米婭承認,她把鑰匙擱在桌子上,“還有一些沒收拾完。疊好你的衣服,整理一下你的行李袋。”

“你答應過的,”珀爾說,她已經把這裡當成了安全繭——她們的家,真正的家,想到這裡,眼淚順著她因為憤怒而變紅的臉頰流下來,“你說過,我們要留在這裡,你說過的。”

米婭停了手,伸出一條胳膊摟住珀爾。“我知道我說過,”她說,“我也答應過你,可是,對不起,發生了一些事——”

“我不走。”珀爾把鞋子踢到地板上,跺著腳走進起居室。聽見女兒的臥室門砰然關閉,米婭嘆了口氣,拾起珀爾的運動鞋,來到她的房間門口。珀爾一屁股坐在床上,拖出書包裡的數學書和筆記本。

“沒時間了。”

“我得做作業了。”

“我們必須打包,”米婭輕輕合起女兒的課本,“然後就得走了。”

珀爾從母親手中奪回課本,丟到房間對面,在牆壁上砸出一個黑印,接下來丟過去的是她的筆記本、圓珠筆、歷史書和一摞筆記卡,最後,她空空如也的書包癟癟地攤在地上,好像一塊皺巴巴的面板。米婭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等待著,珀爾終於不哭了,她的眼淚被一張冷漠、面無表情的臉取代,緊閉著嘴不作聲。

“我也以為我們能留下的。”米婭終於說。

“為什麼?”珀爾抱著膝蓋,蜷起身子看著她母親,“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

“好。”米婭嘆了口氣,整了整珀爾的床單。已經到了下午,天氣晴朗,外面有隻鴿子咕咕叫,還有割草機的嗡嗡聲,一片路過的雲彩在草坪上投下一塊陰影,徘徊了一陣就飄走了,彷彿這是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日子。“我很早以前就在想,該怎麼告訴你這件事。”

珀爾安安靜靜地坐著,凝視著母親,耐心地等她講,她知道自己將會聽到非常重要的東西,女兒的模樣讓米婭想起了約瑟夫·瑞恩,那天晚上,他也是這個樣子,坐在餐桌對面,等待她的回答。

“我先給你講講,”她深吸一口氣,“你的沃倫舅舅的故事吧。”

米婭講完之後,珀爾依然很安靜,視線順著床罩上的絎縫移動。雖然米婭只對她講了故事的大概,但她們都知道,細節說來話長,它們就像穿插附著在主線上的一串珠子,未來的日子裡,沿著這條線,米婭會逐漸把深藏於腦海的最詳盡的記憶講給女兒聽。比如,當她開車經過一座黃色的房子時,看到一輛破舊的修理工程車或者兩個孩子一起爬山時,會對女兒說:“我有沒有給你講過……”珀爾會立刻全神貫注地做好收集新“珠子”的準備,用以拼湊出她的歷史,瞭解與自己有關的每一件事。只要付出時間和耐心,她會知道她需要知道的一切,而今天,母親只需要對她講述這麼多。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珀爾問母親,“我是說,你為什麼現在告訴我?”

米婭深吸一口氣,如何才能跟別人解釋他們喜歡的某個人不值得信任呢?而且對方是個孩子、你所愛的孩子。她只能盡力了。她看到珀爾臉上的表情先是疑惑不解,然後變成痛苦,珀爾無法明白:理查德森太太總是對她那麼好,總是誇獎她,珀爾甚至把她當成自己未來的榜樣……為什麼會這樣?

“不過,她說得對,”米婭終於說,“瑞恩家的人可以給你美好的生活,他們會非常愛你,而且,瑞恩先生是你的父親。”她從來沒有大聲說出過這些話,甚至也不允許自己去想,這些字句在她舌頭上留下了奇怪的味道。她重複了一遍:“你的父親。”從眼角的餘光裡,她看到珀爾無聲地動著嘴,在跟著她說“父親”這個詞,彷彿第一次知道它的讀音。“你想要見見他們嗎?”米婭問,“我們可以開車去紐約,他們不會很難找。”

對於這個問題,珀爾想了很久。

“現在不想,”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的。但不是現在。”她靠在母親懷裡,就像小時候那樣,腦袋頂著母親的下巴,“你的父母呢?”過了一會兒,她問。

“我的父母?”

“他們還在嗎?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米婭猶豫了。“是的,”她說,“我相信我知道。你想見他們嗎?”

珀爾把頭扭到一邊,這個姿態像極了沃倫,她倒吸一口氣,“以後吧,”珀爾說,“以後的某一天,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去看他們。”

米婭抱了女兒一會兒,把鼻尖埋在她的頭髮裡,每次這樣做,她都會欣慰地發現,女兒的味道始終沒有變。米婭突然意識到,珀爾身上有家的味道,彷彿“家”從來不是一個地方,而是眼前這個她可以隨時帶在身邊的小傢伙。

“我們還是先打包吧。”她說。已經三點半了,學校該放學了。卷衣服的時候,珀爾想,穆迪會直接回家,崔普可能已經放棄了等她——但他會不會還在等呢?抑或是來這裡找她?她還沒把崔普的事告訴母親,也不確定該不該告訴。

有人敲門,珀爾簡直都要懷疑是自己用意念把崔普召喚了過來,她睜大眼睛,轉身看著米婭。

“我去看看是誰,”米婭說,“你待在這裡,繼續打包。”可能是理查德森太太,她想——然而,來的人是伊奇,她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口。

“門為什麼鎖著?”伊奇問,幾個月來,每天下午她都會來給米婭幫忙,側門從來不鎖,這是為了方便她——以及理查德森家的所有孩子(伊奇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隨時出入,無論任何時間遇到了任何麻煩,她都可以來。

“我在——我在處理一些事。”米婭幾乎已經忘記了伊奇,只好先找個藉口。

“貝比還在這裡嗎?”對於米婭的奇怪舉動,伊奇只能想出這一個原因。

“不,她回家了。我只是——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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