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夏天,彼得·托維被提名為參議員,為一名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讓出相對保險的多倫多眾議院席位。他不必再長期居住在自己的選區。他和妻子克拉拉在渥太華買下一套寬敞舒適的湖景公寓。他們偏愛首都平靜的生活節奏,也很高興能與住在市內的兒子、兒媳和孫女為鄰。
一天早晨,他走進臥室,發現克拉拉坐在床邊,雙手按在身體左側低聲啜泣。
“怎麼了?”他問。
克拉拉搖了搖頭。他心裡頓時充滿了恐懼。他們去了醫院。克拉拉病了,病得很重。
在妻子與病魔鬥爭同時,兒子的婚姻破裂了。在妻子面前,他竭力粉飾這樁離婚。“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他說,“他們一直合不來。分開了雙方都會過得更好。現在這種事太平常了。”
她微笑著表示贊同。她的視野正日漸縮小。然而,這次離婚並不是最好的結果,甚至連好也算不上。它簡直糟透了。他眼睜睜看著一對婚姻中的愛侶變成仇敵,看著一個孩子淪為炮灰。兒子本把無數的時間、金錢和精力投入到與前妻迪娜的爭鬥中,她的反擊同樣毫不留情。這一切常令他目瞪口呆,只有雙方的律師坐收漁利。他試著勸說迪娜,在雙方之間充當和事佬。無論每次談話開始時她顯得多麼禮貌和誠懇,最後她總是情緒失控,怒不可遏。身為本的父親,他只可能是教唆犯和同謀。“你簡直跟你兒子一模一樣!”有一次她罵道。有一點不一樣,他提醒她,他和妻子已經相濡以沫四十多年了。她立刻結束通話了電話。孫女瑞秋小時候曾是個快樂的精靈,現在卻與父母反目,把自己鎖進青春期少女酸澀的怨恨壘成的高塔。有幾次他帶她外出散步或是去餐廳吃飯,想讓她高興一下(也讓自己高興一下),她卻總是悶悶不樂。沒過多久,母親在監護權大戰中“贏下”了她,並帶她去了溫哥華。他開車送她們去機場。剛一透過安檢,她們就開始爭吵。他眼中不再是一個成年女子和她青春期的女兒,而是兩隻黑色的蠍子,它們劇毒的尾針高高舉起,彼此恫嚇。
至於本,他留在了渥太華,心如死灰。在彼得眼中,兒子蠢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本是一名醫學研究員,曾研究過人們為什麼會不經意咬到舌頭。舌頭穿梭於齒間,如同鋼板車間裡操作重型機器的工人。它的失靈讓人痛苦不堪,其根源卻驚人地複雜。如今在彼得看來,兒子恰似一條盲目扎進齒間的舌頭,落了個鮮血淋漓的下場,第二天卻重蹈覆轍,毫無自知之明,也從未意識到代價和後果。本總是一意孤行。父子間的談話多以冰冷的沉默收場。兒子滿眼無奈,父親啞口無言。
他的妻子深陷醫療術語的旋渦,康復的希望隨著每次治療起起落落。在反覆的掙扎、呻吟、哭泣同時,她開始大小便失禁,變得骨瘦如柴。最終,他美麗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身著一件可怕的綠色病號服,兩眼半睜半閉、目光呆滯,嘴無力地張著。她渾身抽搐,胸腔裡發出一陣咯咯聲。她死了。
他成了國會山(1)上的幽靈。
有一天,他在參議院發言,另一位參議員回過頭,用一種活見鬼的眼神盯著他看。你幹嗎這麼看著我?他想。你有病啊?如果他彎腰對著這位同僚的臉,他的氣息會像噴槍一樣燙掉他的臉皮。這樣就只剩下一個骷髏仰頭朝他傻笑了。那樣就能治好你的蠢相。
他的白日夢被議長打斷:“尊敬的議員,你是想繼續你的話題,還是……”
議長這句話的尾音拖得很長。彼得低頭看了看講稿,意識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完全不知道。就算他能想起來,也沒興趣再講吓去。他無話可說。他看著議長,搖了搖頭,坐下來。那個同僚繼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才轉過頭去。
黨鞭特意來到他的辦公桌前。他們是朋友。“情況怎麼樣,彼得?”他問。
彼得聳了聳肩。
“也許你應該休息一下。給自己放個假。你最近經歷太多事了。”
他嘆了口氣。沒錯,是時候離開了。他再也無法忍受。演講、無休止的裝腔作勢、見利忘義的密謀、膨脹的自我、自以為是的助理、翻臉不認人的媒體、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瑣事、一板一眼的官僚機構、對人類社會的細微改善——他認同這些民主的標誌。民主就是這樣一種瘋狂而美妙的東西。不過他已經受夠了。
“我看能不能給你找個差事。”黨鞭說。他拍拍彼得的肩膀,“堅持住。你能挺過去的。”
幾天後黨鞭帶來一個提議。一次公差。
“去俄克拉何馬?”彼得問道。
“嘿,驚喜總是出現在偏僻的角落。在耶穌現身之前有誰聽說過拿撒勒?”
“在湯姆·道格拉斯(2)之前也沒人聽說過薩斯喀徹溫省。”
黨鞭笑了。他也來自薩斯喀徹溫省。“碰巧有這麼個差事。有人臨時退出了。那裡的州議會邀請加拿大國會派議員出訪。你知道的,就是那種維護關係的事兒。不需要太操心。”
彼得甚至不確定俄克拉何馬到底在哪兒。應該是美利堅帝國某個偏遠的州,中部的某個地方。
“只是換個環境,彼得。四天的小長假。有何不可呢?”
他同意。沒錯,有何不可?兩週後,他和三名國會議員一同飛往俄克拉何馬。
五月的俄克拉何馬城溫暖宜人,他們受到盛情款待。加拿大代表團會見了州長、州議員以及商界人士。他們參觀了州議會大廈,造訪了一間工廠。每天都以晚宴收尾。入住的酒店富麗堂皇。整個訪問期間,彼得在輕鬆的氛圍裡談論加拿大,同時聽對方介紹俄克拉何馬。正如黨鞭所言,換個環境讓他的心情為之一振,柔和溼潤的空氣也讓他備感舒暢。
行程的最後一天留給加拿大客人自行遊覽。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一本關於俄克拉何馬市立動物園的旅遊宣傳冊。他喜歡動物園,不是因為他對動物特別感興趣,而是因為那是克拉拉的愛好。她一度曾在多倫多動物園管委會任職。他表達了參觀俄克拉何馬市立動物園的願望。負責安排行程的州議會立法助理檢視了動物園的相關資訊,一臉歉意地找到他。
“真抱歉。”她說,“平時動物園每天開門,不過最近正在關門整修。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問問他們能不能破例讓您進去。”
“不用,不用,我不想麻煩別人。”
“城南有一個黑猩猩基地,在諾曼(3)的大學裡面。”她建議。
“黑猩猩基地?”
“是的,那是一個研究……研究猴子的機構,我猜。一般不向公眾開放,但我保證他們會接待您。”
她說到做到。“參議員”這個詞在美國人聽來充滿了魔力。
第二天早晨,一輛車在酒店門前等他。代表團其他成員都不感興趣,因此他獨自上了車。車把他帶到諾曼以東十公里左右的空曠鄉間。四周灌木叢生,藍天碧草。目的地名叫“靈長目研究所”,是俄克拉何馬大學的一個校外機構。
進了研究所,在一條蜿蜒石子路的盡頭,他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面露兇相,留絡腮鬍,腆著肚子。他身邊站著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長頭髮,凸眼珠;從肢體語言裡很容易看出,他是個下屬。
“托維參議員?”他下車時,那個大塊頭男人說。
“是的。”
他們握了手。“我是比爾·萊姆儂,靈長目研究所的所長。”萊姆儂看了看他身後的車,車門還開著,“你的代表團好像沒幾個人。”
“是的,就我一個。”彼得關上車門。
“再問一句,你是從哪個州來的?”
“安大略省,加拿大。”
“是嗎?”他的回答似乎讓所長若有所思,“好吧,跟我來,我跟你簡單介紹下這裡的工作。”
萊姆儂轉身就走,完全不在乎彼得是否跟得上他的腳步。那個沒做自我介紹的下屬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他們繞過一間平房和幾個窩棚,來到一個巨大的池塘邊,高大白楊樹的陰影落在水面上。池中有兩個島,其中一個島上有一片樹林。他看見一群體形修長的猴子在一棵樹的枝幹間搖盪,動作中透出非凡的優雅和敏捷。另一個島更大些,密佈著高草和灌木,零星點綴的幾棵樹中間矗立著一個壯觀的圓木結構。高大的支柱托起四個高度各異的平臺,彼此間由繩網和結實的吊床相連。一根鐵鏈上吊著一隻卡車輪胎。旁邊是一間用煤渣塊砌成的圓形小屋。
所長轉身面對彼得。他似乎還沒開口就對自己的話感到厭倦。
“在靈長目研究所,我們處在研究靈長目動物行為和溝通方式的最前沿。我們從黑猩猩身上能學到什麼?這超乎普羅大眾的想象。在進化過程中,黑猩猩和我們的親緣關係最近。我們有相同的靈長目祖先。大約六百萬年前我們才和黑猩猩分道揚鑣。正如羅伯特·阿德里(4)所說:‘我們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墮落凡塵的天使。’我們都擁有巨大的腦容量、出色的溝通能力、使用工具的能力,以及複雜的社會結構。拿溝通能力來說,我們這裡有些黑猩猩能用手勢比畫一百五十個單詞,而且可以連成句子。這就是語言。而且它們可以製造工具,用工具翻找螞蟻和白蟻,或是敲開堅果。它們可以合作捕獵,在捕獵的過程中擔當不同的角色。簡單地說,它們已經具備了文化的雛形。所以當我們研究黑猩猩時,我們也在研究遠古的自己。在它們的面部表情中……”
如果這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錄音講解,這個話題還挺有意思。可萊姆儂看上去一臉不耐煩,彼得也聽得心煩意亂。他懷疑議會助理把他吹噓得過了頭。她或許沒有明說來訪的參議員不是美國人。那座較大的島上出現了幾隻黑猩猩。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大喊。
“萊姆儂博士!特勒斯博士的電話。”他轉過身,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站在一棟樓旁邊。
萊姆儂立刻來了精神。“我得接個電話,見諒。”他嘟囔著,不等客人回答就走開了。
彼得望著他的背影長出了一口氣。他又轉向那群黑猩猩。一共五隻。它們四肢著地,緩慢地移動。它們低著頭,粗壯的前肢支撐著魁梧上身的重量,短小的後腿跟在後面,活像三輪車的一對後輪。在陽光下它們黑得出奇,彷彿流動的黑夜碎片。它們溜達了一會兒,然後坐了下來。其中一隻爬上圓木結構中最低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