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我曾見過一幅簡約的電影海報:兩條弧線構成的小船,中央蜷著一頭老虎。很多人能一眼認出,這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如果把海報橫過來,小船成了眼睛,老虎成了瞳孔,故事也成了寓言。在那段不可思議的漂流中,我們透過老虎重新審視生命與信仰。現在,類似的主題在《葡萄牙的高山》中再次出現,而這一次揚·馬特爾筆下的主角換成了黑猩猩。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要為《葡萄牙的高山》設計一幅海報,該怎麼畫?十字架上的猩猩似乎是當然之選。當我譯完全書,掩卷回想時,另一個畫面浮上腦海:兩道車轍和一行腳印——車轍從里斯本到圖伊澤洛,是托馬斯的探險之旅,也是彼得的回鄉之路;腳印從圖伊澤洛到布拉幹薩,是瑪麗亞·卡斯特羅的遠行與歸途。之於我,這兩個畫面彷彿從書中先後掉落的兩張藏書票。

馬特爾的故事總在神秘中透出哲思,拋給讀者一個又一個謎題。“家”指的是什麼?“黑猩猩”又代表什麼?這些問題到現在依然困擾著我。翻譯時總覺得自己在盲人摸象,不明所以,直到重讀時才依稀看出幾分脈絡。小說講述了時間跨度將近一個世紀的三個相互關聯的故事,並跟隨書中人物一同探詢人和神、人和世界的關係。人在何種情境下才會思考這類終極問題?在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候。故事的主角托馬斯、瑪麗亞、歐塞比奧和彼得都痛失至親,孑然一身。對親人來說,每一起死亡“都是一次謀殺”,人們本能地為死亡尋找一個解釋,為悲傷尋找一個港灣。托馬斯的反應是質問與抗爭,拉斐爾和瑪麗亞選擇了沉默,歐塞比奧選擇了拒絕,彼得選擇了漂泊。當他們兩手空空、無可依憑之際,他們是否抵達了內心的港灣——“家”?托馬斯的抗爭在某種程度上以勝利告終,但他同時也摧毀了自己的信仰,在痛快淋漓的宣洩之後落得徹底的無家可歸;瑪麗亞在苦難的盡頭見證了神蹟,懷揣著感恩之心與家人團聚;而彼得需要的只是一隻安靜的黑猩猩,在它的陪伴下審視人生得失,珍藏對家人的愛,重新融入永恆的時間。家,是愛與信仰。

黑猩猩出現在每一段故事裡。在《無家可歸》中,神父在黑奴哀傷的眼神裡看到自己,領悟了眾生平等的真相。為了昭示世人,他將黑猩猩的形象刻上十字架。接著,在《歸途》中,黑猩猩現身於拉斐爾的屍身內,懷抱著父愛凝成的熊崽——這大概是對信仰的回報與呵護。到了《家園》,黑猩猩“活”了過來,牽著彼得的手,帶著他回到時間的荒野。聯想到瑪麗亞·洛佐拉那一段關於耶穌神蹟的論斷,你會驚訝地發現:黑猩猩在三個故事中,不也走過了和耶穌同樣的路,上十字架、死去、重生,用神蹟啟發並施惠於世人?它是否代表了神子的再一次輪迴?寫到這裡,我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瑪麗亞·洛佐拉,試圖透過曲折的道路到達一個牽強的論點。小說不是數學題,不需要唯一的答案。作者借彼得之口感嘆道:“思考作為人類的一大特質,為什麼反而令我們笨拙不堪?”看來我也不知不覺淪為了馬特爾諷刺的物件。

馬特爾小說的迷人之處不僅在於字裡行間的隱喻,也在於情節本身。《無家可歸》像一部充滿黑色幽默的公路電影,托馬斯不情不願地駕著“新式馬車”跋涉在葡萄牙的鄉間,壞運氣如影隨形,當他跳罷“寄生蟲之舞”後被炸飛、頭頂升起一柱黑煙的時候,我們心疼他,卻也不禁莞爾。在這樣輕鬆詼諧的氛圍中,他的悲痛與烏利塞斯神父的絕望遙相呼應,顯得分外沉重。《歸途》刻畫了兩個傷心人的相遇,瑪麗亞的悲傷在解剖刀下漸漸顯形、消解,歐塞比奧的悲傷卻隱忍不發,深不見底。故事前半部分有關《聖經》與偵探小說的討論或許略顯枯燥,但它埋下的種子在結尾處意外地綻放,讀者的耐心獲得了回報。《家園》中的彼得雖然重走托馬斯的老路,心境卻恰恰相反。短暫的混亂之後生活漸漸歸於平靜,淡如一縷炊煙,讓人聯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最後一章《卡列寧的微笑》。前後三個故事重疊在一起,讓我們感慨命運的交錯,回味箇中因果,閱讀也多了一份樂趣。

翻譯過程中,書中關於葡萄牙高山區的描寫常令我神往。我不止一次想揣上這本書去里斯本,租一輛車北上,開向葡萄牙東北角的那個小村圖伊澤洛,親眼看看那些兩層的石砌小樓。等到譯文定稿時,這種心情反而淡了,大概因為馬特爾的故事已經在我的想象裡紮下了根,這三個故事對我來說就是“葡萄牙的高山”。它是一個鮮活的存在,不再需要任何物理意義上的確認。回望里斯本和圖伊澤洛之間的車轍和腳印,我想對作者說:Thanks for the ride,Mr.Mart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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