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1 / 2)

小女孩兒出世後的第二個夏天開始了。米歇爾沒有任何奢望。到公園裡散步,與農民天南地北地閒聊,挖空心思找託詞躲著諾埃米,總是這老一套,一成不變。一天早晨,他到門口端起早點托盤。他如何吃早點,我在前面已經描寫過了。但今天與往日不同,托盤不是放在壁爐旁邊,而是放在米歇爾的窗前。窗外是一面斜坡,坡上的草還沒有割。他把放在盤子裡的地方報紙原封不動地扔進了垃圾簍,同時扔掉的還有兩三封信,他想,那些信不是高利貸的報價單就是商人的送貨單。但有一封繫著細黑線繩的信封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這樣的信是有素養的人專門用於向喪失親屬的朋友致哀的。字型細長,傾斜,是出自女子之手,具體說,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女子寫的,這位女子不是在聖心教堂就是在諸如聖母領報瞻禮寄宿女修院學習過的。字型與費爾南德的字型相仿,沒有她的細長,但更遒勁有力。米歇爾把信封翻過來一看,背面有蠟封,還加蓋了紋章,從華美複雜的紋飾和騎士圖案來看,顯然是寄自德語地區。他覺得這個信封應該好好儲存起來,因此沒有直接用手撕,而是刀子拉開。

他讀著來信:

<blockquote>

先生:

在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感到渾身發抖。

我剛剛得知費爾南德去世的訊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您可能還記得,我是你們結婚時的女儐相,只在那天見過您一面。

在你們結婚幾個月之後,我在德累斯頓也結了婚。我丈夫是波羅的海人,俄國的臣民。他的家鄉在庫爾蘭,我們在那裡住了大約兩年,後來搬到聖彼得堡,以後又遷往德國。我不知道您是否給我發了訃告,我終究沒收到。只是在我回到荷蘭以後,我母親才把費爾南德去世的訊息告訴我,而且還說她給您生了一個小女孩兒。當費爾南德寫信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我也懷了孕。我們互相承諾,如果我們中誰遇到了不幸,另一個人將承擔起照料我們的子女的義務。如果我提出充當您女兒母親的角色,這是不妥的,而且也是不自量力的;我現在有兩個兒子,更是這樣覺得。但是我知道,您作為一個失去妻子的丈夫,單獨照料一個孩子是多麼艱難,因此,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可能知道,我母親在斯海弗寧恩的森林裡有一處很大的住所,我們在那裡消夏。花園裡還有一座小樓,是專門接待客人用的;我母親很少邀請客人,因此小樓總是空著。如果您能帶女兒和女兒的保姆在夏天來居住一段時間,我和我母親將感到非常高興。您將會受到友好的招待,您女兒也將能呼吸到海濱的新鮮空氣。我丈夫同意我的想法,他也將感到高興。他是音樂家,演出很忙,他要我先向您打個招呼,屆時如果他不在家,還請您原諒。

我還要在巴黎住兩個星期。我對您的處境深表同情,本來應該早給您寫信。見信請復。

讓娜·德·樂瓦爾

</blockquote>

米歇爾在房間裡徘徊著,這單調的步子,好像是掛鐘的鐘擺,幫助他回憶起了過去的歲月。是的,他是在四年前的十一月與費爾南德結婚的。那一天天色陰沉,他看見的正是這個身穿粉紅色天鵝絨衣裙的迷人女郎讓娜·德·樂瓦爾……結婚以後,費爾南德與她的這位女友透過幾次信。妻子告訴米歇爾,她的女友與一位波羅的海男爵結了婚,還順便說了一些女友過去的事情。當時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聽而已。現在,他又一次聽到了這些話。他準備帶著女兒去斯海弗寧恩。棲身於松林之間,置身於大海之濱,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溫馨的思鄉之情,他的已經枯萎的情懷似乎驟然復活了。

讓娜談及她的丈夫經常外出,這是否意味著他們能夠經常單獨相處呢?他不能肯定。她的信寫得很坦率,使他無法往深處想。當他過去看見漂亮的女儐相的時候,他曾經略帶戲謔地尋思,他是相見恨晚,如果女儐相與新娘調換個位置,他會欣然同意。但是,這種無法成為現實的事並沒使他想入非非,他不久就把讓娜遺忘了。現在,這一切全都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這位絕代佳人又出現在他面前,他的全部感覺就是敬重。敬重讓娜,反而取代了他心中愛情的熾熱火焰。

我在這裡追述一下讓娜的生活情況。我所追述的是我父親在斯海弗寧恩與她一起度過的那幾個月以前和以後幾年的事。我對這些事的回憶是由別人,主要還是由米歇爾本人親自告訴我的。他儘管老是談起讓娜,但對她的一些小事卻一無所知。而費爾南德是知道的。他對這兩個女人之間互相寫的信從不過問。她們的信不太多,而且也不大談論她們之間的私事。故事是由幾位年高的女士在很久以後才告訴我的,而且想必對她們的回憶也添油加醋了。如果說年滿二十歲已經是成年人的話,那麼,有些情況是我在成年之後,利用僅有的一次與德·樂瓦爾夫人見面的機會,直接聽她本人講述的。毫無疑問,我的敘述,就像有時對一些特殊情況所做的處理一樣,是藉助別人提供的細節來填補空白,同時著重指出某一方面的特點。從某些方面來看,起碼這些人與讓娜有著相像之處,或者用某些近似的環境來印證讓娜的生活情況。然而,這種手法只是對從眾人中選擇屬於相同血型的人或同一個靈魂家族的人才適用……但是,第三者提供的殘缺不全或片言隻語的材料,一些在散步或茶餘飯後的閒談中提供的情況,也是遠遠不夠的,因此還需要拾遺補缺。我在《北方檔案》中寫下了七八個有關細節,都是從米歇爾身上借用的。與他父親在倫敦的一些情況有關,斷斷續續,互不關聯。那是勸說他離開英國情婦,回法國娶一位年輕的貴族女子為妻。這位女子家境貧寒,但比任何英國蕩婦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反而拖著他走得更遠。老先生也是利用他最後一次旅行到邦德大街買些東西,看一看倫敦塔,享受一下布朗旅館的豪華生活。這些情況是我一點一滴地擠出來的,直擠到最後才在《北方檔案》中寫出了十幾頁的內容;我沒有增加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內容,也沒有對我描寫的人物添枝加葉。因此,我只是把讓娜重新放回了她的生活磁場中。

讓娜十六歲的時候,母親範·T夫人把她送到布魯塞爾聖心中學進修了一年法語。這是一個錯誤,因為自十八世紀以來,荷蘭、俄羅斯或奧地利的名門世家講的法語,比比利時的女修院講的法語更純正。她所以選擇比利時的天主教機構(所有的母親都感到巴黎可怕),早想讓讓娜擺脫荷蘭和新教的成規舊習的束縛。

女修院裡多少有點令人作嘔的祈禱,裝飾著花束和花邊紙的祭臺,尤其那些空幻的使少女難以忍受的世俗社會的名利思想,讓讓娜無法適應。比利時某些社會階層中的這種具有感染性的追求時髦的做法,可能是因為那裡的暴發戶和前朝遺老傳下來的子孫後代太多,他們在十九世紀新生的比利時相互爭鬥的緣故。人們不太明白某某封號或某某姓氏的來歷,不知道法國人姓氏中的小寫的“德”與佛蘭芒人姓氏中的大寫的“德”有何區別。讓娜在寄宿學校只有一位始終不渝的好友,她就是費爾南德。

費爾南德比這位漂亮的荷蘭少女的年齡稍小,但比她更天真活潑。費爾南德瞭解的世界只是她的家鄉埃諾和桑布林-默茲。費爾南德為人熱情,富有同情心;她喜歡花,喜歡動物;她柳葉眉,綠眼睛;就連她的嬌弱有時也成了一種美。年輕的費爾南德性格外向,篤信宗教,小教堂的百合花、聖母月、聖心節、使少女湧動著做母親念頭的聖誕馬槽,她都非常喜愛;在日常生活中對聖像和西班牙式的佩劍聖母像的崇拜,就像閱讀激情動人的小說,為日常生活增添色彩。少女讓娜是路德教徒,她毫無掩飾的虔誠信念使費爾南德感到震驚。幸運的是,或者由於她受到的宗教教育比平時更加理智,讓娜並不把《聖經》與充滿詩意的表象對立起來,也不相信一部被稱為聖書的書能夠囊括所有的真理。她們之間的信仰是非常自由的。那些牙齒已經掉光的昔日女管家們經常私下議論說,這兩個學生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友情。總而言之,這是一種溫淑而熾熱的友情。年輕人的奇蹟之一,就是重新發現好色之徒自以為掌握的所有秘密,而實際上,他們最經常掌握的只是一種假象而已。這種重新發現無先例可尋,無須別人私下吹風,不用閱讀禁書,也無須別人告訴我們要對肉慾持有恐懼或否定心理,我們也能對其有一種深刻的認識,但是,老小姐們的嘮嘮叨叨,遠遠不能證實她們對肉慾有這樣的領悟:我們從來也不知道讓娜和費爾南德對此是否有所瞭解或預感。

範·T小姐回到了荷蘭。她母親一個人在家裡感到孤獨。她在W牧師的親切指導下繼續學習。W牧師是一位開明的傳教士,是家庭的朋友。她的親友講好幾種語言;人們給她送來一些用兩三種語言創作的文學作品,都是傑作,但並沒有引起她對文學的更大興趣;她的情感不是本能地來自書本。她對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的瞭解,也就是從伸手可及的那幾部小說。她的興趣就是不對小說產生興趣。她對音樂的瞭解,也不比人們所期望於一個出身名門望族的少女更多。但是,她天生麗質,加上打扮,的確美貌非凡;更難得的是,她舉止大方,言談慎重,對人隨和,而且天真淳樸,因此贏得了人們的稱讚與喜愛。這些特點經常人們總以為只會屬於一個相貌醜陋的女人。根據習俗,她經常參加為教堂籌款的義賣活動,去所有的溜冰場溜冰,在大樹下喝茶,在母親的陪伴下到燈火輝煌的客廳跳華爾茲舞,在玻璃花房的棕櫚樹下喝清涼飲料。一些有教養或者看似有教養的小夥子,很少敢用胳膊摟她的腰,更不敢貿然吻她的手。至於她對肉慾的渴望,對愛情的期盼,人們一無所知,她也許更不瞭解。求婚者絡繹不絕,尤其因為這位少女還繼承了一筆遺產。婚姻由母親為其包辦:範·T夫人不想在她二十歲之前就把她嫁出去。然而,她沒拒絕A伯爵的求婚,只是堅持讓他們兩年以後成親。A伯爵同意了這個條件。

此時此刻,對背景的敘述超過了對人物的描寫。除了一些繪畫愛好者去荷蘭參觀過博物館,欣賞過名畫,這個國家對大多數法國人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人們對荷蘭的談論極其模糊,東拉西扯,無非是堆積如山的乳酪,大片大片的鬱金香,須德海部分海水的乾涸,阿姆斯特丹的海港設施,家財萬貫的銀行家和啤酒商,燈紅酒綠的妓院和站在玻璃門後穿著紅色短褲的女人。當時的紅燈區裡還沒有性用品商店,沒有黑皮夾克商店,也沒有用來搜尋毒品的警犬。那些對現在的阿姆斯特丹有所瞭解的人,都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大量擁入這個宗主國的印度尼西亞人,不久以前貧民窟的出現,為這個城市增添了天方夜譚式的色彩。貧民窟現在已經消失了。(然而,就像遭受過雷擊的地區一樣,總會有一些人和一些團體又返回災區。他們經常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新一代人,就像巴黎的馬萊區,那些從前被殺害的法國和中歐猶太人的住宅,現在被馬格里布猶太人居住著。)某些人聯想到已經被人遺忘的對現實不滿的青年,由於他們的存在,在北方平靜的環境中一直潛伏著暴力的徵兆;又聯想到六十年代的嬉皮士,如果人們在路上碰到他們,就像碰到死屍一樣,儘量從他們身上跨過去,而他們現在都擁向了哥本哈根、溫哥華和果阿。我昨天還在果阿,也許在另一個世界的什麼海港或海灘見過他們,儘管經過熱帶陽光的灼烤,他們的面板反而略顯得更蒼白了。有些文人掰著指頭一數,這個擅長繪畫的國家也有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不過他們都默默無聞,由於語言的關係,不被國外所瞭解罷了。在法國,只有波德萊爾還似是而非地想到荷蘭,那裡暗淡的陽光,潮溼的天空,還仍然像我們今天看到的一樣。讓娜和A伯爵在一九〇〇年看見的荷蘭也是如此。

但是,社會生活是一個複雜的現實問題。壓抑然而富有的布林喬亞的形象既奢華又樸實,幾個世紀以來,國民自衛軍的遊行是這樣,同仁會的吃吃喝喝也是如此。然而,也有一個不是渾身肥肉、不被金錢所利誘的年輕英俊的旗手,給這種形象更加增添了色彩。很少有人知道,在荷蘭的歷史上,與商人布林喬亞同時並存的,還有從神聖帝國時代遺留下來的舊貴族和小城市產生的貴族、法官、軍官和官吏,他們也都很有名聲。A伯爵屬於前者。他先是在格羅寧根上學,後來就讀於一所德國大學。在大學裡,凡是他喜歡的,他都用心地學。他不太愛打獵,但每年一度的王子集體打獵,他都參加。他是一個出色的騎手,曾經在英國的叢林中追逐過狐狸。他的家在海牙,在阿納姆附近還有一座小城堡。阿納姆地處灌木叢林,與海岸地區的景色截然不同。他在這兩處住所都有一些出自頗有名聲的小畫家之手的漂亮繪畫。他有時還增添一些不太為世人所知的作品,例如布丹的水彩畫、修拉的素描、蒙德里安的早期作品。他在巴黎十五區有一棟小公寓,傢俱的陳設十分講究。他曾經懷著敬慕的心情會晤過馬拉美和魏爾蘭,他應該非常瞭解這座冬天灰濛濛的大城市。在巴黎,煤氣路燈周圍形成一圈光暈,馬在雨中喘著粗氣,經常摔倒在油膩的馬路上,這時趕車人便連抽它幾鞭,如果馬不能爬起來,只有被送往屠宰場。巴黎的康康舞、啤酒店裡迷人的少女、貴夫人和貧民窟,都被描寫得亂七八糟。但普魯斯特卻關注著他們。人們對A伯爵的瞭解是從一樁醜聞開始的。但是,這樁醜聞也有吹捧他的成分:他與大使館一位參贊的妻子有交往,以至引起一場決鬥。到了三十八歲的時候,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流社會的人物,按照法文字面解釋,就是名流社會中的一員,而按照英文字面解釋,則是見過世面的人。

多年以來,人們一直把希望寄託在他的婚姻上;範·T夫人非常希望能有這樣一位未來女婿。

由於從訂婚到結婚期限很長,未婚少女又相對自由,無論如何比當時的巴黎更加無拘束,因此,讓娜與約翰-卡爾有機會經常接觸。讓娜從他那裡學了許多東西,他借給讓娜什麼書,讓娜就看什麼書,完全由約翰-卡爾決定:有薩曼的詩,儘管他們都覺得平淡無味;有可憐蟲勒利昂的《無言之歌》和《智慧》,都使他們迴腸蕩氣;有洛蒂描寫的中東,猶如騎著駱駝晃晃悠悠的沙漠之旅那樣催眠;有梅特林克的《卑賤者的珍寶》和《智慧與命運》,作品中的神秘色彩和道德觀念,像古老的永不枯竭的清醇溪水,富有旋律地一滴一滴地流入他們的心田;有當時所能找到的奧斯卡·王爾德的《自深深處》縮寫本,還有斯溫伯恩的情調傷感以及年輕的里爾克的讓人心驚肉跳的詩歌。讀過以後,他們還一起討論。讓娜飄然欲飛,讀完了梅特林克的書,又讀愛默生和諾瓦利斯的作品,她驚訝地體會到,善這個詞要用許多詞才能說清楚,而解釋上帝的信經又是如此之多。他帶她去看易卜生的戲劇,以抵消社會環境和傳統思想的影響。但是,他滿腦子都是蕭伯納的《康蒂妲》,而她還為娜拉的命運冥想苦思。他們一起去音樂廳:他似乎在為另一個人教育她,而那人只會用贊同來表達意見。

他們倆,一個英俊,一個漂亮,而且乍一看相貌相似。黑頭髮,黑眼睛,這在荷蘭人中是罕見的,證明在這個向世界開放的國家,總有些人的血管中流著外國人的血液。約翰-卡爾的確有外國血統:十八世紀初,他的一個先輩陪著彼得一世來到薩阿爾達姆學木工活。沙皇回俄國以後,他留在了那裡。讓娜的祖父是巴達維亞的行政官員,娶了一個軍官的女兒為妻,而這位軍官的妻子正是印度尼西亞上層社會的女子。因此,讓娜有點兒東南亞人的特徵,金黃色的面板,也正是因為有著克里奧爾人的血統,她才具有這份嫵媚。但如果她本人發現自己與眾不同,她還會感到臉紅。他們到A伯爵在阿納姆附近的府邸玩耍。讓娜在荊棘叢生的荒林裡向他學騎馬。約翰-卡爾把她介紹給一個有點兒瘋瘋癲癲的老姑媽。老姑媽當時住在小別墅裡,把他當王儲對待。他們有時一起徒步長途旅遊,投宿在外省的旅館或鄉間旅店。讓娜只要住在約翰-卡爾的隔壁,即使夜不關門,她也睡得很踏實。在當時,人們可以無視一切,也得尊重一個已經訂婚的女子。但是,在結婚前的這段漫長時間裡,他們終日相處,心中漸漸燃起了慾火。他們坐在沙灘上,約翰-卡爾告訴她,他在達爾馬提亞的海島上,或者在挪威的海岸邊,一個人在海中游泳,渾身一絲不掛,全身投入到大海的懷抱,真是其樂無窮。裸體游泳,這在那個時代是非常少見的。在當時,先生們和女士們游泳,都穿著黑色毛料或繡著船錨圖案的海藍色游泳衣。讓娜告訴他,她童年時代習慣在漆黑的夜裡站在陽臺上,有時候也走出房門,赤條條地站在花園裡,被包圍在無影無形的黑暗之中,風一會兒是那麼輕柔,一會兒又是那麼強勁,渾身浸潤著夜間的芳香。在花園裡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就像在睡覺之前進行的一次沐浴。幾個星期以後,他們來到了泰塞爾島。那個時候,人們往往全家出動,蜂擁而至,海灘上和沙丘上到處都是人。他們在大批避暑的人還沒有到來之前就先期到達那裡,因此,海島上除了他們倆,幾乎還沒有別的什麼人,他們先清清靜靜地度過了幾天的時間。旅館建在懸崖上,下面就是沙灘。深夜,讓娜悄悄地推開落地窗,窗外就是沙地。她光著腳,踩在野草稀疏高窪不平的沙地上,心情無比暢快。海風從遠方徐徐吹來,輕柔地撫摩著她的身體。大海中濤聲輕蕩。她全身沐浴在空氣和海水之中,與在陽光下的感受截然不同。就在這時,她聽到另一個房門一聲輕響,隨即也開啟了。約翰-卡爾推開房門,門外就是沙地,模模糊糊地看見她也站在那裡。她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產生了一種恐懼的感覺,但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隨著他越來越走近,恐懼的感覺便頓時消失了。不用寬衣解帶,無所謂羞澀,兩個光溜溜的軀體擁抱在一起。讓娜不知道她是否愛他,也不知道是否因為慾火衝動才把自己奉獻給他,只是以肉慾還報肉慾。兩個人跪在沙地上,挺直上身,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彼此都覺得像是摟抱著一塊溫暖的石頭,誰也不想鬆開。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哼叫。此時無言勝有言。讓娜輕輕地喘著氣,而小夥子喘息急促,就像遠方的濤聲,風的吹拂。事完之後,兩個胴體分開了。讓娜執意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以後又幽會了兩三次,不過不是在室外,也不是在夜間,因此沒有那種情懷激盪的感覺。那是在海牙,在約翰-卡爾的房間裡。約翰-卡爾不經常住在那裡。這是他們未來的洞房,很快一切都要佈置妥當。日久天長,房間的地板舊了,牆上的灰墁脫落了,白一塊藍一塊的。要修理一下地板,粉刷一下牆壁。約翰-卡爾提議在大白天到他的房間裡幽會。在荷蘭,房內不掛窗簾,這是時尚。從玻璃窗可以看見對面房頂上方現出一塊長方形的天空。讓娜也喜歡在大白天幽會。兩個軀體不用再互相磨合,並排躺在一起,靜謐地品嚐著生命的樂趣。然而,這情形中有些地方令年輕女人覺得黯然失色。當然,範·T夫人也許能理解他們,甚至接受既成事實,儘管從道德上講這是不允許的。但是,這不好隨便議論,更不好對一位母親挑明。讓娜強烈地意識到,放任感官與過度淫亂之間只隔著一道深溝,而深溝兩岸的距離有時只有一根頭髮絲之遙。

然而,初期的異常現象是難以察覺的,儘管在兩個軀體結合之前早就出現了。不只是肉體的接觸,肉體的接觸是短暫的;而更重要的是對精神的瞭解,而對精神的瞭解還差之甚遠。有那麼多哲學家和詩人都談論過這個問題,難道他們都沒能觸及問題的本身?她很久之前就發現,約翰-卡爾有時心情急躁,儘管時間極其短暫,似乎人們一碰到他就像剝他的皮,剝得他鮮血直流似的。他有時反應遲鈍,有什麼事往往要說好幾遍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去飯店吃飯,離開飯桌的時候必須用手拉他一把,他才站起來,把小費往桌子上一扔就走出飯館,朝著向他迎面開來的汽車走去。他出現這種情況的時間極短,她以為這是由於心有旁騖而導致的思想不集中。但是,這種現象不僅有增無減,而且還出現了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症狀,令讓娜和她未婚夫的朋友頻頻搖頭。有人請他吃飯,他也不告訴人家去還是不去;有時候去了,也穿得很隨便,而他一向是喜歡對衣著品頭論足的。他有時在她面前說粗話,這種話本不該汙了一位高貴小姐的耳朵;而她只覺得他是不拘小節,努力擺脫繁文縟節的束縛。還有低聲細語的流言說,約翰-卡爾竟然破口大罵一位王子——如果是在知己之間,在牌桌上或在馬廄裡私下聊天,這位王子也許會心甘情願地被他大罵一頓,但這是在舉行儀式時,每個人都應該剋制。他花錢大方,家裡人對他很擔心,不得不從法律的角度規勸他,尤其對他低價出售一些受人尊敬的小畫家的繪畫作品感到惋惜,這些繪畫很快就被凡·高的狂癲的作品所取代。當他將一幅讓人尊敬的祖先肖像畫扔到垃圾堆的時候,人們再也忍無可忍了,雖然這幅畫像價值不高,但懸掛在A氏家族的兩個餐具櫥上方,已經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

大約是在這個時期,他私下告訴讓娜,他非常秘密地寫了幾首詩。據他說,人們會認為詩是抄襲的,或者由於表達了一種自由思想,還具有煽動性,因此使人很反感。有一天,讓娜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向他要幾首詩看看。奇怪的是,他第二天給了讓娜一包幾乎燒得面目全非的詩稿。詩稿的四周被燒黑了,皺巴巴的,中間顏色暗淡,一碰就碎,幾乎成了灰燼,只留下幾個尚可辨認的字。看來是約翰-卡爾放進爐子裡燒過,在還未完全化為灰燼之前又用火鉗夾了出來的。她看著這些殘缺不全的碎紙片,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這些付之一炬的詩稿是否值得惋惜呢?她不知道。使讓娜感到不解的,是他本人對此並不感到惋惜。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另一件事。有一天,他們正在一處海灘上享受著情侶的樂趣,約翰-卡爾撿了一些貝殼,給她做了一串項鍊。第二天,他把項鍊給讓娜戴在脖子上。項鍊是用黑色的細皮繩穿起來的。讓娜問他細皮繩是在哪裡找的。約翰-卡爾笑眯眯地告訴她,是他以前在一家妓院的房間裡撿的,已經儲存了很長時間。當時有一個女孩子,趴在房間裡的地上剛被抽過鞭子。讓娜的第一個感覺既是憤慨,又是憐憫。

“管她呢,”他說,“她是女人嘛,罪有應得。”

讓娜把項鍊戴了幾天。但是,穿項鍊的黑色細繩被她脖子上溫暖的面板蹭得變了顏色,像上了一層蠟,髒裡吧唧的,把她的一件襯衫的白領子給弄髒了。讓娜把細皮繩抽掉扔了,只保留了貝殼,因為貝殼是無辜的。

約翰-卡爾與讓娜如此親密無間,讓娜對於他的事,最多也只能默默思索,就像我們對待知心好友一樣,約翰-卡爾既是她的朋友,又是她的情夫,還是她的未婚夫,她昨天還覺得與他終生相依為命是天經地義的,而現在他幾乎不可捉摸起來,不再是一個在身心上都穩定可靠的人物。他變成了一個磁場,一個遠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的物質與震盪的混合體。她心想,隨著婚期的臨近,這個自由但孤獨的小夥子的心靈會不會失去平衡。

“如果您無法忍受,就不要舉行婚禮。”

“要舉行,”他說,“既然是決定了的事情,就讓它實現吧。”

一個獵場老守護員由於沒馬上執行主人的命令而受到虐待,到臨終也無人過問;在大庭廣眾侮辱王子,這對一個上流社會來說更讓人感到反感;再加上其他一些讓娜也不甚瞭解的事情,因此,全家人覺得應該請一位精神病醫生給他看病。本來去X叔叔家是喝波爾圖葡萄酒的,現在卻變成了對病人的診斷。權威醫生建議送約翰-卡爾去康復中心休養一個月。在康復中心,A伯爵有自己的僕人前呼後擁,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就像皮蘭德婁的亨利四世。他忘了,A伯爵從來不在乎是不是在自己的家。

人們還以為這會使約翰-卡爾更加脾氣暴躁,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大動肝火。其實不然。可能由於長時間受到海浪的顛簸,他的確感到累了,想吐出吃在肚子裡的不知道是什麼不合口味的東西,因此就接受了這個建議。他好像覺得,船的確應該靠岸拋錨了。在康復中心,看見一個月變成了幾個月,僕人換成了護士,他並沒有感到不安。長期以來,讓娜和母親雖然對伯爵的精神錯亂一直保持著緘默,但終於有一天,含混不清的慰問紛至沓來:“誰會相信呢?”“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母親有這樣一個女婿,女兒有這樣一個未婚夫,曾經引起人們的羨慕,而現在卻怪罪她們為什麼沒能早發現這個被貼上瘋子標籤的男人得的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危險的病。範·T夫人遇事一直聽任上帝安排,心態安然地接受人們出於羨慕而產生的憐憫之心,儘管這種羨慕沒有表露出來。讓娜的一些女友表面上擔心她的幸福,勸她與病人一刀兩斷。但相反,她每個星期都去看約翰-卡爾。療養院地處偏遠,到那裡去得換火車,然後再乘坐汽車。讓娜習慣於在療養院附近的旅館裡過夜。然而,流言蜚語卻不脛而走,說她買通護士,秘密去幽會病人,而當她的未婚夫還健康時,從來沒有人懷疑他倆關係不正當。後來,讓娜做出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乾脆住在距離精神病療養院只有幾里路程的A城堡。老姑媽相信家裡其他人都在陷害約翰-卡爾,便熱情地接待了她。因此,她幾乎每天都去看望被幽禁在小樓裡的曾經是她朋友的約翰-卡爾。

的確,A伯爵對讓娜的出現似乎不太高興,但讓娜離開以後,他又感到難過;據護士說,讓娜要是不去,他又像一個痛苦的幽靈,總是前額貼在窗玻璃上望著外面。在他癔病發作的時候,他不是認不出她是誰,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讓娜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讓娜心想,他在清醒的時候可能還會在心裡保留著對她的記憶,如今那塊地方已經無人可以觸及。而且在任何情況下,他都很注意禮貌;在記起讓娜的名字時,他還很客氣地叫人把汽車開到範·T小姐的跟前。他以前就不太叫她的名字讓娜,現在甚至也記不起來了。但有一次他居然想起來了。那一天正下著雨,颳著風,讓娜像以前一樣跟在他身後,由看護人員陪著在療養院的花園裡散步。到了房門口,他拉著少女冰涼的雙手。

“讓娜,您被雨淋溼了,快換衣服去。”

然而,半個小時以後,他沒發現讓娜穿著一件男式睡衣回來了,因為小樓裡沒有可供更換的女裝。約翰-卡爾坐在沙發上,用手拍著沙發扶手,似乎在隨著讓娜用自動鋼琴演奏的樂曲哼著:“夠啦。好啦。”他顯然以為這是一位男僕演奏的曲子。情況可能在好轉。從A城堡拿來的擺放在支架上的小擺設,裝飾著家族徽章的書籍,還有小擺鐘,都是為了開啟他的記憶之門,但是卻被他一股腦地撥拉在地上。讓娜覺得她與這些物件無異。

療養院院長對讓娜很有好感,借了幾本書給她,其中有弗洛伊德的早期作品。這些著作在某些方面給了她啟示。但她覺得,這些專家將他們提出的假說當作信條,未免操之過急了。約翰-卡爾的醫生們還遲遲不能斷定他的病因是什麼。如果說他在學習期間感染上了梅毒,是否能夠解釋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精神崩潰的原因呢?他們對此持懷疑態度、易卜生筆下的奧斯瓦爾德在他母親看來,只是到了舞臺上才突然變成傻瓜。在A伯爵的直系親屬中,有一個常來常往的叔叔是弱智,還有一個叔叔得了精神錯亂;然而,如果翻開一些家族史的秘密檔案就會發現,沒有這種瘋癲病的家族為數不多。讓娜在紅十字會上過課,她想可能是腦部疾病,不是化膿就是腫瘤,但這在當時是很難診斷的。難道是感情受到刺激而導致精神錯亂?他對一個外交官夫人的戀情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讓娜又想,是不是因為黑色細皮繩的緣故。想到這裡,她產生了幾分恐懼。細皮繩可能是一件珍貴的物品,並非是他想不開。因此,她是不是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難道她被一個難以相處的男人看作是庸俗?要是這樣想就自視甚高了。但她說不清楚。作為懷著愛的少女,她只能盡心盡力地伺候他。她慢慢發現,給病人以無微不至的體貼,打針,吃鎮靜藥,根本微不足道。特別是在她那樣的年紀,她痛苦卻清醒地發現,要想為他做點什麼事,那是枉費心機,甚至是嚴酷專橫的。

聖誕節期間發生了一件意外。老姑媽沒有事先告訴他,就帶著鮮花和甜食衝進了房間,這使病人大發雷霆,要把她趕出門外。讓娜倒平安無事,但醫生不讓她再來探望病人了。讓娜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母親身邊。

在當時,上流社會獨立而富有的女子經常能做到的事,範·T夫人也都做了。為了平息關於約翰-卡爾和讓娜的風言風語,儘管這種風言風語很快被別的風言風語所取代,把矛頭指向其他情侶;尤其為了改變女兒周圍的環境,轉變女兒的思想,範·T夫人決定進行一次周遊。這是一次類似十九世紀末期,生活在舊制度下的青年進行的長途旅行。當然,自由是被削弱了。打著小陽傘,穿著緊身寬下襬的上等細麻布裙的年輕人,不能像昔日的漂亮騎士那樣逛威尼斯的妓院和裡窩那的窯子,不能到法國與詭詐的賭徒賭博而輸掉鉅額資金,不能像英國紈絝子弟那樣白刃真槍地進行決鬥,不能在國王紅人的掩護下洞悉宮廷的秘密,不能為外國王子效力,不能出入著名學者和探索者的門庭,更不能與歌女一起吃夜宵。我所以列舉這些消遣娛樂活動,是為了說明女性還一直被排擠在自由之外,消遣娛樂只是供男人享受的。但是,女子進行周遊,既不是無益,也不是沒有樂趣的。

她們主要是在信仰新教的中歐和北歐國家周遊,接觸的也只是保守的上流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自由主義思想在萌動,當然還不成熟,無足輕重。在這個科學獲得了進步,福利事業儘管還不普遍,但和平也已經穩定的時代,這種思想似乎一直在發展,在蔓延。範·T夫人幾乎無處不去,大使館、宮廷(她還是荷蘭宮廷貴婦)、慈善機構和學術機構。她和她的女友都是這些機構的成員。她們一直到了威尼斯和維羅納,因為讓娜還應該看一看義大利。這兩年,她大多時間是在瑞士的德語區、法語區和德國度過的。在歐洲地圖上,當時的德國還是一個堅固完整的國家。她們夏天去哥本哈根、斯德哥爾摩以及瑞典和丹麥的一些海島。她們去過威尼斯以後,覺得這個城市太虛華了。她們到各地都住湖濱別墅、貴賓旅館、英國旅館或四季旅館。這是她們的習慣。她們逛時裝店,參觀廟宇。博物館的門衛看見讓娜就向她打招呼。到處都有舞廳。她喜歡跳舞。她也喜歡在露天冰場滑冰。約翰-卡爾被禁錮在精神病院的小樓裡,像墳墓裡的殭屍,置身於生活之外,慢慢地消沉下去,而並不會給她們帶來什麼痛苦。

她們整個冬天都住在德累斯頓。範·T夫人的一個表兄弟是駐德累斯頓領事。德累斯頓是一座幻境似的石頭城,還保留著巴羅克風格。差不多在半個世紀之中,這裡是一座地獄,石子鋪的大街和馬路上滿是泥濘。動物園裡那些珍貴的動物大部分都被燒死了,剩下的在大街小巷裡遊蕩著,咆哮著,讓人感到像死神一樣可怕。我的一位戰犯朋友在那裡服苦役,負責清掃一個躲避炸彈用的小型掩體。他後來告訴我,他發現有二十多個人死在小型掩體裡,都背靠著牆坐在長凳上。因為門是敞著的,炸彈掀起的氣浪衝入掩體,他們紛紛倒下。但是,這場噩夢在四十三年以後才會盤桓在人類的記憶中:讓娜本人也早就變成了泥土。但在當時,她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晚上不出門的時候,她手捧著一本書,坐在壁爐旁邊閱讀(在當時,一些好的旅館的房間裡還供應柴火取暖)。範·T夫人坐在她對面的長沙發上,讀著一本有關宗教的書。讓娜陷入了沉思。她讀了許多書:每到一個地方,她都努力閱讀一些歷史和藝術方面的書。範·T夫人同意她走訪醫院和監獄,但都是在她們認識的牧師的陪同下進行的。瘋人院的女護士比醫生更瞭解病人,她們告訴讓娜,病人簡直就是住在地獄裡。她們介紹說,女瘋子比男瘋子的病情更嚴重,她們都是些布林喬亞婦女或小姐,瘋勁一上來,嘴裡吐著白沫,說著難聽的話,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得上這種病。相反,男瘋子看見扎白頭巾的女護士,很專注地看著她們,可能是想從她們中找到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良母賢妻。儘管醫生髮現自中世紀以來,人們普遍對瘋人有著一種偏見,但是,病人在月明的夜間抓著窗子的護欄又是叫又是唱,好像只有他們才能記起早已被人們遺忘的什麼儀式,因此,瘋人院裡的醫護人員總是不得安寧。在收容所裡,她看見那些已經懺悔的蕩婦,個個都是那麼虛情假意,有著一張偽善的面孔,與她的那些被認為是完美無缺的堂姊妹或女友沒有多大區別。老人院是監獄;監獄也是瘋人院。當然,瘋人不能被看作罪犯,主要是因為他們的氣質與環境導致了他們犯罪。讓娜知道,人們向她展示的是一個鐵窗裡面的世界。鐵窗被擦得鋥亮,但經常掛著窗紗。她所看到的瘋人儘管不多,但向她展示的卻是一個無法治癒的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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