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1 / 2)

然而,米歇爾有時不住在黑山城堡。他另有兩處住所,一處在東邊,靠近布溫,叫仙閣;另一處在西邊的灰鼻角與敦刻爾克之間的格蘭渡。他對兩處住所都很熟悉。從字面上看,這兩處住所好像都是亡靈居住的地方,但是,他去那裡並不是為了死者(米歇爾不會招魂),而是為了對活人的忠誠。在仙閣,他經常而且很樂意地住在貝爾特和加布裡埃爾兩座墳墓之間的地方。加布裡埃爾被埋葬在一座破舊的小教堂裡。小教堂屬於一座修道院,在大革命中遭到了破壞。這座建築物的基礎最晚建於墨洛溫王朝時期;從殘存的雕刻和埋葬在這裡的亡婦的殘缺不全的臥像可以看出,有幾代婦女的肉體都是腐爛在這裡的。總是笑容滿面的加布裡埃爾肯定不會想到這些女人,儘管有的還是她的祖輩;事情很簡單,由於她的家庭不知道該把這個年輕的離異女人葬在哪裡,就給她選擇了這塊墓地。當然,米歇爾沒有必要到她的墳墓上去胡思亂想:加布裡埃爾在世的時候,他對她的照料夠多的了。至於貝爾特,她死的時候手上還戴著戒指,他把她安葬在巴約勒的克家族寬曠的墓地裡,是再合適不過了。那個地方陰森森的,他從來沒有去過,他希望在去世之後也不要去。

但是,在仙閣的甬道上,還遊蕩著兩個姐妹的蹤影。人們不太清楚在此事之前看見過兩個幽靈手挽著手在陵園裡遊蕩的男爵夫人,是否還能夠認出她們來。這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五年的時間像過去了五個世紀。然而,活著的人仍然活得很好。在這座巨大的建築物中,十八世紀的一些建築風格已經被十九世紀的磚石結構建築取而代之。十九世紀的建築被保留了下來,因此,陵園如果得到保護,還是很漂亮的。從花壇來看,園藝風格並不突出,但男爵還是精心地照管著門前的那幾株玫瑰。然而,自米歇爾娶了貝爾特以來,門面從來沒有再粉刷過,也沒有再油漆過。

男爵夫人瑪麗-阿特奈似乎沒有變老,不管怎麼說,由於戴著黑色假髮,無法判斷她是否真的變老了。她也叫卡爾門,她的側臉可能變削尖了;從帶點黃色的黑眼睛裡射出來的目光表明,她好像是一隻永遠吃不飽的動物。毫無疑問,她同羅依斯男爵生活在一起,就如同生活在獸籠裡。但是,她經常而且很容易地從籠子裡跳出來。這位女子既有西班牙人血統,又有茨岡人血統,但主要還是茨岡人血統:法國上校在我們進行的某一次戰爭中將瑪麗-阿特奈的祖母從西班牙帶回法國,但他帶回來的並不是愛情——米歇爾一貫認為愛情是獻給維納斯的——而是一種虛情假意,一種征服肉體的瘋狂需求。

這種天性也多少遺傳給了她的女兒們。馬德蘭是這些還活在世上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她從來沒結婚,或許是由於她根本看不起與她為鄰的那些討厭的鄉巴佬男人,或者因為這家女子的名聲是盡人皆知的:那些生活在城堡裡的既風流倜儻又謹慎行事的少爺們,都巴不得利用樹洞與馬德蘭交換情書,甚至晚上與她在矮樹林裡幽會,但不越雷池一步,也不會讓她改名換姓,更不會與她同床共枕。L·德·L家的小姐們不再是人們求偶的物件了。馬德蘭總是衣著雅緻,自成一派,卻不趕時髦;家裡的錢越來越少了;她的衣服充其量不過是在里爾做的,要不然就是在布溫做的。馬德蘭身上有一種妖豔迷人的小公主的氣質。她在一次博覽會上買了一隻受到手搖琴師百般虐待的拳頭大的捲尾猴。這隻捲尾猴幾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我看見她讓捲尾猴趴在肩膀上照過的一張相,他們身處的樹林頓時變作了野獸出沒的叢林。不幸的是,在一個空前嚴寒的冬天裡,她的這位怕冷的朋友被凍死了。

她也有情慾,當然應該獲得滿足。她有情夫,也可能是男爵夫人送給她的,因為老卡爾門總是插手這種事。情夫是村裡的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此人有點兒傲氣,很得意自己與男爵夫人和兩位小姐都保持著愛慕關係,因為可憐的克蘿迪娜是跛腳,長得又難看,只好撿姐姐的缺。他們就在老園丁的破屋裡幽會。園丁到村子裡與合法妻子睡在一起。

按照託尼的說法,瑪麗-安託瓦內特是男爵夫人在四十歲以後出人意料地生下來的,只有這個孩子保持著粗獷天真的性格。她已經十五歲了,可以說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女孩兒。她是個假小子,穿著馬褲和破爛的短袖襯衫,喜歡爬樹,掏喜鵲窩,騎在馬的光背上,還與農民一起去地裡翻曬乾草,一位小姐,面板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在當時是無人賞識的。她頭髮蓬亂,既像無賴,又似仙女,嫁給一個布林喬亞之家倒挺合適。但她父親嚴守貴族的等級,不會同意她這樣的婚事。她嫁給了當地的一位工業家,成了一對好夫妻。她給他生了好幾個子女,因此可以說,這是一樁法國的猶滴與英國的艾特爾雷德神話般的婚姻,王室的血液流到了法國這個偏僻的地方,使男爵感到欣慰。

馬德蘭生了孩子,男爵還矇在鼓裡。起碼人們相信男爵對此一無所知,而長期以來,男爵也學會了對明擺著的事情視而不見的藝術。因此,他對孩子的事一無所知,或者佯裝一無所知。這是一個女孩兒,被送到遠方的一個村子撫養著。即使知道,他也無所謂。女孩兒後來被修女收養,以後又在天主教縫紉作坊給她找了個不起眼的監工的工作。馬德蘭從來沒有見到這孩子,但她也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惦記著自己的女兒。各方面跡象表明,與其說她是孩子的母親,毋寧說她甘願做男人的情婦。

但是,大約在二十一年之後,這個幽靈般的女兒又出現了,並且要求還仍然活在世上的男爵夫人將她的那份遺產分給她。馬德蘭已經去世了。用她的話來說,男爵夫人把她趕出了家門。家裡人猜想,“這個女孩兒”落到了壞人手裡,可能是一個社會黨人律師的手裡。只有本家族的一個遠房親戚支援她對遺產的要求,我很高興在這裡宣告,這個男子就是我的隔山兄弟。他是貝爾特的兒子,也是“這個女孩兒”的堂兄,他認為他對此事有發言權。人們告訴他,他搞錯了。既然不知道“這個女孩兒”的母親是誰,她就沒有合法繼承權。他對此憤憤不平,因此贏得了人們對他的好感,但人們不能對他隱瞞,如果他堅持這種要求,有一天他也會失去他的那份尚屬男爵夫人與子女共有的遺產。人們告訴他,他過世的母親沒有給他留下遺產。米歇爾靠他妻子的嫁妝為生,而人們並未說這筆財產其實是不多的;在貝爾特最後一次生病期間,米歇爾不得不靠補助金為生。沒有人說他拒絕接受補助金。米歇爾-約瑟夫為人精明,覺察到了所有這一切的真相,便聳了聳肩膀。他懷疑母親家欠了債,沒有什麼財產可分了。但是,這個讓人難以對付的年輕人有時也具有強烈的惻隱之心;他的家庭對這個突然闖進來的女孩兒的不光彩做法,使他成了她的保護人。當然,事情只能到此了結,但卻動搖了他對“名門世家”的信任。他珍惜“名門世家”的誠實,然而,他父親卻不以為然。

男爵平靜地去世了。心臟病是多年的老毛病,他已經習以為常,但卻成了他致命的死敵。每一件傷心事都會加重他的病情。他從來不談他的兒子們。博杜安長得矮胖,經常在村子裡與思想激進的酒肉朋友吃吃喝喝,還與朋友的姐妹們一起睡覺。他以說粗話而聞名,但現在不像以前那樣高聲大嗓了,而是低聲咕噥。他對二兒子費爾南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幾年以前,這個年輕的海軍上校偷偷地將一個女人帶上艦艇,差一點兒被上司開除。後來,他成了最受尊敬的指揮官之一,但長期生活在陸地上,與一個自己挑選的溫柔的女友住在利布林訥。他的女友過去是利布林訥最著名的理髮師。男爵因為他沒有能像自己期望的那樣進入海軍,心裡總是有一股苦澀的感覺,他在博爾達的考試考砸了,但這已經成為歷史了。而且,他從來沒有來過仙閣,即使男爵心裡不是滋味兒,有火氣,也無處發洩。

由於老毛病常犯,死神驟然降臨,幾乎猝不及防。說真的,很多年以來,他一直疾病在身,但他意志堅強,使他長期以來反反覆覆出現的痛苦徵兆很少顯露出來。男爵不再騎馬了:騎馬使他腰疼。他過去的惟一享受就是養馬,在合法國王回到法國的那一天,他就騎著馬前去歡迎。這樣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這位直到去世之前還忠誠地抱著正統思想不放的保王黨人現在才知道,法國將不會再出現王朝復辟。他感到非常失望,因此也失去了生存的樂趣。他再也沒有精力去管理他的農場了,而博杜安又是無能之輩,無法取而代之。但是,村民們都對這個性格堅強的男爵懷有盡忠的義務,照舊向他繳納地租,農活照常進行。

男爵起碼還能種植玫瑰。有一天,一個英俊的流浪漢推開鐵柵門走了進來,一直來到城堡的曬臺。他是一個討厭鬼,粗俗下流,半乞半盜,以專幹壞事兒而聞名於本地。他見曬臺旁邊有一位老人,頭戴草帽,身穿羊駝毛上衣,正在修整尼埃爾將軍玫瑰花,就向他要五個銅板。

“我沒有錢給您這樣的人。”男爵說,繼續修剪玫瑰花枝條。

他這種一本正經的神態是祖父遺傳給他的:

“可憐蟲,頭頂上竟然沒有片瓦!簡直給生你的村子丟臉。”

這個無賴抿了一下乾澀的嘴,嘴角上叼著一截菸頭:

“那麼說,您肯定您永遠都有一個家?”

男爵沒有能再活多長時間,沒有能看見一九一四年公路上擠滿難民的情景。

他的死,除了我們即將看到的一件可怕的事件之外,還是順理成章的。他上樓的時候,常常需要停下來喘一會兒氣。他決定呆在臥室裡不出門。他向四周環視了一下。自從他與瑪麗-阿特奈分居以來就住在這裡,這可能還是他第一次這樣觀察自己的房間。房間裡樸實無華,就如同他在軍隊里居住多年的臨時住所,不免流露出幾分滿意的神態。為了替他的兩個兒子還債,幾件漂亮的傢俱早就賣掉了。除了那件路易-菲力普時代的舊衣櫥和安裝在與軍床相差無幾的床上的兩盞舊燭臺,他還叫人給他安放了一把伏爾泰式安樂椅,因為他躺在床上無法睡覺。還在一個角落裡放了一把必不可缺少的恭凳。用人把飯給他送到房間裡,還為他打掃房間。夜裡多次感到呼吸困難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但他沒有驚動別人,儘管一伸手就能觸到電鈴(寧願自己悄然死去,也不想聽見女人哭哭啼啼)。他過去不相信,以後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他還得去做大彌撒,參加復活節領聖體,因為一個出身高貴的男人應該以身作則,而且宗教對建立一個良好的社會秩序是不可或缺的。為了保持晚節,他請全村人參加他的臨終塗聖油儀式。人們在衣櫥上掛了一條白毛巾,把兩隻燭臺擦得光亮,還將男爵夫人日夜用來祈禱的耶穌像十字架放在兩隻燭臺之間。村裡人一批一批地默默來到他的房間;用人都躲在人群后面,站在走廊裡。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天。他挺著身子坐在安樂椅裡,膝上蓋著花格毛毯,任本堂神甫“裝模作樣”地塗抹聖油,必恭必敬地接過聖餅。他一一握了他最熟悉的那些村民的手,向其他人點了點頭,在完成了應盡的“職責”之後,便永久地關上了門。用人每天三次走出先生的房間,然後下樓通報情況,總是一成不變地說還可以。但一天早上,人們發現他去世了。

米歇爾一直對他懷有幾分敬意。這個老頭兒頭腦固執,或許也有一點兒遲鈍,只相信自己,對生命無所需求,順其自然。但是,在舉行臨終塗聖油儀式兩三天之後夜裡發生的一件事,使他對這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兒的好感全然消失了。看門狗一直被套著鏈子,拴在離鐵柵門不遠的狗窩旁邊。狗的職責是一聽到聲音就叫,不管有沒有小偷或流浪漢來,都要吠上一陣子。有時候在夜裡,它也像它的老祖宗狼一樣仰頭狂嚎亂叫,不是為了求偶,就是預感到有什麼野獸向它走近,也許是向什麼犬神訴說自己的脖子上為什麼老是套著鎖鏈。一天夜裡,它叫的聲音比平時拉得更長,將正在小憩的男爵驚醒了。病人聽到像是樹林中的貓頭鷹在叫,可能感到害怕。天快亮的時候,米歇爾聽到一聲槍響,狗的吠聲變成了行將死亡的動物的慘叫。米歇爾下了樓,來到院子裡。狗的脊椎骨被打斷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脖子上還套著鎖鏈,身邊流了一攤血。灰色的晨曦映照著灰色的血。米歇爾解開狗脖子上的鏈子,讓它覺得自己死去的時候是自由的。它很快斷了氣。

男爵站起來,走到一個角落,拿起一支卡賓槍,然後又躺下。說得更確切,他又坐在了安樂椅上。沒有再開第二槍,就結果了狗的性命。他聽到那隻經常使他無法入睡的狗在地上垂死掙扎地叫著,心裡感到很高興,而更使他感到高興的還是,他這個行將死亡的人竟然還有力氣結束一個生靈的性命。當他再坐到安樂椅上的時候,他的心臟也沒多跳動一拍。其實,男爵在殺害了他的狗之後,肯定也向自己開了一槍。

葬禮符合他的身份,一切按照他的遺囑進行。他生前就叫人做了一口白木棺材,吩咐用農場裡最舊的馬車,由兩頭牛把棺材拉到墓地。馬車擦拭得光亮,覆蓋著新鮮的樹枝和樹葉。馬車在田間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路的一邊是已經收割完的農田,另一邊是割過草的草地。這個從未走出中世紀的人物,就這樣以鄉間的莊重而質樸的方式,去與他的老祖宗會合了。

格蘭渡的建築風格與仙閣迥然不同。牆是用石頭砌的,砌得很細緻,窗戶和牆的挑頭兒設計勻稱,保持了十七世紀的既優美又樸實無華的特點。室內寬敞,各個部位比例得當,既不庸俗也不誇張。牆上的繪畫出於無名之輩,已經陳舊,既未重新描畫過,也沒有紋章,雖然藝術價值不大,但卻都是原作。其中還發現有幾張官吏或軍官的肖像畫,畫得栩栩如生。然而,格蘭渡的驕傲還在於它的花園。自三代人以來,村民們都叫格蘭渡花園為“薩西遊樂園”,保爾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也像他一樣,以“摳門兒”甚至吝嗇而著稱,但人們都說,那些打掃得乾乾淨淨既沒有枯葉也沒有斷枝的小徑,沒準是用金子鋪成的。城堡周圍共有五條通道,在林中往四周輻射著,組成了一個星形圖案。有兩條通道一直延伸到森林的邊緣。這是一片名副其實的森林,也屬於這個家族。經常能在遠處看見林邊有鹿蹦蹦跳跳,也能看到野豬的黑影。第三條通道通到村子裡,第四條通向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教堂。第五條通到海岸,一眼望不到頭,也看不見大海,只能想象大海是什麼樣子。格蘭渡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的。可能是祖輩在皇家海軍服役的一個什麼人起的名字。因為據說,要是天氣晴朗,忠心的人可以憑肉眼看見對岸的敵國,也就是英國。那些出身高貴的外省人,沒有絲毫願望想乘坐王家馬車去凡爾賽宮,就在這裡修建了一座勒諾特式的花園。花園裡既沒有裸體的神話人物雕像,也沒有噴水池。這裡也像仙閣一樣沒有種花。米歇爾非常喜歡英國的奼紫嫣紅的花園,因此,他把這裡無花歸咎於冉森教派的麻木不仁。但是,男人們的樂趣是邀請客人乘坐雙篷四輪馬車繞花園而行,或者,如果是騎士,在灌木林中長滿青苔的小道上散步。保爾·德·薩西忠實地繼承了這個傳統。

瑪麗很年輕的時候就是在這裡步入了已婚女子生活的,這就像是,如果換一種情況,她也會懷著同樣善意的滿腔熱情出家修道。他們的年齡相差太懸殊了。當米歇爾十二歲的時候,他父母決定再生一個女兒或兒子,以替代十四歲就夭折的大女兒。大女兒是在黑山的山坡上被馬車軋死的。父母本來實行節育,他們實行節育,並不是擔心世界上人口太多。他們才不去想這個呢。他們實行節育,是怕子女太多,每個人的遺產分得太少。當時米歇爾受了輕傷,回到城堡,給母親帶來了這個不幸的訊息。當小妹妹(幸虧她是女的)降生的時候,米歇爾已經十三歲了,或許還稍大一點兒,正在上中學。在以後的歲月中,米歇爾發現母親不喜歡他回來,因此,放假的時候,他儘量不在家裡逗留,從而很少見到小妹妹。然而他發現,小妹妹一點兒也不受寵愛。

後來,當米歇爾成為回頭浪子再次回到家裡小住的時候,他還是留下了一張照片,是由里爾最好的工作室拍攝的。這是一張全家福,以證明這個背叛者曾經回過家。儘管他只在家裡住了幾天,但照相機還是攝下了一張全家福。小女孩兒躺在土耳其式的地毯上,兩條細長的腿穿著黑色長襪,互相交叉在一起,一副天真的神態。父母表情刻板。除了寬容的父親,專橫的母親,再一個就是在那些年喜歡空想的米歇爾。他越想這件事,越覺得諾埃米是一個復仇女神,一個墨杜薩。為什麼讓兄妹倆與這個與其說是母親毋寧說是後孃的兇惡的女人在一起照相呢?諾埃米是否恨瑪麗為什麼不是那個早年夭折的小女孩,就像恨米歇爾只是輕輕地擦傷了一點兒,而可愛的小女孩兒反而喪了命?瑪麗令她難產,是否也因此得不到她的諒解?父親的這個脾氣暴躁的妻子好像只喜歡那個不幸夭折的女兒。當回憶起姐姐的模糊不清的童年的時候,米歇爾猜想,她是不是因為早夭才得到如此寵愛。他在里爾和黑山城堡,竭力想從父母的床上尋找可能隱藏著的答案。

後來,米歇爾成了逃兵,被法國禁止入境,但由於地方邊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才兩三次越過國境,見到了瑪麗。瑪麗第一次身穿舞衣,樸素大方,非常可愛。女人在她這個年齡,是很少穿得如此樸素的,這或許是由於靦腆,或許是為了討人喜歡。又過了幾個月,當他再次偷越國境回來看望病危的父親時,瑪麗已經成了病人的出色護理員。父親性格倔,諾埃米脾氣不好,修女們又笨手笨腳,只有瑪麗心細,得到了病人的誠心認可。

相簿又翻開了一頁:米歇爾參加了瑪麗的婚禮。瑪麗的丈夫三十多歲,出身於鄉間的名門世家,但他不太討大舅子喜歡。他神色中流露出幾分憂鬱,表情拘謹,為人過於慎重,總是擔心上當受騙。“保爾對人很苛求。”新娘子笑眯眯地承認。但是,瑪麗心甘情願地選擇了他,要不就是心甘情願地屈從於父母的安排。他們作為義診護士,是在一次去盧爾德執行任務中相識的。瑪麗發現小夥子與她一樣篤信宗教,甚至比她還要虔誠。在這次運送傷員的長途列車上,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在當時還是少見的情人之間的親暱情感。參加完他們的婚禮回來以後,米歇爾在夜間悄悄地越過比利時邊界,被一個鐵路職工認了出來,還向他打了個招呼。這時,米歇爾仍然在想象著,婚禮剛結束就去了格蘭渡,這對新婚夫婦的基督教式的新婚之夜會是什麼樣子。他想,這個為人嚴厲而又沉默寡言的保爾愛瑪麗,沒準兒勝過瑪麗對他的愛。他對瑪麗的渴望也是這個二十歲的女人從來不曾想象過的。毫無疑問,這個典型的基督教徒小夥子不會過於貪色,不會沉溺於綿綿情意而不能自拔。對他來說,首要的是婚配。

停戰協定終於簽訂了,法國重新開放邊境,米歇爾才得以經常回格蘭渡。他以音樂家的耳朵留意著可能出現的每一個不和諧的和音;但這種不和諧的和音可能不存在,即使出現了,也會馬上又和諧了。瑪麗快三十歲了,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第三個孩子也即將降生。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多面男人的獨特性格,但這個男人是用煤玉而不是用水晶琢磨而成的。她在宗教和政治上任丈夫擺佈;而且她別的什麼也不懂。當然,丈夫把新教徒和猶太教徒(他從來沒有機會與這兩類人交往)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從來沒有看過被列為禁書的著作,後來又拒絕與米歇爾一起去達盧大街的俄羅斯教堂聽合唱,因為他知道,去分立派的教堂會惹惱上帝。另一方面,利奧十三世規勸法國天主教徒對共和國政府不要過於嚴厲,就像對漂亮的某某夫人的客人來說一樣,這個愛管閒事的人只不過是羅馬主教而已。保爾在慈善事業上出手大方,花錢無度,但瑪麗為施捨一個乞丐老人或一個被母親遺棄的私生子,連幾個蘇也別想從他身上摳出來;他只相信集體組織的賑濟事業。他在格蘭渡的教堂對面開了一個門診部,還請了一位軍醫每週來給病人或腿部受傷的人看病;但他甚至不屑幫助瑪麗給病人包紮傷口,連為正在咳嗽的孩子胸部塗抹碘酒之類的事也不肯幹。從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行善而又不受人喜歡的人。

保爾的吝嗇成為村裡人的笑柄:他有時將穿舊的深色呢子衣服送給他的僕人。這是他請最好的裁縫做的,但總是令人想起路易十八時代聖會的先生們穿的呢子大衣。有時,他好像也承認這些衣服已經磨得失去了光澤,而且還是翻新過的,但是,在支付了僕人給裁縫的錢後,他又要了回去。甚至有人說,他仍然儲存著巴黎生產的最好的糖果盒,盒裡經常裝著微微發白的巧克力或被人輕輕咬過的殘缺不全的糖衣杏仁。那些開玩笑大王甚至還說,糖衣杏仁都是被人吮吸過的。這是他在聖誕節招待窮人用的。在家裡,這個一無所求的男人要求的是最精細的菜餚,但當把菜餚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經常又不吃,或者漫不經心地把銀湯匙往盤子裡一杵就放下。格蘭渡的暖氣總是開得較晚,關得較早。瑪麗穿毛線衫。單用吝嗇這個詞還不足以說明保爾的所有問題。因為,他老是吃不飽似的。為了不浪費上帝賜予的食品,他總是等瑪麗或孩子吃完飯以後,再把他們的盤子里根本沒有動過的雞蛋或點心打掃光。像窮人一樣吃變了味的糖果,這固然是節儉;但這樣自討苦吃,是為了磨練意志,為了謙卑,為了折磨感官。如果收到一封信,從箋頭或字型判斷是公證人寄來的,內容是有關資產的事,或者是一位親屬寫的,這位親屬的身體狀況使他擔心,他便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信揣進衣兜裡,等到第二天再拆開看。他不性急,不好奇,不貪慾。米歇爾心想,這位有時好淫樂的禁慾者在愛情方面是不是也如此。

這對錶面上似乎親密無間的夫妻,其實出現了不易察覺的裂痕。可以肯定地說,保爾娶了瑪麗,為了子女,不得不放棄馬耳他騎士的封號。因為據說,諾埃米的平民祖父捲入了一起骯髒的財產案件。這樣的顧慮是不是會影響居住在阿文提諾山漂亮的古羅馬別墅裡的騎士團首領?我不知道,我甚至想,保爾是否真的擁有這個他與瑪麗結婚會有損於子孫後代的名譽地位的封號。一切與貴族有關的事都是由摩根命運女神決定的。他們夫妻之間表面上很和睦,但實際上卻存在著更加微妙的關係。保爾的父母經常到美麗的藍色海岸過幾個月的冬天,去巴黎與從前的正統派人士聚會,因此,保爾也有機會參觀巴黎的博物館,遊覽名勝,逛聖日耳曼大街和一些舊皇宮。舊皇宮裡有許多藝術品,儘管並不都是佳作,但琳琅滿目,比外省的藝術品更精美。他多次去羅馬;而瑪麗只去過一次,那還是去度蜜月的,她對羅馬教皇接見他們還記憶猶新。後來她生了孩子,再也沒離開格蘭渡。保爾利用去葡萄牙參加聖事大會的機會在那裡小住了幾日;他喜歡回憶葡萄牙鄉下婦女的美貌。她們挽起衣袖,赤裸著雙臂,手扶著頭頂上裝滿水的陶罐,個個都像昔日拿撒勒的聖母。瑪麗聽著他對葡萄牙婦女的讚美,心裡覺得不是滋味兒,她懷疑,在對美的品味上,似乎有一點兒不正經的東西。保爾不時地去巴黎找他的代理人商談事務——他總是有兩三件有關遺產的訴訟案件要解決——有時還去參觀一處畫廊或逛一家古玩店。他去那裡,不是為了購買藝術品——他要那些玩意兒有何用場;對他來說,一件藝術品,就像擺設在格蘭渡家中的漂亮傢俱和價值昂貴的繪畫,只有自幾代人以來就屬於自家所有,那才是有價值的——但這是他的樂趣,他甚至還去過雷諾阿和莫奈的畫室。有一天,他給瑪麗帶來一件禮物:是一個長紙盒,還用一根白色的帶子捆著。瑪麗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喜歡打扮,但盡力剋制。她似乎希望能有一件不袒胸露肩、緊腰寬下襬的褶裙。這種裙子做工精細,在當時被視為一種奢侈品。然而,她開啟外面糊了一層絲綢的紙盒一看,裡面裝的是一塊玫瑰色的光亮的料子,料子色調素淡,但上面繡著深色的李子樹枝。花瓣微開,似乎是一派不耐寒冷的樣子。樹枝上還有一隻小鳥。瑪麗開啟這件具有異國情調的織物,原來是一件日本明治時代肥大的繡花和服。對這件和服,某些被譽為國家活寶典的大藝術家仍保留了其奧妙所在。她奇怪地看著和服的寬大的袖子,根據日本文學作品的描寫,那是用來悄悄地擦拭眼淚的,而閃閃發光的銀絲腰帶則是紮在腰部的。製作精細,色彩鮮豔,美觀大方,與一般的衣服大不相同。保爾告訴她,這種和服已經成為巴黎的時尚便服。但他的年輕的妻子突然面色漲得通紅,喘著粗氣,抽噎著說:

“你把我當成妓女啦!你把我當成妓女啦!”

瑪麗是由母親根據布林喬亞禮儀規範培養成人的。這種禮儀要求,一個正經的女人,從一清早開始就得從頭到腳穿得整整齊齊,還得穿優質的毛織長裙或高領長袖塔夫綢裙,至多為了趕上時代潮流,穿裙子和長袖襯衫;要是自己偶爾照看孩子,為了不弄髒衣服,還得穿上做工精緻的圍裙。晚上“出門”的時候,才可以按照習俗換上袒胸露肩的舞衣,或者最起碼也得穿赴宴的深色長裙。夜間穿白色法蘭絨或細麻布衣服,但絕對不能穿便服。和服讓瑪麗聯想到妓女的長椅和臥室。如果偶然遇到特殊情況,例如孩子發燒或失火,一個正直的女人下床的時候,最好還要穿襯裙,披上披肩,這樣才不會讓人覺得妖豔。毫無疑問,保爾從來沒有看見過怕羞的妻子一絲不掛的裸體。瑪麗不知道亞洲女人也同樣怕羞,討厭做愛的時候一絲不掛,還以為亞洲女人下流放蕩,既然亞洲女人不信仰基督教,不管是合法妻子,還是賣俏的藝妓。她把這件和服細心地疊好,仍然裝在紙盒裡,然後把紙盒放在壁櫥上面。這件和服可能還仍然放在那裡。

然而,當米歇爾將他生活中的這一段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事件,即貝爾特和加布裡埃爾的去世主動詳詳細細地告訴瑪麗一個人的時候,她並不顯得如此優柔寡斷。就在那個時候,費爾南德也從米歇爾的口中瞭解到了這些情況,因為他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即將成為他第二個妻子的女人。在全家人之中,惟獨瑪麗同意他與一個外國女人(比利時女人!)再婚,儘管這個女人相對來說並不富有。她希望米歇爾幸福,並相信結婚會讓他幸福,所以贊同他做一次新的嘗試。她同意在小米歇爾放假期間照顧他一段時間,但年輕人卻不高興。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姑父和姑媽的為人行事,恰像基督教初期的一對夫妻;他相信,他們周身散發著醫院裡的甲醛味道。另一方面,年輕人狂妄自大,不僅會使保爾惱火,而且也使瑪麗不高興。瑪麗埋怨年輕人對僕人發號施令,這些僕人已經在格蘭渡服侍他們多年了,她希望僕人也像遠親一樣被當作是家庭成員,而且保爾有時說話的粗暴語氣已經使人感到害怕了。再者,年輕人對愛情的輕浮態度也讓她對未來憂心忡忡……萬一,她自己的兒子……米歇爾試探地問:

“如果艾內斯特不是六歲,而已經十七歲了,假如他使廚房的那個姑娘懷孕了,你怎麼辦?”

瑪麗考慮了一會兒:

“我相信,我會一直乞求上帝賜給我勇氣,說服他娶這個姑娘為妻。”

她私下請米歇爾把他兒子帶走。結果,米歇爾把兒子帶走了。

一九〇一年五月,瑪麗終於有了度假的機會。這是她惟一的一次度假。她在里爾的一家修道院參加了一次修省班。參加修省班的都是女士,幾乎像修士一樣體驗兩個星期的修道院生活。她們天天祈禱,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裡參加宗教儀式,閉門思過或誦讀經書;即使有機會到客廳或花園裡聊一會兒天,她們心中也明白不該談論她們的丈夫、子女、僕人或世俗生活,更不會把她們的全家福拿給別人看。生活很安靜,起碼瑪麗在內心裡有這種感覺。可以設想,與能說會道的教士進行一系列的交談,肯定會喚起這些虔誠的女人對信仰的興趣;但說得不客氣,這種近乎世俗的枯燥說教,有時候使瑪麗內心充滿空虛和乏味的感覺。她用心不專,這是教會聖師已經預料到的,但也知道這種情況是會過去的。她一邊背誦經文,一邊撥弄著黃楊木念珠,但她有時候覺得思想無法集中,嘴唇和手指只是機械地動作著,彷彿處在一個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讓她恍然的世界裡。她想努力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越想弄明白,越無法弄明白,甚至連她的聖師也沒有察覺,她全心地進入了祈禱的意境。

一個細雨紛飛的黃昏,她在自己灰色的單人斗室裡,坐在寫字檯前,漫不經心地抬起了雙眼。她在格蘭渡的寫字檯上有一面鏡子。但這個斗室裡卻沒有。因此,她看不見自己。然而,即使前面有一面鏡子,她偶然看上一眼,也不會自我欣賞下去。她在平時是很少照鏡子的。她看不見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看不見她那副謙和的神態,不知道自己的臉上閃爍著如何的青春活力。她臉膛兒稍寬,高顴骨,仁慈的嘴唇,濃重的眉毛,笑眯眯的藍眼睛。她這副神態,要幹什麼呢?她再一次進行自省。難道她利用自己只不過是一件工具的軀體進行了太多的享樂?難道她在省政廳舉行的最後一次舞會上跳舞跳得太多?然而,舞會她還是應該參加的。甚至婚床,甚至與孩子們在草地上吃一次野餐,都可能成為犯罪的機會。她有時懷疑保爾在巴黎與一些半上流社會的女子(這些道德敗壞的女人愛穿和服)幽會,從她們那裡學了一些談情說愛的言語花招,對此,她開始的時候還不能接受,然而她的聖師還是規勸她以領受為好。良家之妻不應該懷疑丈夫。而且無論如何,男人的行為無論如何是無法理解的。她對鄉下一位女鄰居缺乏仁慈心,因為她覺得女鄰居太妄自尊大;她毫無道理地辭退了一個女僕;她在診所給病人治病,有時看見病人的傷口卻感到噁心。她有事問保爾,每聽到他的多少有點兒乾巴巴的回答就淚水汪汪,而她知道,這種悲傷,這種惱怒,對她來說等於是兩口子之間鬧的一次彆扭。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並不十分看重像夏日一樣單調平靜的生活。在一個窮人受苦受難的世界裡,她能過著這樣的生活,的確是十分難得的。但是,在力求完美中也有傲慢的成分;她必須盡力而為。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盡力而為。然而她發現,她想到這些事之後,馬上又不再往下想了。她的思想空空如也。修道院的人起得很早;而她可能才剛要入睡。

她機械地拿起一支羽毛筆,蘸了墨水。信紙放在已經開啟的夾子裡。“親愛的保爾……”不,她沒有什麼要對保爾說的。“親愛的米歇爾……”不,她也不特別想念哥哥。“親愛的孩子們……”不,他們還小,也不能給他們寫信,而且她也沒有什麼要向他們交代的。“親愛的媽媽……”不,給她寫也是白寫,她沒有什麼要告訴母親的。而且,在這兩個星期的修省期間,是不允許往家裡寫信的。突然,她抽出一頁白紙,在幾乎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給上帝和自己寫下了下面一段話:

“在等待著將我們的靈魂送還給上帝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只有一次,因此,我們不要感到可怕。我們不可避免地在塵埃中死去,但我們不能像動物,沒有理智,沒有愛情地倒在地上,因為動物別無選擇。應該預見未來的一切,因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死去,怎樣死去,為了我親愛的人,我願意把我的生命獻給上帝。

“我們都是要死的。重要的是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上帝的名義,透過上帝並且為了上帝……”

她在信紙上籤了自己的名字,把信紙裝在信封裡,用舌尖舔溼了封口的幹膠,封好,並且寫上“我的修省書,一九〇一年五月”,然後又把信封裝進皮夾子裡的一個袋裡。人們在她去世以後才會發現這封信。

一九〇二年一月三十日,大約早晨八點鐘,瑪麗正坐在兼作孩子餐廳的小客廳裡,耐心地看著兩個大孩子吃早點。他們正在吃抹黃油的麵包片,喝熱牛奶。奶里加了一點兒類似咖啡味道的菊苣根汁。兩個孩子都努力控制住自己,沒有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腳,也沒有用湯匙敲盤子。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女孩正坐在媽媽的膝頭。壁爐裡生著火;路易十六時代的小掛鐘在慢慢地消磨著時間。一個小夥子突然跑了進來。他是新來的獵場守護員,剛十六歲,是來接替他父親的。他父親患了風溼病,疼痛不止,無法繼續守護獵場。小夥子太激動了,甚至沒把獵槍放在門廳裡,就躥了進來。獵槍裡還可能裝著子彈。瑪麗不痛不癢地說了他一句。但小夥子高聲喊道:

“夫人,您快來看!有一群野豬正在穿過樹林,就在通道盡頭的一片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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