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三腳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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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擁抱你赤裸的軀體,

攀天穹摘繁星,給你做成項鍊,

但你那炯炯的目光,

也會使項鍊失色黯然。

我真想摘取千萬朵玫瑰花,

在金色的香爐中燃起千萬炷香,

然後躺在你腳下,什麼也不想,

只看著你的臉龐,等待死亡。

當死神來臨,請吻著我的嘴唇,

讓我在那甦醒的時刻,

幸福地體味著你的熱吻,

讓你給我的溫馨在永恆中永存。

一九〇四年秋於斯海弗寧恩

</blockquote>

這是一位業餘詩人寫的詩,尤其是第一節和第二節,之所以說這是一位業餘詩人寫的,是就字面的一般意義而言,因為專業詩人儘量避免使用現成的說法,例如“天穹”。但從古意上來說,“業餘(amateur)”這個詞就是“情人(amant)”的意思。毫無疑問,這首詩不是米歇爾寫的惟一一首詩;但這是他保留下來並且在去世前幾年給我看過的惟一一首詩。當然,不論是因為詩的作者還是所獻給的人,這些詩句都使我感動。只是在讀到詩的中間,把詩人的想象擱至一旁,我才感受到一首好情詩所持有的顫慄。

至於米歇爾與讓娜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他們都避而不談,他們是情人?我不知道讓娜有著什麼樣的熱情,也不知道米歇爾的感情是如何的衝動。用柏拉圖式的愛情形容他們顯然是不恰當的。但我相信他們是情人。當然這還有其他跡象可以證明,但是,這首詩的最後幾句足以讓我相信他們的愛情是完美的。詩的最後一句表現的幾乎是夫妻之間的親暱情感,尤其對這種甜言蜜語和熱吻的感受耐人尋味,因此我相信,米歇爾在這個世界上享受到了一種為追求永恆而獲得的非同一般的幸福。大概在二十年以後,我看到德·樂瓦爾夫人的毫無生氣的臉上流著淚水,她還說著這個男人的名字,而這個男人從她的生活中已經消失多年並且不願意再與她交往了。二十二年以後,米歇爾住進了一家瑞士醫院,儘管已經奄奄一息,但看見人們為紀念讓娜送給他的花籃,卻放聲大哭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還難以忘懷,起碼說明他們之間確實有過肉體的結合。

由於米歇爾富有上流社會的社交經驗,因此,他在去斯海弗寧恩之前,要先去讓娜在巴黎的住宅拜訪德·樂瓦爾夫婦。他們的公寓在塞奴斯奇大街一幢建於一九〇〇年的新樓房的二樓。室內幾乎沒有什麼擺設:幾隻箱子是從俄國運來的,箱子外面包裹的稻草還在;一些舊畫像還都放在地板上,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懸掛;幾件布林雕刻的烏木傢俱,有的是從本家族的一座城堡借用的,有的是贈送的,還有的是路易十六時代風格,但都是在巴黎新定做的大路貨。德·樂瓦爾先生不在家。在以後的交往中,米歇爾聽說他經常不在。德·樂瓦爾夫人在一間臨時客廳接待了他:作陪的有幾個優雅的荷蘭女士。這些女士身上穿著並不引人注目的珍珠色衣服,都對奧拉託利會的佈道和慈善事業感興趣;還有一位義大利年輕詩人,他希望埃貢為他的詩譜曲;讓·史倫伯格對自己是德·維特的直系親屬一直非常自豪;還有俄國大使館的幾個年輕秘書,他們像一些被蜂蜜罐吸引而來的蒼蠅。讓娜一直都是那麼文雅美麗而莊重。五年的時間過去了,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但美貌猶在。不過,她一眼就看出了米歇爾在三年的婚姻生活中有甜也有苦,以及再次看守病榻的疲憊神態,都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痕跡。他們沒有時間談費爾南德的事,一切都留待斯海弗寧恩。

勒阿弗爾的博物館裡有一小幅布丹的布畫,畫上是一群夫人漫步在金光燦爛的沙灘上,背景是陰暗的天空,灰色的海水,映襯著模糊的布衣,模糊的面龐。畫的名字叫《斯海弗寧恩漫步》。是不是因為斯海弗寧恩這個地名的法語發音為長音(斯海弗寧恩是荷蘭城市的名字,發音與其他城市一樣),我才把它作為所有北方海灘的原型來描寫呢?在本世紀初的這個時期,具體時間已無經從考證,由於汽車的使用,交通十分方便,有時候,我被送到奧斯坦德的低窪地帶,也許是弗爾訥或布洛涅海濱去玩。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相反,從我時常見到的斯海弗寧恩,我不僅找回了我對昨天和前天的回憶,而且也使我追思了我自信是七十五年前的往事。不需要懷舊,因為懷舊是無益的:有關海濱浴場的一切都很可怕,一九〇〇年就已如此。按月或按季租的公寓似乎比以前還多,但有的是舊旅館改建的。別墅都修建在海濱與公路之間,昨天還是哥特式的,今天就改頭換面成了火星風格的,表現了布林喬亞追求的富麗豪華的建築非常難看。大型遊樂場裡有德國式的銅管樂隊伴奏,食品豐盛。海風吹拂,令人食慾大增。七月和八月是暑假,正好是宣戰的時候,或者乾脆不宣而戰。新式汽車和可供住宿的旅遊車以及老式火車滿載著遊客蜂擁而至,來海濱度假。另一類人就是軍人,他們身穿灰色軍裝也接踵而至,在那裡駐紮了大約五年的時間,在沙灘與陸地之間留下了一些小型掩體和凌亂的鐵絲網。小型掩體後來成了人們大小便和從事不可見人勾當的場所。

戰前來此海濱的女士們根本沒有預料到這些情況,也沒有想到骨頭被用來勾勒曲線和撐起裙子的鯨魚竟然也在這一帶海域出現了。從上下鬍鬚之間噴出的煙汙染了人們前來尋找的潔淨空氣。男人們穿著至膝蓋長的條紋游泳褲,胸部護著船錨圖案的游泳衣,或者在波濤中潛泳,或者在水中玩球。女士們身穿海藍色毛料緊身上衣和色調協調的短褲,短褲還鑲著褶邊,只遮著半個大腿,站在水裡任海浪拍打著。當一個浪頭打來,濺得滿身是水,短褲裡灌滿了沙子,她們便叫著往岸邊跑去,一副笨重的樣子。波浪也感到害怕,往後退縮了。這時,馴服的駿馬便拖著游泳者,連同他們租用的有滾輪的更衣室一起往水淺的地方走去。半個世紀以來,從堆積在海灘上的包裝錫紙和油紙來看,賣巧克力和三明治的商人應該發了大財。

以目前的眼光來看,當時來這裡游泳的人,比現在那些塗得油光光、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更難看。但是,由於海濱十分遼闊,人們只是在旅遊季節才來這裡游泳,因此人數雖多,也不顯得擁擠。到了秋季和冬季,海水一衝,海風一吹,海灘全都乾淨了。人們覺得,沙丘邊緣沉重的建築物也都搖搖欲墜。無一定形狀的海水,儘管被到處修築的堤壩攔蓄著,但終將摧毀用鋼架搭建用石灰粉刷的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在幾個世紀之中,儘管有水流和波濤的沖刷,這裡的海岸沒有發生很大改變,以後也不會有很大改變。兩個最小的孩子,一個叫克萊芒,一個叫瑪格麗特,正光著腳在沙灘上走,看見沙子在他們的腳趾縫裡冒了出來,感到很好笑。小阿可塞勒還在沙灘上爬。他們可能會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也許是最後的孩子。

範·T夫人正是為了這些孩子,才請人在海濱搭起了這個帳篷。三個女僕,其中巴爾貝來自黑山城堡,正守著他們,無論當他們在睡覺,還是在玩耍。要是孩子玩惱了,不論哭喊還是叫喚,都得哄著他們。當孩子的父母走過來的時候,她們拿起兜在圍裙裡的毛線球和毛衣針,趕緊站起來。奴僕中如果誰是農家女,還得向主人行屈膝禮。這三個女僕中,沒有一個真正屬於這出海濱喜劇。天還沒亮,埃貢很快地洗了個冷水浴。黎明前的大海總是有點兒讓人感到害怕,因此他很快地就結束了與大海的搏鬥,以免在回到岸邊的時候遇上一大清早被海浪衝上海灘的海蜇。被衝上海灘的海蜇活像一攤攤粉紅色的痰液。克先生對海水浴總是有一種不舒適的感覺,只遊了半個小時,然後在空曠的沙灘上溜達一會兒,也就心滿意足了。讓娜差不多有著克里奧爾人的身體惰性,不喜歡活動,在整個暑假裡老是沒精打采的樣子,總在睡覺,做夢。快到中午時分,她懶洋洋地來到海邊,躺在藤條長椅上,看著孩子們玩。此後不久,是米歇爾,也許是我從前的一個女僕,在談到當時拍的一些照片的時候告訴我,在那些穿著淺色衣服的年輕人中,有一個很小的女孩兒,頭戴大寬邊女式草帽,穿著很不合身的英國繡花蓬鬆長裙,好像她會被海風吹起,吹到大海里去似的。那個滿頭金黃色鬈髮的小男孩兒,穿著英國海軍的夏裝,這是本世紀初小男孩兒必須穿的軍服。這些孩子手裡都拿著小水桶、耙子和鏟子。三個小孩中最小的那個拿的是短柄鐵鏟,正蹲在沙灘上鄭重其事地挖溝,挖完了又用沙子填上。這個孩子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療養院裡度過的,英年早逝,沒有享受到真正的生活樂趣。與他相反,另外兩個孩子都經歷了漫長的人生之路。他們在走到生活旅程終點的時候,回顧過去,儘量不要遺漏任何細節,對年輕時代有著一個完整的回憶,像所有的子女一樣努力破譯父母的氣質,但總有一些東西像沙子似的從指縫間漏掉了,結果無法找到答案。“瑪格麗特,我們在二十歲的時候沒能再次相見,沒能結婚,真感到遺憾!”“克萊芒,您第一次結婚不久,就大吵大鬧地離了婚,您還告訴我,四分之三的人的婚姻都不和睦。我們的婚姻能不能成功也值得懷疑。我們各自從自己的方面來說,過得還不錯。”“可是,瑪格麗特,請您告訴我,克萊芒不是您的哥哥?”“不是,瓦爾特,從我們的生日來看,我們不是。”因此,不論我們自己還是我們的好友,我們都極力把一種意義賦予本來沒有這種意義的事物;如果可能,還努力解釋兩個人之間從生命的開始就存在的這種非常薄弱然而魔術般的聯絡。這時,笨手笨腳的小女孩兒拿著鏟子搖搖晃晃地摔倒了,膝蓋上擦破了一點兒皮,便坐在地上,沒有哭也沒有叫喚,而是捉了一隻正在沙地上爬的小蟹拿著玩。兩個男人不時地說著什麼話,還互相遞香菸。讓娜把阿可塞勒交給女僕看著,站起來領著兩個大孩子,慢慢地往大海走去。

小女孩兒的白色長裙和圍巾像小鳥展翅,迎風飄揚。但是照片已經發黃,模糊不清:我不知道這件白裙子和領著孩子的那隻手是不是我的女僕的。可能是因為我希望這次漫步把我從熟悉的奴僕的小世界帶走的緣故,像一次收養,我才喜歡去想象這張傾斜向我的漂亮臉蛋兒,這個比巴爾貝的聲音更加甜蜜的聲音,這隻領著孩子的靈巧纖細的手。讓娜放慢了腳步,然後停下來,讓孩子去撿貝殼。退潮的時候,沙地上到處是大水坑,就像一面被摔碎的大鏡子,碎片撒了一地。兩個孩子撲在水裡,伸手去抓銀白色的小蝦。在這種情況下,埃貢也經常離開藤椅,肩上扛著阿可塞勒,走到水邊,站在讓娜身邊。他肩上的阿可塞勒,活像博物館中赫耳墨斯扛在肩上的小孩兒巴克斯。讓娜雖然還沒有看見他,卻感受到他走近她時的那種甜蜜感覺。儘管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三年,但她的這種感覺絲毫沒有減弱。這個年輕人還不完全像父親、丈夫和家長,仍然是一個偶像。

他從褲兜裡掏出一隻銀殼手錶。

“快一點了。我得去車站接于格。您知道,我們這幾天要去杜塞爾多夫演出。”

“是的,”她說,“不要去晚了。”

他們講法語時,有時說“您”,有時說“你”,但一般習慣說“您”。她發現,她在產生性慾的時候說“你”說得越來越少了;如果在其他場合,哪怕是談到更加隱私的事情,也經常說“你”。

此時,他們倆都感覺到克先生從遠處向他們背後投來強烈的目光。他們錯了。克先生正在讀《法蘭西信使報》。

讓娜輕易地委身了。米歇爾非常感激她的委身,但也有點兒驚奇。他沒想到她的道德準則那麼快被沖垮了。然而他並不懷疑她在說謊,或者是虛偽:“您告訴他了?”“為什麼告訴他?他給了我這個自由。”“可是,他知道嗎?”“我想他知道。”由於沒有任何事物是完全符合既有的思想觀念的,包括私通,因此,他與丈夫之間的關係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有什麼明確的定義。至於與妻子的關係,在法國就非常簡單了,可以隨心所欲地劃歸為神聖而傳統的“愛情”。躺在床上的莫德簡直是一個神奇的美女,一個迷人的仙女;他從來沒有搞清楚莫德與羅爾夫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錯綜複雜的關係。正是他,已經做了二十五年情夫的他,煞費苦心地猜測這個年過四十的丈夫玩的是什麼牌。在“他的兩個妻子”中——他有時在心裡這樣稱呼她們——加布裡埃爾追求的是頑皮然而甜蜜的愛情,屬於當時巴黎報紙上描寫的嬌小的女人;貝爾特情慾異常旺盛。可是,在這些女人的生活中,她們在賭場和在海濱居高臨下地觀察的都是什麼樣的求愛者呢?尤其那位向女人獻了十五年殷勤但仍然被米歇爾視為最好朋友的加萊又是什麼樣的人呢?這位紳士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看不起女人?難道他只是玩弄那些墮落到最底層的婦女?還是當著貝爾特或加布裡埃爾的面,也許當著她們兩個人的面,拿純樸的米歇爾為他提供的衛士的角色開玩笑?這三個人所享受的,不僅僅是共同馳騁在匈牙利的平原上的那種強烈的樂趣。但是,這無法解釋兩個女人之間為什麼有著如此熾熱的友情,與其說她們是敵人,毋寧說她們是同謀。除非……這其中另有隱情。無論如何他可以肯定,他是第一個與費爾南德同床共枕的男人,但不能肯定他是她一生中惟一與之同床共枕的男人。這些富於幻想的女人心中,總會對某個俊美的過客保留著一些懷舊之情。毫無疑問,讓娜瞭解費爾南德的不少私事,但她不會告訴米歇爾。

讓娜是不是愛他,他沒想過。這個看似征服者的男人,但實際並非如此,因為他對女人太謙恭,不好意思提出這個問題。但是,謎終究是個謎。讓娜既不是淫婦,也不是瘋狂追求異性的女人。她激情洋溢而溫存,慾火熾熱而柔情似水,在使對方獲得滿足的同時,也滿足了自己的慾望。他也知道,埃貢不是一個受騙的丈夫,因此無需向他作出補償。讓娜是不是僅僅需要幾天的空缺時間,就會向一位似曾相識的男人敞開心扉,即使是一位昔日女友的鰥夫?她不屬於那種在枕邊洩露隱私的女人。“他知道嗎?”“他希望我自由。”“是的,可是他知道嗎?”“我想他知道。他沒說過。”他們沉默了,長時間地沉默著。有關兩性關係的約定俗成的公認原則之一是,女性的不忠經常是一種報復的形式,但在他們的情況下,不忠這個詞用得並不恰當。報復什麼呢?米歇爾沒有發現年輕音樂家埃貢追逐別的女人的任何跡象。找不出原因的男人常願意用陽痿來壓制情敵。但是,埃貢的兩個兒子長得像他。當讓娜說很樂意臨時照看一下費爾南德的女兒時,埃貢提醒說她以後可能會有屬於自己的女兒,而這位少婦卻搖搖頭說,他們有兩個孩子就夠了。在當時,這種話是在女人之間才可以說的,而且得說得非常慎重,因此,米歇爾很讚賞她的直率。同樣令他讚賞的還有,他從來沒有聽見讓娜說別人的壞話,也沒有聽見她輕易地以單純世俗的觀念說別人的好話。在言談中,他從來沒有發現她流露出絲毫的惱怒或諷刺的成分,而且也不過分熱情;她對孩子說話也不故意學著孩子的腔調。尤其使他讚賞的,還是她絕對不說那些毫無意義的詭辯的話,不說那些讓人難以理解的連迂夫子都不贊同的自相矛盾的話,不說“對,但是”或“難道您沒想到”之類吭哧出來的話。她沉默不語,並不意味著拒絕。有時候,這位波羅的海年輕人的一道冷漠的目光,一個無所謂的動作,恰恰表現了一個人的難以言狀的心理,使克先生髮現了另外的線索。但是,米歇爾還固守著關於婚姻道德觀念仍然殘存的某些美好原則。他無法想象,一個對於所有卑鄙的行徑都採取嚴厲態度的女人,竟然會同意為那個時代的某些行為做掩護,而那個時代的名流社會,或者簡單地說,那個時代的社會,對這些行為是無法說清楚的。在偶然談到埃貢的時候,她也只是為了回憶這位年輕人的童年生活才談的,當然,對他的回憶,也是對她自己的回憶;她或者帶有幾分天真高興的心情說,他的演奏和作曲才華終於成熟了,而從來閉口不提她本人和範·T夫人對他進入大都市藝術音樂界起了什麼作用。說到這裡,她又沉默了。米歇爾不止一次將這個赤裸裸的好看的軀體摟在懷裡,他本能地意識到,要想更多地瞭解這個女人的隱私是不妥的。但何必要了解呢?最好還是和和美美地共度這難得的夏日良宵。

米歇爾非常清楚,絆腳石就是上帝。讓娜也不多談,但是他能感覺到,她像呼吸生命攸關的空氣一樣,俯仰之間都心存上帝。她留下的文章的確不多,而且內容短小,也都沒有跳出這個範圍之外,只不過在很少的幾個朋友之間傳閱。她又不自覺地受新教老師刻板文筆的影響,因此,文字晦澀難懂。尼德梅耶牧師儘管為人古板,嚴守他的邏輯學和神學觀念,但起碼使她遠離晦暗的神秘學和宗教式的異國情調,這些破爛貨在本世紀初的低劣文學作品中被大加頌揚。她也不會陷入乾癟的唯科學主義的泥潭。讓娜滿足於遠離這個好窺視的上帝。這個上帝是密探,毫無人情味的審判官,曾經恐嚇了許多女性和青年的善良之心。而米歇爾從十歲開始,就不再相信這個上帝了。可是,像大多數同時代的人一樣,他滿足於用一種虛無飄渺的東西,以取代這個巨大的討厭鬼。而讓娜極力用上帝取代這個仁慈上帝。對她來說,至高無上的天堂之福,如果把它與驅動我們生活的萬能力量同等看待,那麼,終有一天會使她處於無人能倖免的兩難境地:要麼否認邪惡,要麼向邪惡屈服。此時此刻,她所感受到的只是幸福,而且,她所具有的和和美美的心境可能就是以此為代價而換得的。她愛埃貢的上帝,埃貢的上帝保護著這位波羅的海青年;她也愛米歇爾,愛上帝賜予她的這位朋友。在炎熱夏日的晚上,既不喜歡人也不喜歡跳舞的埃貢躲開了。米歇爾陪伴著這位年輕的夫人去大使館或名門之家的花園參加晚會。米歇爾並不喜歡這種場合,更不喜歡跳舞。然而,當讓娜身穿輕裝在燈光閃爍的樹陰下翩翩起舞的時候例外,因為她喜歡裝束樸素,也許是怕招引眾人注意,她不穿名師製作的華麗服裝。其實,在任何情況下,她總是引人注目的。米歇爾非常清楚,她被任何一位她僅知其名的隨員摟抱著,她都是中心人物,一顆執行在天際的閃爍發光的星星。“您不會告訴我,您在那樣的場合會想到上帝?”“人們每時每刻都會想到上帝。”至於他,儘管忍受著痛苦慾望的折磨,他覺得自己已經靠近埃貢,充當著丈夫的角色,而埃貢也欣然接受,並且還給予信任。

任何偉大的愛情都是一座被圍牆包圍著的花園。Hortus conclusus.所有關於這三個人的私下議論,肯定都是與他們有關的敗壞名聲歪曲事實的流言蜚語,但他們是無法聽到的,可能根本就認不出他們在他人心中的形象。說實在的,斯海弗寧恩的樹叢的魅力就在此,棲身在松林掩映的花園裡,根本聽不到海灘的喧鬧,也幾乎聽不到大海的濤聲。所能聽到的,只是濤聲的餘音。在炎熱夏日的午後,于格和埃貢沒完沒了的演奏終於結束了。花園深處的小樓已經改為工作室,再也聽不到聲音清脆的鋼琴與音調尖厲的小提琴的一問一答了。那是埃貢和于格在排練,他們今年秋天將在阿姆斯特丹舉辦首場音樂會,演奏為西里西亞的安傑勒斯的詩集譜寫的樂曲。他的詩是讓娜和埃貢第一部共同喜歡的詩集,已經由讓娜譯成法文,十一月還要在巴黎演出。

大約一點鐘,埃貢讓他的合作伙伴走了。也許是後者自己不想再演奏了。這個于格有點厚顏無恥,與其說他是過度敏感,毋寧說是不懂禮貌,畏畏縮縮。他講的英語幾乎無可挑剔,夾雜著某些倫敦東區的語調,具有異國情調。毫無疑問,埃貢在上午的排練中用盡了對小提琴家的善意,而且感到氣憤,因此,到吃飯的時候一言不發。相反,兩個女人卻熱情地同這位外國人交談著,尤其因為他不是他們圈內也不是他們階層的人。米歇爾對凡是英國的東西都持有偏見,強打著精神與于格交談著。不幸的是,幾家大報紙對音樂評論的陳詞濫調與已經過時的風趣語言如出一轍。在那個時候,羅爾夫正讓米歇爾和莫德在倫敦的蘇豪區散步,還為他們在一些有半數空位的音樂廳提供招待票。招待票什麼時候都有。剛喝完咖啡,直到現在還從來沒有來過歐洲大陸的于格就消失了,他不是到鄰近的海牙閒逛,就是去最喧鬧的阿姆斯特丹散心。他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夜巡》和《猶太未婚妻》、聽到演奏鬈髮大衛樂曲就痛哭流涕的掃羅(他與大衛長相相似)以及殷勤的大街上穿粉紅短褲的小夫人們。鋼琴家埃貢很少陪他出去玩。在綠色與金黃色交相輝映的松林裡,這位波羅的海青年貪婪地品味著這寂靜中的樂趣,但孩子們不時的吵鬧卻打擾了他的興致。他躺在吊床上,克萊芒和阿可塞勒想爬到他身上玩;瑪格麗特也不甘示弱。米歇爾叫巴爾貝把小女孩兒抱走。巴爾貝隨叫隨到,但小女孩兒一個勁兒地哭叫著,掙扎著。

還有幾次,從別墅傳來一種如同蜜蜂出巢似的嗡嗡聲。當客人走出屋擁向花園的時候,聲音也越來越大。範·T夫人幾乎每天都請客設宴;請客人吃乾點心和黃油吐司,品味錫蘭和正山小種的茶香。茶是女主人根據秘方親手精心調製的,與松香的味道十分相襯。範·T夫人與男士們所談的話題都是嚴肅的。這些男士差不多都是年高的勳章獲得者,由於地面高低不平,而且樹根上又覆蓋著青苔,所以都拄著柺杖以免摔倒。埃貢恭敬地向老太婆們立正敬禮,吻了她們的手,便找藉口離開了花園。米歇爾竭盡說笑打趣與阿諛奉承之能事,去逗那些上了年紀的夫人們,但很注意禮貌。讓娜對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禮。按照習俗,名門之家都藏有名貴的古瓷器;還有一些小木桶也是很珍貴的,裡面裝著溫熱的肥皂水,讓娜用手輕輕地蘸了一下。她腰上繫著一條花邊薄圍裙,她不是怕弄髒衣裙,而表明她是負責清洗盤子的。一旦客人的盤子光了,她就拿去先用水洗,再用更潔淨的水涮,然後用抹布擦乾淨,又遞給客人。克先生看著她那雙洗刷瓷盤的漂亮的手,越看越愛看。瓷盤是半透明的,由海外商人從中國廣東購買,遠涉重洋運來的。這種家務活是從祖先那裡傳下來的,她幹得非常熟練。愛情的苦惱,思想上的疙瘩,肌肉的痠痛,此時此刻都融匯在一起,恰像維美爾的繪畫,達到了色彩與形式的統一。

克先生的汽車留在了黑山城堡,但是,他在海牙臨時租用了一輛標緻牌汽車。一天,他開車帶著讓娜去代爾夫特遊玩。那裡海水平滑如鏡。房屋的窗子都鑲著玻璃,不掛窗簾,屋內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如同純潔的良心一樣一覽無遺。還有一次,發電機出了毛病,他們被困在費勒,費勒就成了他們尋歡作樂的場所,他們在那裡一直呆到天亮。儘管費勒給他們留下了無限甜蜜快樂的回憶,但他們本來是沒打算到那裡去的,當然以後也不會再去。可是,這樣的遊玩應該是男人的事,他們經常不是陷入泥潭就是迎著塵霧而上。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要檢查好曲柄卡槽,將輪胎打足氣,還要看一看是否有螺絲掉了。這一次,只是在小港灣乘一隻小船去弗利辛恩海濱兜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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