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逸事(1 / 2)

與讓娜斷絕關係,並沒有使米歇爾對巴黎產生反感。他還時常在冬天去南方作短暫停留。我沒有陪他去。他只是去嘗試一種新“妙計”,但沒有成功。賭博的病毒不只寄生在蒙特卡洛。在巴黎,證券經紀人、交易所行情、透支貼現率,都對他產生了吸引力,以期填補自諾埃米去世以來明顯出現的財源缺口。他想“搞商業”。這是可能的,但這是一種深層次的假設,而他本人並沒有搞過。有許多跡象表明,他仍然愛著讓娜,只要住得離她不太遠就感到高興,而且如果願意,他開啟鍍金的鐵柵門,就能看見塞奴斯奇大街。塞奴斯奇大街距離馬勒塞爾布大道只相隔幾幢樓房。但他沒有那樣做。

米歇爾在昂坦大街租了一套公寓。由於歷史的變遷,昂坦大街改名為埃馬紐埃爾三世大街,後來又改為富蘭克林·羅斯福大街。公寓在二樓,房間寬敞。這座樓房現在已經被拆除了。我們的正屋與一條拱頂通道相通,外面朝向第一座庭院。第一座庭院裡有黃楊樹花壇。黃楊樹修剪得很矮,形似百合花。這種佈局可能體現了房屋主人的政治觀點。有四個房間互相串聯,在每個房間裡都能看見這個四季常綠的花壇。其他五個房間都朝向第二座庭院,牆壁粉刷得略為遜色。庭院的四周是放雜物的地方,後來改為車庫,米歇爾一反圖舒適的常態,這次選擇了那個顯然是做客廳的主要房間,將帶有天蓋的床、寫字檯、兩把皮扶手椅和幾百本書籍全佈置在裡面。兩把扶手椅放在壁爐旁邊。

我的房間也對著那個庭院,相隔三個窗子。在我們來這裡的前兩天,對面那棟漂亮的樓房裡發生了一樁喪事。死者是一家之長。我與兩個保姆站在窗子前,聽著錘子釘棺材的敲打聲,真感到可怕。“好像是一個既有錢又有名氣的人。”女廚子說。想象著這個既有錢又有名氣的先生躺在棺材裡的樣子,不禁讓人毛骨悚然。深夜,我被一個小男孩兒的嗚咽聲驚醒了。那實際是哭聲。小男孩兒十三歲,是死者的兒子。我一直沒有看見他,因為不久以後,他們全家都搬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黑暗裡,也嗚咽地哭了,然後又發瘋似的笑,笑完之後又覺得羞愧。我難道沒有良心?直到現在,我仍然很吃驚當時自己的反應。

對我來說,具有些許外省風情的巴黎不復存在了。住王宮飯店,在王后步行街和加布裡埃爾大街漫步,去讓娜家與克萊芒和阿可塞勒吃點心,玩遊戲,所有這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了。我們玩的是象牙棒遊戲和跳鵝遊戲。象牙棒很容易弄斷,我們都屏住氣,玩得很認真。(最後一次去玩的時候,看見花冠落在銀水盆裡遊動著,我們也都屏住氣。)我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女教師。她是一個長得乾癟動作呆板的布列塔尼女人。她當時不情願地承認自己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她的光輝經歷開始於教麥克-馬洪元帥的子女學認字,在以後的二十年中,她又做了一個年輕子爵夫人的女伴。子爵夫人也是布列塔尼人。她患了脊髓病,早對她的女主人的弟弟默默地懷有一種純潔的感情,女主人的弟弟也有同感。她把我帶到糕點鋪吃點心,她有時為了解饞,自己也要一杯香檳酒。她坐在小姑娘對面,用手絹擦著眼淚,點點滴滴地談到自己過去的愛情。講也是白講。我不能理解,她這個被關節炎折磨得動作呆板的軀體,跟著我這個活潑的小孩兒是夠不容易的;我也無法想象,這軀體裡也曾有過一顆少女心。

除了算術,她什麼也不教。她的算術也很差勁兒,因此,我後來不得不重新學。米歇爾教我語法,堅持讓我在應用中學。英語與法語交叉著學,並用無窮無盡的閱讀來充實。只要他晚上不出門,我們就讀書。他給我讀拉辛、聖西門、夏多勃里昂和福樓拜的著作。讀阿納托爾·法朗士的《諸神渴了》和洛蒂的《吳哥朝聖者》,還與莎士比亞的作品穿插著讀。有時遇到不好給我讀的段落,他猶豫一下之後,乾脆跳過去;但這無關緊要,因為讀完以後他把書給我,讓我自己看。他叫這位年已古稀的小姐帶我在巴黎看一些名勝古蹟。小教堂、克呂尼博物館、無辜者噴泉和贖罪小教堂是我常去的地方。克呂尼博物館裡有古羅馬公共浴池,裡面陰冷。當我進去參觀的時候,我的家庭女教師穿著紫色毛衣站在門口等我。榮軍院的拿破崙皇帝墓當然也看。對這位小姐來說,這可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她的祖先屬於王族,曾經在皇家軍隊效力。我父親叫她每個星期帶我去盧浮宮兩次。我每次去都看不厭。在九至十一歲兩年之間,一種既抽象又非常肉感的東西對我產生了影響:我對顏色、人體形態和希臘裸體畫頗感興趣,對生活也產生了樂趣和榮譽感。普桑的大樹和克洛德·洛蘭的小樹林在我身上生了根;達·芬奇的聖約翰和巴克斯站在巖洞口,手指著一種微弱的光線,我不知道是什麼光線;我非常喜歡從帕臺農神廟的簷壁取下的小頭像,我真想去吻它。

當然,我在觀看幾部大型戲劇和時髦戲劇的時候見過當時的一些名演員。我記不起是不是見過薩拉·伯恩哈特演的《雛鷹》,但我又見過雷加訥。我覺得《倉克列雞》滑稽可笑。我從穆內-蘇利演的《波利耶克特》發現了一個如同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好無損塑像似的人物鄧肯國王。他的確是瞎子,由兩個孩子領路,在大談什麼潔淨的天空,天上飛著燕子;他還向那些將要殺害他的人致意,因為他看不見誰是劊子手。我作為孩子,親眼看見的巴黎,使我置身於過去幾個世紀的溟茫時空之中。協和廣場是與拉美西斯二世和大革命同一時代的產物。巴黎有各種教派的教堂,頗具異國情調。我以後會有機會前往這些國家。在不同教派的教堂裡,祈禱和唱聖歌的方式都不相同:窮人聖朱利安教堂和他的古敘利亞禮拜儀式,希臘和羅馬尼亞東正教教堂,亞美尼亞教堂的木鈴,在復活節上將大蜡燭連在一起,導火索一點燃,全都燃燒起來。(“要是能這樣生育子女有多好。”米歇爾若有所思地嘟噥道。)讓娜和埃貢都是新教教徒,非常喜歡教堂的斯洛維尼亞語聖歌,帶米歇爾去過達盧街的俄國教堂。一切都像在蒙特卡洛一樣,我父親讓我觀看了有趣的戲劇《奧特羅》。看過這部戲劇,像吃了一塊光滑的粉紅色冰激凌,但是他沒有太強調這部戲劇為什麼出名,只是告訴我歷史上的幾個滑稽可笑的人物,也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易斯沃爾斯基大使身穿禮服,手戴淡黃手套,拿著大禮帽向門的內哥羅老國王、門的內哥羅的兩位公主和梅克倫堡-什未林大公夫人致意。國王頭戴皮帽,正坐在他的新汽車裡。兩位公主很快就暴露出是陰謀的可怕策劃者。大公夫人是儲君的岳母,膝下半跪著一些女士,都佩戴著鑽石和綠松石,手套的口開得很大,以顯示戒指上的巨大寶石。在一九一五年久居英國回來以後,我還會在寒風中看見他們中的幾個幽靈。

一天,米歇爾在走動著的人群中看到了埃貢。兩個人相隔只有幾步遠。他們很不自然地互相點了點頭。米歇爾儘管不承認,但他太喜歡讓娜了,因此對埃貢不能不表現出一種苦澀的友情。無論是否被醜聞環繞,他和那個曾在斯海弗寧恩的路上與米歇爾談了很長時間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

“您經常到這裡來?”

“這裡的樂曲與我創作的樂曲不同,但我喜歡。這種唱腔……”

這時,唱詩班高昂的低音傳了過來。

“德·樂瓦爾夫人好嗎?”

“讓娜還是老樣子。”

一列信徒排隊走到他們鍾愛的聖像前,點燃了蠟燭。他們倆被人群分開了。米歇爾怕我丟失在人群裡,牽著我的手走下了樓梯。他討厭與埃貢這樣的相遇。他記得,在荷蘭的時候,埃貢責備他不敢當著他的面直呼讓娜的名字,說他是偽善。我們在樓梯下遇到了米歇爾的妹夫德·帕伯爵。德·帕伯爵答應與他一起從達盧街步行到昂坦大街,去我們家吃飯(這種良好的關係很快中斷了)、德·帕伯爵以後寧死也不再去異教派教堂了。

米歇爾承認自己錯了。他心裡承認,在他經歷過最初的討厭和苦惱之後,羅馬醜聞在他身上激起了一股粗俗的希望,相信讓娜會拋棄名譽掃地的丈夫,然而,這位少婦所做的卻完全相反。他事先為自己設想的幸福,是建築在她的痛苦之上的自私自利的幸福。他那天的胡言亂語所產生的影響是永遠無法洗刷清的。(他自稱是混蛋。)但知道讓娜對他有看法,反而激起了他對這個讓娜的憎恨,她回答的“不”過於倉促,過於生硬了。她起碼得猶豫片刻再回答他……發生這件事的前一天,在費德公爵大道上,她受幻象所苦,她找他,等他去救她,如果他知道這件事該多好啊。但這件事,他直到死也不會知道。當寄自羅馬的玩具娃娃到達的時候,米歇爾一點兒也不為她在羅馬專門抽出時間,為費爾南德的女兒買玩具而感動。他告訴我,他自作主張地把玩具送給了看門人的女兒。自此以後,他對這段狂熱的愛情感到太厭倦了,然而他又覺得,這是他惟一理智的愛情。算了,還有別的女人呢。他越發聽天由命起來。所有這一切,就像他用一塊永不變質的金子換了一把閃亮的金礦砂。

人生的旅程就像銀河系那樣複雜。乍一看,這一連串的事件,這些約會,似乎沒有什麼聯絡,但仔細觀察,卻被一些肉眼難以分辨的線條串聯在一起,似乎時而無處收筆,時而又在無限地伸延,從地點的角度來看也是如此。還是地圖上的那一些黑點兒,還是那些老地方,不想去也得去,不喜歡去也得去。奧斯坦德對於米歇爾,幾乎可以說是一個該死的地方,但也是命中註定的,不管願意與否,在生命的每一個轉折關頭都會與之相逢。正是在那裡,還是童年時期,他順從地成為他父親一段浪漫愛情的幫兇;也正是在那裡,他十五歲的時候與他遇到的第一個妓女同床而眠。在兩次開小差和流亡英國期間,他能輕而易舉地把那裡作為港口,偷渡去里爾看一眼親人。正是在沙丘中孤零零的別墅裡,他請一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允許頭暈的貝爾特坐在她的藤條扶手椅上休息一會兒;後來,也正是這個善良的老太太見證了一件骯髒的悲慘事件,他除了費爾南德之外沒對任何人講過,甚至讓娜可能也一無所知,但這件悲慘事件就像一隻沉船的殘骸,隨時都會浮出水面。也正是在那裡,老太太請米歇爾去她那裡過為期一星期的復活節,以期減輕他的痛苦。他在那裡遇到了費爾南德,費爾南德又將他介紹給了讓娜。

這一次,可愛的老太太不在了,房子被一家荷蘭人買去了。這家荷蘭人正好要在比利時海濱買一套房子。比利時的稅收政策沒有他們家鄉嚴。富勒格爾男爵夫人(這是一條新線索,但不如另一條保持得緊)是範·T夫人的遠親,為人輕佻,她們不經常來往。別墅粉刷一新,隨著科內利亞·富勒格爾的遷入,為之帶來了生氣、愉快和喧鬧。她丈夫沉默寡言,大小事皆不過問。她的三個女兒可愛漂亮。奧黛特三十多歲,在生活中我行我素。她與一個比利時人結婚不久就離了婚,是出身原因還是金錢的因素,人們不得而知。她既輕鬆,又表現輕浮。她也很迷人。米歇爾是在巴黎認識她的。她在十六區有一處臨時住所。當她夏天去奧斯坦德附近看望親人的時候,米歇爾也跟了去,還說服她帶著旅行包和帽盒半路上在黑山城堡歇腳。傳說她有半打情夫,當然米歇爾也是其中之一。這是惡語中傷。但這個小女人似乎逃過了《巴黎生活》雜誌的閒言碎語,仍然屬於上流社會,但換一個人,肯定保不住她現在的地位。她長期與顯赫狡猾的法國L侯爵保持著聯絡。L侯爵靠著在海外的事業建立了自己的家產,獲得了某種名聲,也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地道的巴黎人:她與侯爵一起遊玩,午飯吃在賽馬俱樂部,晚飯泡在銀塔飯館。她經常穿著男裝,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陪著他去各地遊玩。這種遊玩其實就是冒險。她總是走在時髦前面,私下所欠巴黎名服裝師的錢超過了侯爵的公開信貸;米歇爾覺得這件事很好解決。她為人活潑,愛笑,笑聲尖厲清脆。她總是什麼都想做,乘汽艇遊玩,在咖啡館聽唱歌,徹夜不眠,大多數女人熬夜後會像她們的崇拜者獻給的鮮花一樣,一個個地發蔫兒,而她卻光豔無比,米歇爾根本沒有懷疑她是塗了脂粉。只是她說話的聲音經常沙啞,說明她熬夜過度。

侯爵是個有原則的男人,在貝里的家中與妻子和四個子女一起過夏天。年輕的F女男爵(她又重拾家族的姓氏)既不是他的正式情婦,也不是由他供養的女人,在這個大事業家的生活中佔有重要位置,但她一連幾個月,甚至幾個季節逍遙自在,他也不在乎。她身邊頗有幾個仰慕她的男人,也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物,幾乎長期與她形影不離。米歇爾也很快地被她接受。說真的,她分配給米歇爾的時間很少,只在五點鐘的茶點到“穿衣”出去吃晚飯這一段時間,這對於一個付出如此心思與殷勤的情夫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我想,除了季普的一兩部小說,她什麼也不讀;她去宏都拉斯和蘇丹旅遊之後只帶回了幾本滑稽故事集,但是用她的話來說,她“痴情”於這個幾乎什麼都懂的文人,或不屑寫詩的詩人,把他看成天才,而且還精心地儲存著“崇高的”情書。但是,她具有上流社會易激動並且誇大其詞的怪癖,覺得什麼都是崇高的,美好的。米歇爾心想,哪怕她是為了享樂,是不是也太輕佻了。

她是個音樂迷,但她的才華是舞蹈。在當時,具有異國情調的探戈舞雖然產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下層社會,還是頗有爭議的新舞蹈”,但已經開始佔據音樂廳的舞臺,很快也佔據了沙龍。她是最早敢於跳這種舞蹈的女人之一。晚上,米歇爾看著她在一家已經半空的俱樂部舞廳與一位“經常出入社交界的男舞蹈演員”一起跳這種舞。這位男舞蹈演員出場費為一個金路易。她滑步,扭腰,故意賣弄風情,既激昂豪放,但又適可而止,這恰像自己不說粗話,就不怕下流歌曲灌耳。她腰肢扭動,腰部線條曲折,幾乎難以察覺,一直延伸至腳後跟,這使米歇爾聯想到他一直迷戀著的古希臘塔那格拉城的小塑像。他是否還會聯想到讓娜在海牙跳華爾茲舞的情態?她嘴唇微開,興致盎然,像騰空而起,在上帝面前翩翩起舞。這裡與上帝無關,而是與美貌女子相偕出席晚會,就如同夏日之夜小憩於卡特蘭牧場那樣愜意。

這時,響起了一聲更低沉的樂音。米歇爾為一個不再年輕的女子(她大約五十歲,而他已經五十八歲)燃起了激情。這位女子不一定漂亮,而且醜事緋聞接連不斷。而且,她顯然染上了重病,但求生的慾望十分強烈,這使得米歇爾不知所措。這是肉慾的激情,起碼在開始的時候是如此。她的肉體具有病態的魅力,像一隻酸而變質的水果,但是,性慾如若存在,會在米歇爾的身上喚醒或重新燃起更強烈的慾火。這種慾火是對存在的好奇,出自本能的仁慈之心。由於厭倦了別的女人,他越來越頻繁出入可疑的階層,遇到了一個頗有派頭的女子。她是斯特拉斯堡一位銀行家的女兒,由於厭倦了婚姻和鄉間生活,一陣風似的離開了丈夫。她丈夫是馬爾西尼司令,住在孚日兵營。這位鍾情的丈夫躬身相送。她走了,幾乎沒帶什麼行裝,將訂婚戒指留在床頭櫃上,還把她認為過時的衣物送給了女僕;司令一直是多情的,將她的兩隻幾乎空的只裝著幾束花的箱子寄給她。不幸的是,一個浪漫的舉動不一定總會帶來預期的效果:花寄到的時候,不是枯萎就是發了黴,在箱子的襯裡上留下了一些黑斑點。從此以後,丈夫不再為妻子負擔債務,也不為她的行為負責,但她繼續使用他的姓氏,並且保留著一隻鑲嵌著真正的伯爵花冠紋章的戒指。當然,大多數人認為花冠是仿製的,姓氏也是假的。米歇爾對此一清二楚。司令在沙勒維爾附近有自己的土地,正好與費爾南德的土地鄰近。新近結婚的朱麗艾特·德·馬爾西尼認識我母親費爾南德。我母親當時還是姑娘。

我在琢磨米歇爾請一位女細密畫家畫的像。這位細密畫家對模特極盡奉承之能事。但這幅畫隱約地暴露了這個奇特的女人的某些特徵。細長的鼻孔如同兩個黑洞,使人有意或無意地聯想到死人的腦袋,但灰色的眼睛有點兒斜視,在略顯皺痕的眼瞼下發著奇異的光;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可能是為了掩蓋長得不整齊的牙齒;顴骨突出,面頰凹陷。頭髮濃密花白,撲著粉,形同王冠,還彆著兩朵鑽石小花,活像一位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瘦削的肩上披著白鼬皮長披肩;衣服裝飾著花邊,袒胸露肩,一束帕爾馬蝴蝶花掩蓋著突出的鎖骨下癟平的胸部。米歇爾有時幾乎是迷信地想,她被吸血鬼附了身,欲尋歡作樂而又力不從心:到豪華飯館大吃大喝,首演,舉辦畫展(儘管她對繪畫不感興趣),出席頗受好評的音樂會(儘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音樂使她感到惱火),在不太感到痛苦的時候當然也要滿足肉體的需要,以證明她這個不聽自己使喚的軀體還能討人喜歡,還能享樂。但她變得越來越瘦了;她爬上幾道階梯來到二樓的客廳以後,便癱軟在扶手椅上。她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公館,還有許多僕人,管理費用已經超出她的支付能力,但她還得在那裡勉強地支撐著。她找公證人像看醫生一樣頻繁。她的東西被男僕偷走了;女廚子的飯做得很糟糕,米歇爾在來她這裡用餐之前,習慣先到拉呂飯館喝點兒湯或吃一盤炒雞蛋。她勉強度日,因此,來來往往的客人對她的景況產生了懷疑。一些名聲欠佳的女人吃著她的小麵包,用“你”稱呼她,而她卻高傲地用“您”稱呼對方。她兒子是在耶穌教會長大的,為了作出幹一番事業的姿態,已經註冊攻讀學士學位,也住在這幢樓裡。這幢樓房很寬敞,她經常調換著傢俱和掛毯擺放的位置;地毯商和木工就住在她家附近。一天,米歇爾來與他們吃飯,年輕的音樂愛好者馬爾西尼拿出一張由埃貢·德·樂瓦爾簽名的音樂節目單。樂瓦爾頭天晚上剛在坡萊耶勒音樂廳演奏了一首樂曲。

“您沒在門口冒著雨等他?”

“沒有。我不太熟識他。”

朱麗艾特習慣地聳了聳尖肩膀。大學生不去上課,而與名人交往,這是他自己的事。米歇爾沒有說什麼。年輕的馬爾西尼很漂亮。

著名的外科醫生X教授給病人看完病以後,—個勁兒地喝波爾圖葡萄酒。他把病情告訴了米歇爾:

“可以說,時間不會拖得很久。顯然已經向腹腔上方轉移了。部分十二指腸切除是可以的……手術有危險性,我的大多數同行不做這種手術。但面對一個有著強烈生活願望的女人……”

“她那一天還告訴我,腋窩裡也有一個腫塊。”

“在她的這個年齡,腺體腫塊的變化很慢。但是,要延長她的生命,哪怕延長一年,我剛才說了,手術非做不行。”

“您做手術要多少錢?”

“這種手術危險性很大,我想怎麼也得兩萬五千法郎。總而言之,做這種手術,是有關我的名聲的事。”

米歇爾的臉色都變了。在當時,兩萬五千法郎是一筆鉅款,這對他來說是難以承受的。這要拿出黑山城堡的一塊農場作抵押。他本想把黑山城堡的地產儘快全部出手,這樣一來,難度就更大了。

“請您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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