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我總是以為我沒有什麼童年回憶;我指的是我七歲以前的回憶。但是我錯了:我想,我還根本沒有機會去回憶。現在追溯我在黑山城堡最後幾年的生活,有的情況便逐漸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如同一間百葉窗緊閉的房間,很長時間沒有人進去了,裡面堆放的物品激發了我對往事的追思。

我尤其又看到了那些植物與動物,還有那些玩具、遊戲以及為我制定的那些規矩,以及模糊不清和充當背景的人。黑山城堡裡雜草叢生,草叢中有一塊連線曬臺的陡坡,我經常從那裡上上下下。草很深,都沒有割。矢車菊、虞美人和雛菊長得很茂盛,我的那些保姆說這些花正好組成一面三色旗。這使我很不高興,因為我希望我的花只是一些花,不是什麼別的東西。當然,我們當時不知道,這些“佛蘭德山虞美人”五六年以後竟然為一次葬禮增添了光彩。這些虞美人是獻給犧牲在這塊土地上的數千名英國年輕士兵的。現在,人們還用鮮紅的紙紮成虞美人,在為某些盎格魯-撒克遜人舉辦慈善事業時出售。我拉著小車去果園裡採摘李子和醋栗,裝滿小車後拉著往回走,但由於草地坡度太大,小車滾下來,將水果撒在草叢裡。在椴樹開花的季節,採花的時間要持續好幾天。把採摘下的花晾在倉庫的屋頂上,整個夏天都散發著濃郁的香味兒。

我有一隻白山羊,米歇爾親手將羊角染成金色,在我懂得什麼是神話之前,這隻山羊成了我的神話動物。我還有一隻很白的大綿羊,每個星期六都要把它放在水桶裡,打上肥皂給它洗澡。洗完澡以後把它放在潮溼的草地上讓它打滾。如果是春季大浴,還在草地上鋪著毛毯、枕套、檯布和毛巾。這都是頭一年秋天僱一大群洗衣婦氣喘吁吁叫叫嚷嚷地洗好,疊整齊放在倉庫裡備用的。(冬天的倉庫裡堆滿洗好的衣服,氣味兒沒有夏天椴樹開花季節好聞,但可能由於空氣寒冷,氣味兒不容易擴散,而且到處放了一些薰衣草。)每當夕陽西下,米歇爾在樹林裡點燃起許多淡綠色的小燈,很像螢火蟲,閃爍著熒光。還是孩子的我被這隻大手牽著,以為進入了童話世界。孩子還有點兒擔心會打攪了兔子的睡眠,但大人告訴她,兔子已經在窩裡睡著了。

兔子每天黎明時分睡醒以後,全天都在遼闊的松樹林裡蹦蹦跳跳地玩。我每天都在窗前讓人給我梳理垂到腰部的長髮,看著它們在樹林裡,感到很寬慰。巴爾貝把我前額的長髮梳成兩條螺旋形髮辮,然後用藍色帶子紮起來。一會兒工夫,兩個緞子結便滑下來,我才算得到了解放。兔子也像那些受到威脅的神靈似的小鹿,屁股後面撅著有趣的白色小尾巴跳來跳去。每天早晨,人們叫我往地上撒一些鹽,等兔子過來吃的時候把它們捉住抱著玩。兔子的身子又暖和又柔軟。但我並沒有那樣做。因為我知道,神靈在玩的時候我們不去打擾,它們也會感謝我們。

我要講的還是動物的故事。我所能回想起來的第一個玩具,是一隻神聖的魔術般的器皿。那是一頭用白鐵或鐵皮做的母牛,但渾身包著一層真牛皮,腦袋還會哞哞地叫著左右轉動。用改錐開啟腦袋,向鐵皮肚子裡灌一點兒奶,奶便從粉紅色的奶頭上看不見的一些小孔往外滴。從斷奶的時候開始,我就拒絕吃任何肉類食品。我父親尊重我的做法。人們把我撫養得很好,當然用的是不同的方式。我大約從十歲開始學吃肉,這樣做是為了“隨大流”,但仍然不吃任何野生動物和有翅動物。後來沒辦法,我才吃家禽或魚。四十年以後,由於對殘殺動物反感,我又回到了童年之路。

我有一頭母驢,起名叫瑪蒂娜。像許多母驢一樣,它也有一頭驢崽兒,名字叫春。春成天在它身邊跳來跳去。我記得,我每天更多的是去擁抱它們母女,而不是騎在它們身上玩。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對一頭驢子就產生了一種泰坦尼婭式的愛。那是在布魯塞爾,我被帶到我的殘疾姨媽家裡小住了幾天。康布林森林中有一個小島,島上有一頭驢馱著孩子玩。我非常喜歡這頭驢,騎著驢子圍著小島轉了三圈之後要離開的時候,我哭了。米歇爾想問森林的主人把驢子買下來。但驢子很招孩子喜歡,驢子的主人要靠它養家餬口。我第一次懷著這種愛的遺憾回到了黑山城堡。至於在草原上放牧的牛和馬,我最多隻能把手伸進鐵絲網裡給它們喂一把草或一隻蘋果。“你知道,小寶貝,”米歇爾對我說,“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而且還要知道怎麼做。人們相信牛沒有馬聰明。這是可能的。但是,當一頭牛不小心把頭伸進了鐵絲網,它會來回地轉著脖子,慢慢地縮回來。農場裡的馬有時把頭伸進去了,也能縮回來。但如果是純種馬,它會被鐵絲網劃破皮。”米歇爾本人就是一匹純種馬。

“好看的玩具娃娃”會轉動眼睛,會眨眼皮,如果用鑰匙在肋部上好弦,還能走上幾步,還會說“爸爸、媽媽”,但我覺得這樣的玩具很笨。玩具娃娃經常都是過路客人送的禮物。好在玩具娃娃都睡在紙盒裡,高高地放在衣櫃頂上,保姆也不經常拿下來讓我玩。在整整一個冬天裡,一隻價值十蘇的玩具,一隻會發音的賽璐珞娃娃,都告訴了我什麼是母愛。不知道是出於偶然或是一種預感,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安德雷。安德雷正好是與我密切相關的兩個男人的名字,而我對他們的感情並不是母愛。從一張照片可以看出,我正在樓梯上拖著一隻十八世紀的玩具娃娃放聲大笑。這隻玩具娃娃是一位祖母遺留下來的紀念物,有些讓人啼笑皆非了:如果把它的金褐色的裙子撩到頭頂,它的面部、胳膊和穿著緊身衣服的淡色麵糰做的上身都一分為二,變成了完全相同的另一個面孔、另一雙胳臂、另一個上身。這是一隻雅努斯玩具。但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這隻玩具沒有腿。後來,我哥哥的一位同伴去日本旅遊回來後,送給我一個明治時代的仕女。仕女的眉毛和頭髮都是真的,像上了漆一樣光亮。頭髮盤成髮髻,用長髮卡彆著,但家裡人怕扎著我,都給拔掉了。這個娃娃太大了,放在長沙發的靠背上,我只能跪在沙發上欣賞它,吻它杏黃色的面頰。這個玩具娃娃為我開啟了另一個世界。

還有一張照片,也是同一個時期拍攝的,還多次洗印過,照片上的小女孩兒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徵。她穿著領口很低的低胸襯衫,胸部豐滿,兩肋平滑,顯得很文靜迷人。這個已經不存在的我正合著兩隻小手在祭壇的一角祈禱。她圓臉蛋兒,一對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她是在靜心沉思還是什麼也沒有想。小女孩衣著樸素,姿態優美,我相信是攝影師導演的效果。攝影師是一位親戚,生活放蕩不羈,喜歡小女孩兒。黑山城堡沒有小教堂;二樓的樓層很寬大,有一間凹室,似乎起著小教堂的作用。裡面有一張獨腳小圓桌,上面蓋著一塊花邊檯布,擺放著橡木心做的聖母。聖母頭戴星條王冠,用大衣兜著兒子。這尊聖母像很好看,與其說她是母親和聖母,毋寧說她是王后。我相信我從來沒在她面前祈禱過,只是在節日的時候給她獻上一些鮮花。我記得,在許多年中,我晚上背誦的惟一的《聖母經》是放在我的床前小地毯上的,如果晚上天氣寒冷,就放在鴨絨壓腳被下面。我可能是在昏昏欲睡的時候才想起一字一句地背誦經文,我現在有時候還用這種機械的方法計算時間,就像我們家鄉那些老年人到別人家去的時候,計算著在第一次敲過門後還得過幾秒鐘才能敲第二次似的。我覺得有時候像是背誦優美的詩句,以祈求精神上的平靜和寬恕。經文就是一首詩,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用好幾種語言背誦,還經常象徵性地變換著名字進行祈禱:“向您致敬,寬宏大度的觀音,請您聽著,人們正在熱淚盈眶地為您祈禱。”“向您致敬,舍金納,仁慈的神靈。”“向您致敬,阿佛洛狄特,您給了神靈和人類極大的快樂……”大多數宗教都基於美好的希望,以不同的形式選擇女性為神靈,如馬利亞,或者兩性人,如觀音,她們暗中賜予我們以仁慈和憐憫,直到我們生命的終結。

我祖母坐馬車去參加星期天大彌撒。只有我一個人陪她去。由於大彌撒持續的時間總是很長,兩匹漂亮的小黑馬被卸下鞍韉,拴在教堂附近客棧的馬廄裡。只有諾埃米和我兩個人在的時候,我們才坐在“老爺凳”上(從來沒有聽說過上帝老爺)。我從“老爺凳”上可以斜著看到祭壇。我當時對什麼是彌撒祭品幾乎一無所知,對堂區的大多數教民也不認識,在本堂神甫每一次跪拜的時候,我看見的尤其是他那雙暴露在飾有花邊的寬袖白色法衣外面滿是釘子的厚鞋底。我喜歡香的香味,但不喜歡本堂神甫擺弄聖餐杯的乾巴巴的動作。他左右轉動著聖餐杯,檢查聖餐是否被吃光,杯子是否被舔乾淨了,這使我想起小咖啡館門口那些酒鬼的酒杯。在舉行舉揚聖體儀式的時候,我像大家一樣也垂下頭,以便避免看到聖體餅時發生暴卒的危險。我從側面望去,看見第一排的椅子上坐著村裡的女士們,她們差不多都是一模一樣地戴著蝴蝶結帽子,嘴唇抹得紅紅的。本堂神甫用法語佈道,一部分教徒聽不太明白,而講佛蘭芒語的老年人一點兒也不懂。諾埃米是“城堡主夫人”(這個詞很少是帶著和善的語氣說出口的);我是個小女孩兒,一頭黑髮,一條白裙,一根藍腰帶(我母親把我許給聖母,為期七年)。大約在六十五年以後,當我第一次回到童年的村莊時,村民們為了歡迎我,給我找了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她一頭黑髮,一對藍眼睛,一身白衣服,還扎著一條藍帶子。她像我童年時期那樣可愛,但是在獻花的時候,她害怕了,也像我過去害怕時的那種神態。

再過幾個星期我就七歲了。那是早期做領聖體的時期。聖讓-卡佩爾私立學校的修女們給了我一些教育,後來本堂神甫的短期教理課也沒有增加多少內容。這樣的教育尤其告誡我,天亮以後不要漱口,當然也不可以不餓肚子。當睡醒的時候,我發現床頭櫃上有四分之一個蘋果,便不假思索地吃了。但我做了一件錯事,那就是有一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本堂神甫,嚇得他差一點兒沒病倒。那天早晨,只有我一個人領聖體。從一張已經發白的照片可以看出,我穿著白長裙,戴著白頭紗,巴爾貝喜歡說這是婚紗。聽她這樣說,我先是笑了,然後又哭了,因為我認為這是嘲笑我。這些事我記不真切了。還有一件事,是請城堡附近的一些鄰居吃午飯。這是一種上流社會的儀式,我第一次領到了半塊用香檳酒浸泡過的餅乾。第二年(也許是當年?),我還清楚地記得,在瞻禮廳的平臺上頒發獎項的時候,我從校長的手裡接過一頂用金紙做的桂冠和一大本介紹名人生平的燙金硬皮書。我肯定自己沒有進過任何學校,也不願意進學校,但一種冒名頂替的不公正行為開始使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反感。幸好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找不到詞彙對這種事下什麼結論,但我有時感到激動,這可能比一個六十歲的男人或女人更出於本能。

如果還沒有教會孩子循規蹈矩,就用習俗的做法放任愚昧,讓他們糊里糊塗地接受成人的自私觀念和個人意識,對某些事情采取漠不關心的態度,而在另一種場合卻又滿腔熱情,這種做法再庸俗不過了。我在努力然而幾乎絕望地搏鬥著,其目的不僅僅是回憶那些只屬於我本人的東西,而且還要避免想象童年時期的任何淡而無味的畫面。這種童年,不是像因牙疼帶來的煩惱而引起人們的虛偽同情,就是一味地迎合他人的心意。從本能上說,孩子不會與成年人溝通,孩子會敏銳地覺察到大人所說的話不是錯誤的,就是並不重要的。我很早就覺得,人們喋喋不休地對我所說的仁慈的上帝並不總是仁慈的上帝。巴爾貝對村子裡發生的任何事都感興趣,她告訴我,有些老太太咳嗽的時候用被子把自己捂著;我有一次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白的男孩兒被釘在一隻箱子裡,準備送往墓地。我看見一些動物被第一批汽車壓死在公路上:上帝對被壓死的動物不仁慈;上帝並不總是對人仁慈,或者只是高興的時候才仁慈;我也不相信這個多疑的鬍子拉碴的老頭兒,他監視孩子,懲罰孩子,但當孩子乖的時候又獎勵他們。或者說我還有點兒相信的話,那也是如同相信聖誕老人一樣,因為這種相信是故意裝出來的。有的人對保護和懲罰他們的創造者給予信任;有的人承認那些在萬物和自己身上可以被稱為神性的東西,這二者之間早就出現了巨大的差別。可以肯定的是,悉達多王子不是在三十歲,而是從很小的時候就看見過一名病人、一個殘疾人和一具屍體,最可能的是他在三十歲之前一直對此緘口不語。簡而言之,有的人認為上帝就是“一”,有的人相信這個“一”只是介於“無”與“所有”之間的一種表達形式,二者是有區別的。黑山的這個孩子與一個被八百萬個神前呼後擁的日本年輕姑娘沒有多大區別,人們根本不知道這八百萬個神姓甚名誰;這個孩子同高盧-羅馬的孩子也沒有多大區別,後者與她生長在相同的地方,對森林和流水的內在力量也一樣很敏感。

儘管大人做事生硬武斷,目光短淺,然而孩子善於想象,使仍然具有生命力的神話得以不斷發展。卡特山是一處聖地,周圍住著許多苦修會會士,巴爾貝、胖馬德蘭和小馬德蘭每次攀登的時候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在一條路的旁邊有一眼聖阿波琳井,井水能治眼病。我記得,我還用手從井裡捧水喝。聖阿波琳相貌虔誠,但是牙齒被古羅馬的一個劊子手砸掉,又粘在面頰上,牙齦上還釘著一根釘子。這塊神奇的地方在比利時。保姆們和我都特別想去進行一次遠征,她們能買一些走私貨,我可以到聖井對面靠近馬路的食品店買一個蘇一塊的巧克力。那家食品店因糖果賣得便宜而出名。聖約翰節那天,儀仗佇列隊站在黑山城堡的道路上。天使挎著籃子,花瓣撒了滿地。我一直喜歡小鳥,因此又喜歡天使,相信天使是存在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裝扮成匈牙利的伊麗莎白,可能是因為教堂裡裝飾著這位聖女的一尊石膏像。我又看到了那頂玻璃珠子王冠、那件粉紅色襯裡的粉紅色絲絨大衣,大衣上還縫了一簇真玫瑰花,因為怕我把玫瑰花拿在手裡會掉在地上。我覺得有一個蒙著羊皮但裸胸的聖約翰塑像很漂亮;儘管我很少去聖讓-卡佩爾私立學校,但我想,我每次看見的是他,這位科羅蓋特先生,也許是村裡的另一位老人。我是在南方過聖誕節的,馬槽離棕櫚別墅很近,還擺放著深底的餐盤,盤子裡盛著浸泡過的種子,種子很快就可以長出野草;我讀著對古代“阿多尼斯花園”的描寫,不禁又回想起人們為了表示對維納斯年輕情夫的敬意,以同樣虔誠的方式培育出了繁盛的草木。蠟做的小耶穌還沒有我的賽璐珞安德雷更逼真,但是,擺放在後景的牛和驢,聖誕之夜才出現的羔羊和牧羊人,這些創造物把山洞都塞滿了。山洞是每個冬天用包裝紙盒現做的。每年一月六日,人們久久期盼的三頭披甲駱駝也到來了,為節日增添了光彩。我覺得三頭駱駝比前往朝拜初生耶穌的三博士還好看。

聖周又是另一番景象。我們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巴黎過聖周。有一次是在黑山城堡過的。我父親帶我去附近的布呂赫,到教堂裡看塑像與繪畫。還有一次是在布魯塞爾。我相信這是我最後一次去看我的殘疾姨媽。此行使我難以忘懷,因為我又一次見到了讓娜。後來我還見過她一次。那裡有七座教堂,我的幾個保姆照例都挨個兒轉悠了一遍。如果那裡只有一座教堂,她們往往也像在聖讓-卡佩爾一樣從同一個門七進七出。復活節的路上佈置著各種各樣的景觀:用南方棕櫚編織的棕櫚辮,北方的聖枝,身披黑紗的漂亮塑像和紫色裹屍布。聖周的星期四,教堂裡光線昏暗,還不時地發出喀吧喀吧的響聲,我難以相信那是挪動椅子互相碰撞的聲音。然而沒有鐘聲。鍾曾經被運往羅馬,迴歸故里的時候,還大張旗鼓地慶祝了一番,泡在水裡以恢復其本來的美貌,現在還在運送途中。但與佛蘭德的耶穌像相比就黯然失色了。那裡所有教堂裡的耶穌像都是躺著的,身體僵直,裸著大半個身子,面板蒼白,死去的時候悲慘孤獨。這是中世紀一位雕塑家完成的無與倫比的雕塑作品。也許是聖絮爾皮斯廣場的彩色裝飾品。但這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完全相信,正是在這當中的一座塑像面前,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情慾、惻隱之心和神聖意識三者之間得到了絕妙的統一,儘管我當時還弄不明白什麼是情慾。十五年以後,在那不勒斯的聖週期間,安娜在聖安娜-隆巴爾教堂含淚吻著死去的基督,聖周星期四至星期五的狂熱的愛情之夜,都使這個還不懂得什麼是死什麼是愛的孩子萌生了情感。

黑山城堡的大花園裡有一個山洞。十九世紀的城堡主人受到盧爾德山洞的啟發,喜歡在自家挖山洞,這有點兒像他們的祖先模仿皮拉內西修建了一些廢墟。我們的山洞有一道鐵柵門,但總是大開著。山洞是用卵石和水泥修砌,再用鏝刀抹平。卵石是從佛蘭德山的古代海底採來的。地面、牆壁和洞頂也都是卵石的,因此,天氣潮溼的時候就往外滲出微紅色的水珠。水中肯定含有鐵的成分。我在英格蘭北部看見古羅馬士兵在巖壁上挖的小神龕就往外滲出這樣的水珠。當地的一位考古者剛剛挖開,由於沒找到什麼寶貴的東西,馬上又填平了。古羅馬軍團士兵是來祈禱岩石之神的。我們的山洞裡只有一個祭壇,也是用同樣的材料砌的。祭壇上最多(一年一度的彌撒除外)擺上兩個在集市上購買的小花瓶,裡面插著乾花。祭壇下面是一個長方形小空洞,耶穌像用完後從十字架上摘下來就放在小洞裡,但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照著這個規矩做。我鄭重其事地宣佈,我每個星期天將去教堂要一隻耶穌像放在裡面。大家恥笑我,說你不如請纓出使中國。但我對出使中國不感興趣。

第三共和國的反教權主義到處混雜著令人不可思議的前朝遺蹟。人們不討厭本堂神甫,他像鄉村郵差一樣受到尊重和信任。村子裡的女人在路上看見他,便抬起罩在裙子下的腳,偷偷地往地上啐口唾沫,以免受到這個“仁慈上帝的贈與者”的影響,但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影響。本堂神甫有點兒像太監,“因為他不近女人身”,又有點兒像陰陽人,“因為他的穿著像女人”。秋天的夜間,看見掛在一棵樹上的死人腦袋似的甜菜疙瘩和插在被挖空的眼眶裡的閃閃發光的蠟燭,我感到很害怕。而對巴爾貝來說,一支蠟燭突然熄滅,就預示著一個人的壽終。人們對敵基督談論頗多,尤其在基督教團體內部,更是無時無刻地不在議論紛紛。而這個小圈子似乎比任何時代都擔心世界末日的到來。就像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有許多理由對此進行深思。巴爾貝認為,在世界末日的那個早晨,將有四個天使在地球的四個角落同時吹起號角,告知人們。我相信地球是圓的,因此對她所說的地球的四個角有點兒感到驚奇。為了使我信服,她還找來一個木球,插上四個小木塊作為天使。至於世界末日什麼時候到來,她也知道,即所有猶太人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一天。在猶太復國主義出現之前,《貝爾福宣言》、沙皇對猶太人的屠殺、焚屍爐以及猶太人大逃難等一些概念,村民們是從聽講“猶太曆史”知道的,一邊聽一邊哈哈大笑,再不就是用更加粗魯的語言學著德律蒙的語氣大罵一番。事實上,直到現在,離所有猶太人迴歸巴勒斯坦之日還很遙遠。然而,作為國家,以色列已經存在了,具有國家一詞所有官方與不屈的內涵。當然,對我來說,猶太人只是一些《舊約》書中的人物,而且我也不知道耶路撒冷在什麼地方。

在一九一四年爆發戰爭之前,村民們的愛國主義象徵就是七月十四日呼喊三音節口號。米歇爾很看重人民的節日,但他喜歡的不是一年一度的國慶遊行。在這樣的國慶遊行中,人們抬著被砍掉的腦袋,口裡還塞滿乾草。一八七〇年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在北部省的這個區,人們根本不知道蘭波在十四行詩中描寫的鮮血淋淋地躺在草地上的“山谷長眠人”是什麼樣子。阿爾薩斯-洛林離這裡也很遙遠。由於當時還沒有德國鬼子,所以,所有滑稽可笑甚至令人憎惡的沙文主義團體收羅的都是比利時人。由於發音不同,他們稱呼比利時人用Belches這個詞,而不用Belges。小個子比利時人(大多數人都是大高個子)反而嘲笑法國人,稱他們為法蘭基庸人。我是法國血統,至於我母親是哪個國家的人,這都不影響我的國籍。直到現在我很少談到我母親。她是比利時人。她不懂佛蘭芒語,法語卻講得很好,所以得到了米歇爾的稱讚。她喜歡德語,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捲入這場紛爭。在比利時抽籤的那些日子裡,法國人跨過了國界。兩國國界有的地段就從黑山城堡附近經過,因此可以看見比利時的村莊歡騰的情景。抽到好籤的男子漢高聲喝彩,互相挎著胳膊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行走著,後面跟著那些倒黴鬼,他們以酒自慰。運氣好的小夥子們怪聲怪調地唱著老掉牙的歌曲,第一句歌詞用的是沒有人能懂的古代語言,第二句用佛蘭芒語,句法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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僱傭兵!僱傭兵!僱傭兵!

不是波波爾要我們去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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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些小夥子要去效力的不是利奧波德二世國王,儘管國王在剛果的事業很受國際銀行推崇。但是,從現在起兩三年之內,不知道要有多少士卒將葬於伊澤爾河的泥土之中。國王希望和平,但抵擋不住壓力,因為高階將領們不要和平。在我談到的那個夏天,我們的鄰居還不是“我們的英雄的比利時盟友”。

人們根據一些傳世照片發現,“富有的小姑娘”,即“城堡小姑娘”,並沒有孤立於“人民”。“人民”這個很好聽的詞,也像法語中的許多詞一樣失去了它的價值。其實,她過去和現在都不過是住在十六區所謂的布林喬亞公寓裡的一個小女孩兒,我還能回憶起黑山城堡這座普普通通建築的每一個房間,雖然它已經不復存在了。中心房間不是客廳,客廳裡有一幅《罪惡與道德》的畫,據呂依尼回憶,是我祖父從義大利買來的,因為只有諾埃米讓我進客廳的時候我才進去,而她又很少讓我進去,所以我的印象很模糊;也不是橢圓形小客廳,這個小客廳過去是戲劇愛好者演戲用的;也不是彈子房,彈子房很難看;也不是兩間一套的套間,套間裡放滿了耶穌像十字架和掛鐘,是我祖母的賬房(我沒有繼承這種本領!);也不是我的小塔樓上開著六個窗戶的臥室,臥室裡有一口搪瓷平底鍋,上面有拉封丹《寓言詩》的插畫,然而我既不喜歡這個搪瓷平底鍋,也不喜歡拉封丹的《寓言詩》,因為我覺得故事中的動物太人格化了。我也不喜歡懸掛在通往我的房間走廊裡的後浪漫主義銅版畫,畫面上的人物正在傾聽音樂家演奏,其表情不是耽於幻想就是驚慌失措,但後來啟發了我對阿萊克西這個人物的創作。中心房間更下面,在冰冷的哺乳室與廚房之間。廚房裡不僅有做飯用的鍋,還有用來暖床的銅火盆。我們叫這個中心房間為僕從廳。僕從這個詞使人聯想到古羅馬的一個強大的氏族及其邸宅的居民。這種邸宅現在已經不見了。每一個經常住在僕從廳裡的人都有一段用兩三部書也寫不完的歷史:他們的骨骼結構、肌肉組織、生殖器官和頭腦的構造都還不錯,但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中午時分,人們鄭重其事地給我洗手。老太婆步履輕捷地下了樓,坐在餐廳的大圓餐桌旁邊。桌子上鋪著錦緞花紋檯布。我坐在她對面,中間隔著那個愛挖苦人的老夫人。從年齡上講,我們之間相差七十歲,但當時她和我對此還都沒有意識到。牆上掛著幾幅人物畫像,都是從前的藝術愛好者收藏的描寫家庭生活的作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醜,都穿著古代服裝。畫面上的男人不是一隻手揣在兜裡,就是雙手全揣在兜裡,因為作者這樣處理人物,要的酬勞比較少。大部分作品都是當地優秀但尚無名聲的畫家畫的(一些名畫早被博物館收藏);至於其他的畫,尤其我爺爺、奶奶的畫像,幾乎都是很粗劣的,我真難以想象是否還有比這更呆板浮誇的作品。我笨手笨腳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我用叉子叉起的青豆在我的盤子周圍形成了一片小樹林;奶油巧克力滴在我的白裙子上。要是我們堅持到吃甜食而不出現意外,這種奶油巧克力就會帶來預料之中的結果。“把這個孩子帶走!”約瑟夫身穿條紋襯衣,帶著我走上了通往僕從廳的螺旋樓梯。

一切都像生活本身那樣自然地進行著。人們拼命地吞食著從上面送下來的幾乎原封未動的飯菜。肉店老闆開的發票幾乎等同一個大飯館的支出:下等肉塊都餵狗了。吃飯的時候,我被抱到一大摞舊字典上,神氣活現。大瓷盤子有藍色的,有白色的,與碗搭配得當。有湯,有牛奶加咖啡,還有黃油麵包片。有時一口咬下去,黃油麵包片被咬出一排半圓形的牙印,慢慢地又被浸泡在飲料和醬汁之中。桌上鋪著漆布,待擦乾淨一塊地方以後,胖馬德蘭就趴在上面用鉛筆抄寫新學的歌曲。這些歌曲肯定都是唱爛了的老調子。馬車伕阿爾西德雖然已經年老,但仍然能討好女人,向患鞏膜炎的小馬德蘭獻殷勤。年輕漂亮的司機塞扎爾絲毫不掩飾對巴爾貝的好感。約瑟夫一邊吸俄國老闆香菸一邊瀏覽舊報紙。女廚子霍爾當斯一副金黃色的面孔,把腦袋從半開著的門縫中伸了出來,亂喊亂叫地附和著那些女人唱起輕佻粗俗的歌曲。是愛國歌曲還是感恩歌,這對我無關緊要:我只覺得她們不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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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摔在搖搖晃晃的床上……

我戳了她兩三長槍……

我是屎之女,我是尿之女,

我是上尉之女……

法蘭西總統薩迪·卡諾……

我們請上帝來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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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氣勢洶洶地說諾埃米的壞話,因為知道她吃完飯以後總是坐在靠近碗櫥的熱氣孔上面,這些諷刺的話她全聽得到,就是罵她的奸細梅拉妮的話也聽得一清二楚。但是,還能隱隱約約地聽見一種柔和細微的流水聲音。聲音來自乳製品作坊,是用粗木棍在奶桶裡攪動的沙沙聲。油膩的液體慢慢地變成了黃油。小瑪麗有點兒咳嗽,不時地將她的兩隻總是溫熱的手伸進攪奶桶裡,直到把最後一滴微微發藍的奶刮出來,做一隻好看的黃麵包,再用紙包起來。沒用完的黃油再加上鹽,裝在粗陶罐裡,留著以後再用。直到天黑,小瑪麗披著黑披肩回村的時候,這沙沙的聲音才停止。我心想,在上面用心讀書的米歇爾是不是也會聽見這種聲音。這種攪拌聲音,有點令人討厭,又有點兒讓人安然自若,這是一種大雜燴的聲音,但是我無法確切地表達出來。

很久以來,巴爾貝自脫下她的英國海藍色護士制服以後就沒有再穿過。這是米歇爾出於對英國的喜愛給她買的。她穿著很得體,既像回家休假的名門之家的女僕,又像不願引起人們注意的上流社會的女士。我很喜歡她。我聽說我生下來之後,是她給我洗的第一次澡。後來,她每天都給我洗澡,洗完後擦乾身子,搽爽身粉,給我穿好衣服,帶著我出去散步:在我很小的時候,每次進城,她都用帶子拴著我的胳膊,像牽著一隻小狗,寸步不離地領著我。在室外散步,空氣新鮮。她還經常去逛商店,而且還總是在商店的門口偶然遇到她認識的先生。然後去茶點鋪。在我的孩提時期,她非常喜愛我的肉體,像許多女人喜愛年幼的孩子一樣,是不自覺的。我記得,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她把我從摺疊床上抱起來,狂熱地吻遍我的全身,甚至吻我自己無法看見的地方,因此可以說,是她描繪出了我身體的輪廓。我相信性慾是在童年時期產生的,但這些完全觸控式的感知還不具有色情的意義:我的性慾還沒有發出嫩芽,還沒有長出綠葉。後來,巴爾貝的這種衝動消失了,但對我的熱吻有增無減。這差不多是我領受到的僅有的熱吻。當然讓娜也吻過我,但她不經常與我在一起。我的法國父親米歇爾也非常喜歡我,吻我,但他只是每天晚上才擁抱我,吻我,只不過是按規矩行事而已。巴爾貝不是毫無魅力的女人。儘管米歇爾對與下人之間的愛情持藐視的態度,但他在喪婦之後初期,很可能與巴爾貝有過肉體的接觸。不論怎樣,巴爾貝太理智,不會妄想充當女主人。但她不僅喜歡男人,而且還想多弄錢,儘管她收入豐厚。因此,巴爾貝在大公國時常去妓院,冬天路經巴黎或有時路經布魯塞爾的時候也如此。那時電影院很多。在晴朗的下午,當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她將我帶到電影院,與我並排坐在後排的座位上,等燈光一暗下來,她告訴我不要怕,然後就離開了,在散場之前再回來找我。作為孩子的我的確不怕。在銀幕上,一架音色嘶啞的鋼琴演奏著幾乎無變化的樂曲,樂音只有快速、莊重與柔和的區別。快節奏,猶如馬在奔騰;莊重表現悲愴;柔和則表現出月色溶溶的效果。我看一會兒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又看一會兒,只記得當紅女演員羅賓小姐在床上被一大堆鮮花窒息時的蒼白麵孔;而身穿伊麗莎白時期服裝的薩拉·伯恩哈特夫人使我怕得要命,因此,我夜裡睡覺,不得不讓臥室的夜燈徹夜長明。巴爾貝總是在約定的時間回到電影院。回到家以後,她詳細地告訴我,如果我父親問起,我應該如何回答他。我有時覺得回答得沒有把握,就抬頭看著巴爾貝,意思是問她我說的是否對。我的神色和吞吞吐吐的回答使米歇爾產生了懷疑。他懷疑巴爾貝虐待我,起碼威嚇我不說真話。但他懷疑錯了。事實上,幾乎在一生中,如果遇事猶豫不決,我總習慣用徵詢的目光看著我的同伴,以便知道他們是否同意我的說法。這種伴隨著害怕的信任目光根源就在此。

但看電影的把戲並不可靠。電影院女引座員(巴爾貝肯定與她有串通)或某個好心的女觀眾,可能會同情我這個被遺棄的小女孩兒,更不用說那種黑色小說裡的現代人物會把小孩拐走,於是乾脆把我帶到她賺錢的地方。我被安頓在客廳裡。我感覺很好。客廳裡有男有女。先生們的錶鏈上掛著小飾物,女士們半披著披肩,我覺得他們與黑山城堡僕從廳裡的大人物沒有什麼不同(儘管女士們的衣著更輕便)。這些人倒在我身上看到一種童真無辜的象徵。有一天,他們竟把我抱到桌子上,讓我唱歌或背詩。我不會唱歌,但從米歇爾給我抄寫的一大本詩集中,倒零零碎碎地記得幾句。“就像有人在掌著燈行進……當鵜鶘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如此純淨,一聲嘆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自由地升至上帝面前。”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沒聽到過這樣的詩句,可能也不明白我嘟嘟噥噥地背誦了些什麼。巴爾貝回來了,她戴著帽子和手套,謝過他們以後就領著我走了。我相信,這樣的事只發生過兩三次,因為總會有人告密,尤其那些女人。

米歇爾在黑山城堡收到了匿名信。自諾埃米去世以後,這地方也變了。這個星期,米歇爾接待了莉婭娜、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和他的未婚妻及其他人。莉婭娜是米歇爾的臨時情婦,我們已經見過面,她是個臨時補缺的角色。我的同父異母兄弟說要結婚,米歇爾當然也不反對這樁婚姻,因為他想趁機一勞永逸地甩掉這個討厭鬼。他的未婚妻有點兒胖,由似乎瘋瘋癲癲的母親陪伴著。至於其他的人,我就不認識了。這些人都主張把巴爾貝趕走。米歇爾沒有把她去窯子的事看得太嚴重,但又不能由著一個孩子的保姆幹這種事。他讓來訪者玩了一個小花招,這可能是因為他性格懦弱,但心腸好,做事又果斷,或許因為我在前文中討論過的奇特的無所謂態度。第二天我們全家出去遊玩。我們分乘兩輛汽車。我感到奇怪的是,巴爾貝沒有與我們一起去。大人們告訴我,她馬上就會趕上我們。

我回憶不起來我那天是如何度過的。我們晚上才回到家。我一進大門就喊巴爾貝,跑著上了小塔樓的樓梯。我們兩個人的床靠在一起。她的床收拾乾淨了,也不知道她的被褥哪裡去了。我跑到走廊裡,頭靠在裝飾著深暗色銅版畫的牆上。我最後走到諾埃米的房間,現在是米歇爾的臥室。他拉著我的手說,巴爾貝被她家的人叫回去了,可能要在家裡住幾個星期的時間。她的老家在比利時的哈塞爾特與荷蘭的馬斯特裡赫特之間。他還叫我不要這樣大聲哭。在以後的幾天裡,我給巴爾貝寄了幾張明信片,叫她回來。明信片上的字有很多拼寫錯了。她很長時間以後才給我回了一封很短但充滿真情的信,告訴我她與哈塞爾特的一個農民結了婚。

巴爾貝永遠地走了,我也慢慢習慣了,但我感到心情沉重,因為大人們對我說了謊話。從今以後,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米歇爾。米歇爾很久以後才告訴我,由於我長大了,他怕我不分青紅皂白地全盤接受巴爾貝墮落的生活方式,甚至模仿她說話的聲調。他還告訴我,由於巴爾貝與塞扎爾墜入了情網,他怕他們在小塔樓裡當著我的面幹出淫蕩的事。在他的擔心中,還可能有點兒吃這個漂亮而自負的小夥子的醋。事實上,巴爾貝在小塔樓裡給我的印象是為人很穩重,完全不像她在其他時候的表現。她在廁所裡的浴缸洗完澡以後,手上拿著蠟燭臺,光著身子穿過大房間,在白色的牆上映出她那高大的身影。她走到火爐旁邊,坐下後先擦腳,再用浮石磨。她的腳趾甲很長,腳趾互相疊在一起,腳上這裡一塊老繭,那裡一個硬包,很難看。但是從她顯示出來的身影看,她有兩隻豐滿的乳房和微微下垂的肚子,體形很優美。

在巴爾貝離開之前不久,那隻老狗特里埃就死了。它活了十二年,已經不錯了,但這對於一隻受到良好飼養的狗來說,不一定是最終年限。它受到了什麼良好的飼養呢?這隻狗先跟隨著費爾南德和米歇爾神氣活現地周遊歐洲三年之後,成了我私人所有。它小心謹慎地守著我的搖籃床,跟在我身後在黑山城堡的路上散步。在蒙特卡洛,由於鴿子滿天飛,它老是汪汪地吠個不停。在巴黎的布洛涅樹林裡見了鴨子也叫。它跟著我在海邊走,還躍躍欲試地跳進海水裡。我不記得它是否陪我去過斯海弗寧恩,受到了克萊芒和阿可塞勒的狗的惡意對待還是友好歡迎?可是在黑山城堡,諾埃米不讓它進房間,怕它帶鉤的爪子把地板弄髒。這隻狗的確老了。在它生命的最後幾年,它與阿爾西德睡在馬廄裡,我每天早晨都到那裡去看它。我給它甜食吃,與它呆上一會兒,但保姆總是覺得我呆得時間太長。我撫摩它一會兒,就被帶著走開了。人們已經看出,我很聽話。特里埃最後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它像被飼養人員挑選出來的許多德國短腿獵狗一樣,拖著長長的身子,很難看。特里埃患有脊椎病。它不能爬樓梯,但睡在下面的乾草上,爬不爬樓梯沒關係。它只能拖著四肢爬出馬廄來看我,高興得又是哼哼唧唧又是狂喊亂叫,它的臀部癱瘓了,只能在院子的地面上拖著身子往前爬,爬過的地方留下幾道血印。它看見我那種高興的樣子使我驚慌失措:動物對人的愛表明,人雖然給予的很少,但卻被視為太陽。假如我年齡再大一些,我本來會要求把它晝夜留在我身邊,努力給它一點兒溫情。這種溫情是臨終的人和動物都需要的。但孩子是怯懦的。一天早晨,阿爾西德開了一槍,我甚至還沒被槍聲驚醒。在過去,這是結束一個長期處於生命垂危的可愛動物最簡便易行的方法,不像現在可以採用注射的方法。“親愛的姨媽,我寫這封信是想告訴您,我太難過了,因為我的可憐的特里埃死了。”這是我寫給我的殘疾姨媽的信的開頭,是我偶發異想才寄給她的。這也是我的第一篇文學作品,從而開始了我的創作生涯。

在這些一鱗半爪的回憶中,我還要在此談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奇蹟,而且是在奇蹟出現之後才被人意識到的:那就是讀書的發現。當二十六個字母不僅僅是在白紙上隨意組合、難以理解而且又不好看的線條的時候,那麼,每一個字母就成為通往別的世紀別的國度的門戶,使我們瞭解到在生活中永遠遇不到的眾多存在,哪怕只是一個將改變我們思想的思想,一個將使我們生活得更好的概念,這樣,我們起碼不會比昨天更愚昧無知。我從來沒有小人書。我覺得塞居爾夫人的粉紅色燙金鉅著是廢話連篇,語言粗俗:她透過一個成年人講的故事,對兒童進行汙衊和愚弄。我感到于勒·凡爾納的故事無聊,可能只有小男孩兒感興趣。我愛讀《白雪公主》、《睡美人》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但這些故事是我在讀書以前就知道的。給我講這些故事的,有聲調雄渾的男子,也有聲音低沉柔和的女子。不久以後,我父親又讓我閱讀了許多“經典作品”;我在七至十八歲之間瀏覽了所有法國文學作品和起碼一部分英國文學作品。為了追源溯流,我還學了拉丁文和希臘文。懷疑論者會說讀書過早無益,因為兒童能讀但不能理解,起碼在最初幾年是如此。我認為正相反,兒童能夠理解某些內容,即使暫時不太理解的,以後也會理解,因此這樣的教育必不可缺少。

但是,在不久以前的一次偶然機會中,米歇爾在一家書店買了一部著作,這是為大人寫的書,內容新奇。是一個叫蕾娜-蒙特勞(但願我沒記錯這個名字)寫的理想主義的基督教小說,但我不知道她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小說講的是公元一世紀中期耶穌信徒避難埃及的故事。我覺得這部作品(書名為《第九個小時以後》)現在好像被人們遺忘了。一個秋天的早晨,當我們正要離開黑山城堡的時候,我在米歇爾的床頭櫃上發現了這本書。保姆正在為米歇爾和我收拾行裝,怕我亂拿亂動東西,就把我送到我父親的房間。米歇爾也在收拾行李箱。十月的天氣已經轉冷,他叫我到他的掛著幔帳的床上,鑽進綠鴨絨被子裡。我拿起那本書,隨便開啟看著:書中大部分對話和描寫我都不懂,但有幾行我還是看明白了。講的是有幾個人坐在尼羅河畔(我知道尼羅河在地圖的什麼地方嗎?),看著一隻紫紅色(我知道紫紅色是什麼樣子嗎?)的帆船順風航行,背景是綠色的棕櫚林和橙黃色的沙漠。我覺得落日的景色更加光輝燦爛;那幾個人看著“帆船順風航行”,至於他們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我身上油然而生,而且非常強烈,我不禁合上了書本。在我以後四十年的有意或無意的回憶中,帆船在繼續溯流而上,透過棕櫚林可以看見火紅的太陽正沿著懸崖絕壁下沉,尼羅河的水向北方流淌著。我將會看到,有一個灰色頭髮的男人站在甲板上哭泣。

<hr/><ol><li>✑Titania,中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仙后。&#8203;</li><li>✑Janus,羅馬神話中的兩面神,能前後瞻望。&#8203;</li><li>✑Shekinah,猶太教的上帝。&#8203;</li><li>✑Aphrodite,希臘神話中掌管愛與美的女神。&#8203;</li><li>✑Siddhartha,釋迦牟尼出家前的本名。&#8203;</li><li>✑Adonis,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維納斯的情人,狩獵時受傷而死。維納斯非常悲痛,諸神受感動,特准許他每年復活六個月,與愛神團聚。此時大地回春,草木繁茂。&#8203;</li><li>✑Les Rois Mages,耶穌誕生後,東方三位人士在一顆星星的指引下前去朝拜,並獻上羔羊和美酒,又稱為三王來朝。&#8203;</li><li>✑Leopold Ⅱ(1835-1909),比利時國王,侵佔剛果大片領土,實行殖民統治。&#8203;</li><li>✑Yser,發源於法國,經比利時流入北海,1914年,比利時和同盟軍在此打敗德國軍隊的進攻。&#8203;</li><li>✑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法國詩人。作品以動物形象諷刺社會醜行與罪惡。1684年當選為法蘭西文學院院士。&#8203;</li><li>✑Madame de Ségur(1799-1874),法國作家,作品有《索菲亞的災難》等。&#8203;</li><li>✑Jules Verne(1828-1905),法國小說家,創作有《海底兩萬裡》、《神秘島》等科幻小說。&#8203;</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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