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與鸚鵡(1 / 2)

當初,斯塔弗洛斯主動選擇了單身生活,雖然他認識的神父有不少已經娶妻生子,有些甚至沒結婚就有了孩子。他的生命中也有一個女人存在,而他正是以她的名義在為世人服務,她就是聖母,童貞馬利亞,基督之母。

一年前,為了協助阿帕斯特羅斯神父的工作,他來到萊德瑞斯。阿帕斯特羅斯年過八旬,作為萊德瑞斯精神世界的牧羊人,已有五十多年。老神父去世時,眾人沉痛哀悼,斯塔弗洛斯則不負眾望地接管了老人的聖職。

斯塔弗洛斯守護的教區包括一座不足四百人的小村子和附近三個居民點,每處各有一座小教堂。神父住在村邊的一座小山上,步行到達村子裡的教堂只要兩分鐘。山頂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能望見教區內其他幾座小教堂星星點點地散佈在山谷中。這位剛從神學院畢業的年輕人衷心感謝天主賜予他如此安詳寧和的教區。

村子裡的許多女人常沿山路走去他家,帶著熱騰騰的飯菜和成罐的甜果醬。只要神父願意,她們更樂意去陪伴他,然而他卻避開了任何形式的親密接觸,生怕被旁人曲解。

在希臘的大多數農村,女人往往比男人多,而且至少是後者的兩倍。門前臺階上、市場裡,到處是女人的身影,她們甚至會在田裡幹粗重的活計,在樹林裡撿柴火。斯塔弗洛斯住的這座村子裡,男人似乎要更少。除了參加葬禮和祭奠儀式,斯塔弗洛斯只在路過咖啡館時才能瞥見幾個男人。這種時候他總會點頭致意,有時也寒暄兩句,卻從不停下腳步。

斯塔弗洛斯神父家屋後有幾隻蜂箱。很早以前他從祖母那兒學會了養蜂技術,如今照料起蜂房得心應手。他每次去看望病人,都會帶上一小罐黑糖漿似的蜂蜜,用它調製一種具有舒緩效果的熱甜藥飲——摻些藥草,再擠幾滴檸檬汁。檸檬也從他自己家的樹上摘的。接任神職剛剛一年,村裡的寡婦們就下了定論:這個年輕人能力非凡。

她們相信他的訓導能啟發靈魂,並深深折服於他吟誦時聲音中的那份純淨,不過令她們堅守信念的真正原因,卻是那服簡單“湯藥”的奇特功效。他的名聲在女人中間傳開,於是教堂總被幾百支蠟燭照得通明。有道細縫供人們塞進硬幣的木製捐贈箱,近來每週都得清空一次。深褐色的蠟燭也頻頻需要添補新貨。她們把斯塔弗洛斯神父奉為奇蹟的創造者。

村裡的男人生病時會選另一種藥。遇到個頭疼腦熱的,他們都喝雷基酒,認為這種烈酒能殺死所有病菌。同時對神父那備受推崇的藥飲嗤之以鼻。不就是蜂蜜兌點兒水嘛,他們說。

“神仙方子,荒唐點子。”他們笑道。

“不過也沒什麼害處。”一個說。

“隨她們高興吧。”另一個附和道。

斯塔弗洛斯神父留著濃密的大鬍子,完全遮住了下半張臉。高頂黑帽下,齊肩的黑色鬈髮柔順垂下。他的雙眼點綴在這片茂盛的毛髮中像是一對熟透的橄欖,烏黑髮亮。希臘的陽光耀眼,人們常常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神父的眼周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一道道細紋,但他的雙手如新生兒般細滑,顯出他的年輕。

神父每天走訪完教區居民,並在四座教堂做完彌撒,行完聖事之後,就會回家享用晚餐。當地女人對他的愛戴就在此刻充分體現出來。幾乎每晚,家裡都會多些東西:一小罐湯、番茄燉豆角,甚至是烤羊肉配蔬菜。她們會在翌日早晨來取盤子,他則習慣飯後洗好餐具放在外面,等她們來取。吃過晚飯,他會利用剩下的時間讀一讀《七十士譯本》。天花板上吊著一隻光禿禿的燈泡。雖然神父年輕,眼神好,但這燈光昏黃得也只能讓人勉強看見字。

五月的一天,一場疫病突然來襲。斯塔弗洛斯神父竭盡所能也無法阻止其蔓延。村裡的學校只有一間簡陋的教室。二十五個孩子擠在一起上課,讓那裡成為疫病傳播的溫床。新來的女教師馬納吉斯發現一家三個兄弟姐妹同時起了疹子,溫和地建議他們第二天在家休息。由於年輕,經驗不足,馬納吉斯沒有當機立斷。她本該立刻叫來病孩兒的母親接走他們。雖然這些孩子只在教室裡待了幾小時,卻讓病毒趁機擴散。一天之內,麻疹如瘟疫般席捲了整個學校,教室裡空了一半。基裡婭·馬納吉斯只好停課,卻依然不敢懈怠,盡職盡責地給未感染的孩子佈置家庭作業和閱讀一本書的任務。

孩子們的病情逐漸好轉。就在他們準備返校上完夏季學期時,女教師卻發現自己的胸口起了些紅疹子。整整一週,她獨自臥在床上,高燒不退,全身佈滿紅點。隔壁的寡婦從附近小鎮叫來了醫生。醫生掏出聽診器聽了聽,看了下喉嚨,摸了摸腺體,然後走到屋子另一頭,就著水池洗了洗手。要是再過幾天還不見起色,就得入院治療,他說。

醫生給她用了很多抗生素,劑量大到他自己都覺得不安全。就這樣,到了她染病後的第十天,斯塔弗洛斯神父來了。

屋門忽然被開啟,基裡婭·馬納吉斯覺得有一道亮光照耀在她的床上。霎時間,陽光如潮水般湧入,驅散了所有陰霾。她病得恍恍惚惚,將那道光誤認為是天主顯聖。

“基裡婭,”隔壁寡居的老太太這些天一直在照顧女教師,她在姑娘耳畔輕聲說,“神父來了。”

寡婦拿來另一隻枕頭,墊好後幫基裡婭坐起身來。雖然窗簾緊閉,屋裡光線暗淡,但她還是看見神父正在屋子另一頭燒水。接著,他把熱水倒進玻璃杯,摻了些蜂蜜,最後撒了點兒藥草。

他嗓音輕柔,一邊跟她說話,一邊握住她頹然無力、滿是汗水的手。她覺得他的手指如大理石般涼爽宜人。剛一喝下他遞過來的湯藥,她的燒似乎就退去了一些。接下來的一週時間,斯塔弗洛斯神父每天都來看望她。他寡言少語,每次坐在她的床邊,垂下頭,默默禱告。她的體溫一天天回落,紅疹子也慢慢退去。兩週後,基裡婭終於可以下床了。她將這來之不易的康復歸功於天主和那位妙手回春的神父。

想到再也聽不到斯塔弗洛斯神父恪盡職守地前來敲門看望,基裡婭·馬納吉斯有些失落。而另一方面,她大病初癒,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正隨著夏日的和煦天氣穩步恢復,又倍感快慰。她發覺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在街上尋覓神父的蹤跡,期盼他的突然出現,甚至會帶著一絲負罪感,悄悄巴望街上哪個寡婦不基裡婭久也需要神父的回春妙手。

基裡婭·馬納吉斯剛一康復,就立刻去鄰鎮買了一小尊銀製的女人像,放在聖母的神龕旁。她打算用細絲帶把這尊小像拴好,掛在教堂裡那十幾個或祈願或還願用的“塔瑪塔”旁。這些塔瑪塔上的浮雕,有的是心和手,有的是雙足、雙臂或雙腿——涵蓋了人體的各個部位。此外,還有十幾個銀製的嬰兒肖像。多年來,村裡的女人都會來這裡祈求順利受孕或者感謝聖母賜予她們一個正在木搖籃裡踢騰著小腳的漂亮寶寶。

基裡婭發現自己和老婦人們一起坐到了門前臺階上——自從到村裡教書以來,這還是頭一回。她注意到,每當神父走近,女人們都會雙頰泛紅。而當他停下腳步跟她們打招呼時,她們更會靦腆地輕垂眼簾,望著鵝卵石鋪就的路面。令基裡婭有點兒羞愧的是,她發覺自己也是同樣的反應。

“他可真是英俊啊。”一個女人說。

“是啊,多好的一個小夥子。”另一個感嘆著。

“那雙眼睛真漂亮,”第三個女人說,“就像融化的巧克力。”

身為寡婦,她們從不覺得暗中傾慕神父有什麼不妥。

卡特琳娜則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時不時深情地回想起他平靜的嗓音和默然的祈禱。她也注意到他總是形單影隻,刻意和周圍人保持距離,由此推想,他也許是個喜歡獨處的男人。

雖然離群索居,但斯塔弗洛斯並不覺得自己與那些和他處境相同的神父一樣孤獨。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人居住。有個伴侶始終陪伴在他左右:一隻鸚鵡。神父剛來時,這隻名叫尼科斯的鸚鵡就已經在了。據一些村民講,這隻鸚鵡甚至在老神父阿帕斯特羅斯出生以前就和老神父的家人住在一起了。因此,有人猜測它一百多歲了。

這隻鸚鵡一身漂亮的碧綠色羽毛,但兇猛暴烈,脾氣有點兒古怪。它一絲不苟地守護著自家地盤,比馬士提夫獒犬還要兇狠。每當村裡的寡婦悄悄來送晚餐給斯塔弗洛斯時,屋裡就會傳出駭人的鳴叫聲,是在警告說不要再靠近了。這正是女人們總把奉送的食物留在門口臺階上的原因。

有時,肉的香味會引來四處閒蕩的貓。偶爾會有一隻貓跳上窗臺,朝裡張望,看看那隻正用圓眼瞪著它的鳥兒。不過,一聽見那鳥兒尖叫,貓就會倉皇逃走。

那隻鸚鵡會說不少詞兒。它自己的名字(“尼科”,“尼科”),原來主人的名字,還有現任主人的名字“斯塔弗洛斯”。它偶爾還會說“我的聖母”——這到底是出於虔誠的信仰,還是吃驚或憤怒的慨嘆,往往取決於說話者的語氣,而對鸚鵡來說,這就難以判斷了。不過,它聽上去並不怎麼虔誠。

尼科斯的翅尖早在多年前就被剪掉了。它有個一居室的小窩,窩中央豎著一根杆子。白天,它棲息在杆頭,晚上,神父回來以後,它就飛下來,笨拙地撲打著翅膀,從一個椅背飛到另一個椅背。餐桌上甚至有它的一席之地,斯塔弗洛斯常常在它專用的琺琅盤子裡放一片面包。不啄食的時候,它就稍稍側著頭,凝望著主人,神色總是介於崇敬與不屑之間。

以前,年輕神父常會邊吃飯邊看書。可是最近幾周,他一直心緒不寧。洗餐具時,他盤裡的食物竟還有一半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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