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尼蒂斯女士的種子(1 / 2)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暑熱未消,依舊是直逼四十度的大熱天。兩個孩子正走在上學的路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去學校。

吉阿尼斯的媽媽握著兒子的手,發覺小男孩的掌心汗涔涔的。弗蒂妮的媽媽也感到女兒的手指緊扣著她的手。兩個女人都不知道誰更緊張——是孩子,還是她們自己。

近年來,村裡人口銳減。許多年輕人都去了海外工作,只有夏天才會回來小住幾個月。每到此時,村子主幹道旁的咖啡館就會擠滿了人,再度變得熱鬧非凡。“這才是以前的樣子。”面對此情此景,年長的人會眼睛溼潤,低聲慨嘆。八月裡,人們大擺宴席,紀念當地的守護神聖提多,村邊的圓形空地上擺滿了擱板桌和塑膠椅。可是僅僅一週之後,村裡又會空了一大半。一把把椅子用繩子串著,靠著教堂外牆,高高摞起。復活節,寥寥無幾的留守村民們圍聚起來享用烤羊羔肉,一小部分椅子也許又能派上用場。

大點兒的孩子現在都已到鄰鎮上學,每日由校車接送。不過村裡還有二十來個六到十一歲的孩子,足以填滿一所小學。

不少村民把子女送往他們自己童年時就讀的校園。他們中許多人都曾是卡卡尼蒂斯女士的學生。這位女教師三十年前就來到了這個村子。

說句公道話,正是這位女教師幫孩子們打下了堅實基礎,為日後的初中學習做好鋪墊。從某種程度上說,年輕人正是因為接受了她的教育才會一去不復返。因為接受高等教育時,他們紛紛脫穎而出,拿到了獎學金,甚至是去國外深造的機會。

“耕好地,種子才會發芽。”她常這樣對家長們說。這個比喻源於她幼時觀看父親在園裡耕作的經歷。那塊地大概有一千平方米,但她父親卻把土全部細細篩過,直到能像沙子一樣從指縫流下。正是他的精耕細作讓那片地變得肥沃多產。

“成敗取決於準備工作。”這句教誨,他對女兒說了不下一千遍。

老卡卡尼蒂斯先生特別看重莊稼的整齊有序。播種和移栽幼苗時,他都會用小木棍和繃緊的線繩量好距離,一絲不苟。

“種好地,收好糧。”他經常對女兒這樣諄諄教導。慢慢地,這些話就融進了她的思維。

老卡卡尼蒂斯先生自然獲得了大豐收。當鄰居們仍在同樣佈滿石塊的貧瘠土地上勉強種些番茄和豆子時,他的土地上卻豐盛地產出各式蔬菜。從五月一直到十一月,他每天都會在大街旁的一張臺子上擺滿當天採摘的農產,前面擱一隻鏽鐵罐用來收錢。洋蔥、胡蘿蔔、西葫蘆或辣椒——總有長勢喜人的蔬菜等著採摘。

當時,還是小女孩的卡蒂婭看著父親總是把鐵罐裡收來的錢倒進一隻木匣子裡,然後那隻匣子就不見了。整個童年時代,她都在納悶那些錢上哪兒去了,因為那時候生活似乎60總是很拮据。不過當她要去拉里薩上大學時,她才明白父母攢了這麼多年錢的目的。夫妻倆省吃儉用存起的德拉克馬足以供她讀書,直至考取教師資格證。

對於大多數年輕人來說,讀書就是走出小村子的通行證。然而對於卡卡尼蒂斯女士來說,讀書卻是她的回程票。自始至終,她的夢想不是別的,就是回到她早年接受教育的學校教書,她想把自己的兒童教育理念付諸實踐。她覺得自己當年接受的教育中有許多謬誤,如果能回到那裡教書,那就像是完成了一個美妙的迴圈,就像她父親當年用收穫的番茄種子孕育來年的幼苗一樣。

帶著吉阿尼斯和弗蒂妮趕到校門口時,兩位母親相互問好。她們只相差兩歲,而且早年也都曾在這裡唸書。

“早上好,瑪麗亞。”

“早上好,瑪格麗特。弗蒂妮今天可好?”

小女孩的母親替她回答:“有點兒緊張。”

“我覺得吉阿尼斯也是。”

小男孩皺起眉頭,他可不想被人看作膽小鬼,雖然心裡一直在忐忑。他還從沒怎麼離開過媽媽的視線,不過他知道,是時候了。全校雖然只有二十個孩子,但在他眼中卻是黑壓壓一大片。他在意的不僅僅是人數,更是這些人的個頭——年長的孩子真高大。

小弗蒂妮看起來自信些。她有個哥哥剛從這裡畢業,所以看著大一點兒的孩子在校門外轉悠,她並不畏怯。

“過幾個小時我就來接你。”小女孩的母親一邊叮嚀,一邊放開了手。

小弗蒂妮朝吉阿尼斯伸出了手。卡蒂婭·卡卡尼蒂斯初次見到這對孩子時,他們就是這樣手挽手進來的。她走過來,彎下腰。“早上好,孩子們!”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揚起頭,望著女教師瘦削的面孔。他們看見又圓又亮的眼睛下面有大大的黑眼圈,下巴尖尖的。大部分頭髮在腦後綰成一個髻,有幾綹披散著。她彎腰靠近他們時,吉阿尼斯注意到有一隻小蜘蛛正朝她頭頂爬去。

這一幕讓他看得出了神。

“你一定是吉阿尼斯吧,”她說,“而你就是弗蒂妮?”

弗蒂妮點點頭。

“嗯?”女教師望著吉阿尼斯。

吉阿尼斯的心思仍然在小蜘蛛身上。此時,它已消失在女教師濃密的黑髮裡。弗蒂妮使勁兒捏了捏小男孩的手。於是,他狠命地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說。

“你坐這兒。”卡卡尼蒂斯女士指著前排一個空位子對弗蒂妮說。“吉阿尼斯,你坐後面。”

吉阿尼斯的那張課桌旁已經坐了一個男孩。他面前攤開放著一本有插圖的書,手託著腮幫,盯著書上的字。吉阿尼斯坐過來時,他既沒抬頭看,也沒挪一挪身子,絲毫沒有讓出些地方給新同桌的意思。

八十年代,卡卡尼蒂斯女士初任教師時,曾進行了一些革新。並不是想逐步實現學校管理的現代化,而是重新推行某些傳統理念。她的前任曾嘗試了不少時新方法,其中一項就是用塑膠貼面板做的新式課桌換掉古老的木桌,並以講臺為中心,把學生的桌子圍成一個半圓。對於兩個學生共用一張課桌的新做法,卡卡尼蒂斯女士並不認可。學生不能再獨享一張課桌,她深感惋惜。而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學年伊始把桌子搬回原位排整齊。

舊式課桌的特色之一就是每張課桌上都設有墨水池。如今在教室最前面的講臺上,她擺了一隻大墨水瓶,堅持讓大一點兒的孩子重新使用鋼筆。

“圓珠筆寫不出好字。”每當孩子們抱怨時,她就會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美麗的希臘文是古人創造的。那時候可沒有圓珠筆,所以你們現在也不能用它。”

她的另一個懷舊做法是在牆上張貼希臘字母表、數學公式和哲人雋語。對於把孩子們的作業掛在牆上展示的做法,她不以為然——展示任何不完美的東西都是毫無意義的。為什麼要勉強誇讚不完美的東西呢?榜樣必須能夠激發孩子們積極進取,奮發圖強。在她看來,學生們的進步已經證明了她的做法是行之有效的。

吉阿尼斯和弗蒂妮漸漸養成了手牽手一起上學的習慣。有時,兩個孩子會一起走進教室,坐在同一張桌旁。

“起來!”卡卡尼蒂斯女士一進門就會呵斥道,“起來!起來!快起來!你知道哪兒是自己的位子,吉阿尼斯。所以,快坐回去!”

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非要把這兩個孩子拆開。除了回答老師提問或者應老師要求朗讀課文,教室裡不準學生說話。兩人關係好,坐在一起,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弗蒂妮非常討厭同桌——矯情的艾爾皮達。那女孩寫字時,總是用手遮住。在弗蒂妮看來,那麼小心保護字母,唯恐別人看了去的做法簡直匪夷所思。因為和她同齡的孩子都在學字母,字母根本不“屬於”任何人。

“幹嗎這麼神神秘秘的?”她打破沉默,直截了當地對同桌悄聲說。這種大膽作風是從哥哥那兒學來的。艾爾皮達沒搭理她。

與此同時,吉阿尼斯則成了同桌的出氣筒,身上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其實,“共用”課桌並不能恰當描述他們倆的情況。那個叫帕諾斯的胖男孩霸佔了桌子上超過三分之二的空間,而且時常用力推擠吉阿尼斯,不是把吉阿尼斯擠出座位,就是將他的課本擠到地上。卡卡尼蒂斯女士總是斥責吉阿尼斯,懷疑他是故意搗亂。更糟的是,帕諾斯身上總是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天熱時,那味道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所學校分為兩部分:教室和操場。冬天,他們本該在操場上四處跑動,鍛鍊一下身體,但女孩們總是聚成一個個小群體,唧唧喳喳說

些閒話。男孩們則會踢足球,弄得塵土飛揚。整個第一學期,課外活動時,吉阿尼斯和弗蒂妮總是避開別的孩子,單獨在一起,有時愉快地聊聊天,有時也會用小石子玩自己發明的遊戲。卡卡尼蒂斯女士在旁觀察,心中氣惱。這兩個孩子不合群,而集體觀念卻是她煞費苦心要在學生中間建立起來的。只要一看見他們把頭靠在一起親密交談,她就火冒三丈。

“當心蝨子!”每當看見兩個孩子的黑髮幾乎交疊起來時,她就會大喊,“當心蝨子!你們坐那麼近,會互相傳染蝨子!”

後兩個學年,吉阿尼斯和越來越胖的帕諾斯被安排在前排,勤奮好學的弗蒂妮則被排在了最後。很多次,已經上課好幾分鐘了,吉阿尼斯仍趴在弗蒂妮的書桌邊,旁若無人地和她聊著。對此,卡卡尼蒂斯女士總是視為眼中釘,她就不聲不響地走過去,“邦”的一聲巨響,把戒尺重重拍在書桌上。

“回你的座位去,帕帕蘭博斯!”

要是在她教學生涯的早期,這把尺子會落在學生的屁股上或者手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紅印。那紅印往往要一個小時左右才會消散。她有些懷念可以施行體罰的舊時光。那時候,各種懲戒方法均有明文規定。孩子們腿上的紅印子足以讓他們長記性,但又不至於嚴重到放學鈴響時還不消散。

吉阿尼斯和弗蒂妮小學畢業那年,卡卡尼蒂斯女士覺得自己終究還是沒能教會他們守規矩。在她看來,循規蹈矩是孩子們步入人生下一階段的基本前提。

“吉阿尼斯,”她用冰冷的口氣對男孩說——近一年來,這孩子個頭猛長,眼下幾乎可以與她平視,“要是你沒法按要求做好,那我有另一個辦法讓你記住這個教訓。站到牆角去!面朝牆站好!手放頭上!不許亂動,直到我發話為止!”

一連數小時,吉阿尼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忍受著炎熱天氣的煎熬。其他孩子都出去玩了,在院子的噴泉下大口喝水解渴,吃完自帶的小食品,回教室繼續上課。

他面對的牆上掛著一幅卡卡尼蒂斯女士挑選的人體解剖圖,上面清晰地展示著人體的每塊骨頭、肌肉和肌腱。四個小時裡,吉阿尼斯一直盯著那幅畫,只要稍微動彈一下,就會招來女教師的大聲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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