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島的一晚(1 / 2)

遊客大軍終於退去。出售粉紅色游泳氣墊和廉價的臺灣產比基尼的商店已經關門歇業,明年春季才會重新開張,所以現在連窗戶都被木板封得嚴嚴實實。路邊的桌子上,豐收的葡萄堆積如山;橄欖日漸成熟,等著十二月收穫。夏季過去,克里特島又迎來了新鮮的水果和豐沛的雨水。對於當地人來說,這才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他們又可以不受外人打擾,自由自在地過著舒坦日子,暢快呼吸島上清甜的空氣。

外國遊客離開後,克里特島上這座小村子的核心一如既往地運作著。每天,甜品店依然烘烤出各式餡餅,最好的餐館照常營業——即使其他店主都已離開此地,到別墅過冬去了。神父在依傍著水的小教堂裡為所有信眾主持禮拜儀式。

生活又迴歸它原本安靜而有序的軌道。身著黑衣的寡婦們——那面料的顏色居然和首日服喪時一樣烏黑——坐在自家門前的臺階上,和男人們隔得遠遠的。男人們在下西洋雙陸棋。骰子在棋盤上滾動作響。玩家把棋子從一個三角形區間挪到下一個區間,慢慢地打發數小時時間。棋子相互撞擊,咔嚓咔嚓的,彷彿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話,比下棋的男人更健談。

這些年過七旬的老人從記事起就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如今幾乎已無話可聊。他們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是一致的。當地的一些新鮮事兒,比如副市長選舉,誰家生孩子了,誰過世了,興許會成為他們討論的話題,然而外面世界的新聞,例如金融危機或秘魯地震,卻不會引起他們哪怕是片刻的興趣。他們的父輩也曾這樣坐在廣場上。這座海邊的小村落,這片廣場,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如今,只有上了年紀的人住在這裡。大多數年輕人早就離鄉背井,前往燈紅酒綠的克里特島首府或者雅典。只有每年八月才會隨遊客們一起返鄉小住一兩個禮拜,算是紀念一下先人們居住過的地方。

夜幕降臨,男人依舊一邊下著棋,一邊品著雷基酒。四下一片靜謐。整整一天,樹影都在斑駁的牆上輕舞,此時,夜色終於為它們的舞

臺拉上帷幕。就要入夜了,光明逐漸隱沒在黑暗裡,就像是吹熄了一盞燭火。咖啡館外的這群男人絲毫沒有覺察到晝夜的更替。他們還在擲骰子,糖漿兌的烈酒晶瑩透亮,又一次加滿杯子,無言的交流一如既往。對他們而言,白天或夜晚,毫無差別。

一輛計程車駛了過來。雖然幾乎沒什麼聲響,但他們還是立刻注意到了。車子經過時,他們停下手中的棋子,扭頭望著它。那輛車一看就是經過精心保養的,比百萬富翁的豪華轎車還受愛惜。鋥亮的鍍鉻後視鏡映出街燈的昏黃影子。

他們不認識那車牌號。附近大城鎮上的計程車司機,他們全都認識,可這一輛卻來自更遠的地方——克里特島的首府伊拉克利翁。

那輛車駛進街道,緩緩停下。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下來。他的著裝有些不合時宜,瘦削的身上穿著一套深色西服,彷彿是要去參加葬禮或婚禮。人們只能隱約看見他齊整的髮型,除此以外什麼都看不清。黑暗中,他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夏季已過,很少再有陌生人來。七八月份,遊客們蜂擁而至,留下大把的鈔票,還有不怎麼讓人喜歡的隨意丟棄的垃圾。而這個季節,這裡只會偶爾出現幾個外來者。盛傳克里特人殷勤好客,這些特意錯開旅遊旺季的外來者就是指望體驗一回島民們的待客之道。他們期待著能被當地人邀請進屋,喝杯雷基酒,嚐嚐新摘的橄欖,甚至一起下盤西洋雙陸棋。

咖啡館的老闆娘黛比娜從店前門走出來,倚著門廊。她聽見計程車的聲音,還以為有生意上門。不過顯然,車裡的乘客並不是衝她的店來的。老人們聳了聳肩,黛比娜轉身回店。也許那人過一會兒才會上這兒來。

那人經過時,一隻瘦弱的流浪狗警覺起來,跟在他身後。他起初撿了塊石頭,打算嚇走它,但看它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構不成什麼威脅。所以走了一百碼之後,他索性扔掉了石塊。

他直奔街的盡頭,手裡緊捏著一把冰冷而光滑的鑰匙。

其中一位正在下雙陸棋的老人忽然抬起頭來。

“瑪麗亞,”他壓低嗓音對旁人道,“瑪麗亞·馬可拉基斯。”

一陣竊竊私語。

那人意識到眾人都在觀望,甚至感覺到了村民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但他並沒有轉回身去。他來找一樣東西,找到它之後,他才會回頭去跟村民們打招呼。這棟兩居室的房子坐落在街盡頭,屋門裸露出光禿禿的木製門板,只有零星幾塊地方還能看出屋門曾經被漆成藍色。

拿著鑰匙,他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把鑰匙插入鎖芯,試著擰了一下。沒想到這門十多年沒用還能順利開啟,他不由得默默讚歎。“咔嗒”一聲,鎖開了。他推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是往昔陳腐的氣息。

暮色中,藉著一支打火機的亮光,他摸索著走進房間。屋裡一直未受時光侵染,此刻那些模糊的影子正在他身旁躍動。他此前從沒進過這屋子。然而奇怪的是,這些桌椅的黑影,甚至連牆上掛的壁畫,都讓他心底的種種記憶鮮活起來。

事實上,自從屋主去世後,這扇門已經有十年沒開啟了。從沒人進來整理她的物品,給樓上房間通通風,或把凌亂被單疊好收起。她虔誠信神,但生前卻飽受鄙視,無人憐愛。她終身未嫁,淪為世人猜測和譏笑的物件。她不是土生土長的村裡人。即使後來在這兒住了將近五十年,她依舊被視為外鄉人。在那個年代,世道就是這樣。在大家的印象中,從沒人拜訪過她,她也沒什麼朋友。她是異鄉客,卻從未感受過這座小島廣為稱道的熱情。滿屋子都是冷清和塵埃的味道。

大家看著那人進了屋,誰都沒動。他們都沒有要保護那房子的意思。房子的女主人曾一輩子忍受流言飛語,彷彿生活在無法驅散的陰霾裡。無論是對於生前的她,還是如今這所荒宅,村民們都漠不關心。

男人們開始耳語,女人們也竊竊私語起來,不過男女之間依舊保持著清晰的界限。

“他幹嗎上那兒去?”他們互相問道,“他怎麼會有鑰匙?”

此刻,那個陌生人已經檢視過了床頭櫃和床下。他正在樓下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仔細翻尋著一隻小櫃子的每個抽屜。抽屜大部分是空的,除了最後一隻——裡面放著一本小小的禱告書。翻開封面,藉著打火機的火苗,他看到這樣一行題字:

給我的摯愛,索菲亞·塔拉維拉斯。

這正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立刻把書塞進自己的口袋,小心翼翼地鎖好房門,又一次出現在昏暗的街上。

此時,他終於朝咖啡館走來,向人們點頭致意。沒有人露出客氣的笑容,也沒有人說話。黛比娜在等他。這人比起初看上去更老些。暮色遮住了他灰白的頭髮和臉上深深的皺紋。他並不比咖啡館外下棋的男人年輕,卻是一副都市人的模樣,像是做生意的,看起來非常富有。

“您要什麼?”老闆娘問。這話直白得讓那人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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