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裡妮與弗蒂斯(1 / 3)

伊裡妮匆匆穿過普拉卡區一條條安靜的老街,鞋跟擊打著古老的石板路,一聲聲在光滑的大理石壁間迴響。伊裡妮雖然覺得聲音刺耳,但這會兒也沒時間找鞋匠修補露出了金屬尖頭的鞋底。軟底運動鞋不太適合今天的場合。腳上是她僅有的一對正裝皮鞋,也是唯一能與這身整潔的綠色外套搭配的鞋子。

這片古老街區的人行道上總是擺放著置物架,只不過架上的明信片早已積滿灰塵。每天早上,店鋪老闆們依舊樂觀地把明信片架豎在門外,全然不在乎夏季遊客已各自歸家,而他們每天最多也只能賣出幾張而已。他們依然毫不猶豫地掛起印有帕臺農神廟的T恤衫、寫有亞里士多德名言的貼畫、希臘諸島的地圖,但他們心裡也明白,手頭上這些價格昂貴的博物館藏品仿製品很可能會蒙上塵土,無人問津。

伊裡妮喜歡步行穿過雅典城。對她而言,這裡還是一座新城。狹窄的街巷通往市中心,她喜歡漫步在通往一條條寬闊林蔭道的迂迴曲折的街巷裡。

這天是她教母的聖徒日,她正趕往雅典最時尚的咖啡館佐娜絲,和教母會面。“別忘了給她買些花兒,”頭天晚上,伊裡妮的母親在電話裡嘮叨著,“千萬別遲到。”伊裡妮的父母雖然遠在數百公里之外的基爾基斯,卻依然掌控著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伊裡妮一向乖乖聽命於父母,這次也一如既往地按吩咐去做。此刻,她手裡正捧著一束包裝精美的康乃馨。

那天早晨,街上格外寧靜。直到看見好幾撥警察在街角晃悠,抽著煙,站著聊天,時不時衝對講機低語幾句,她才記起為什麼好幾條大街都被封鎖了,一場遊行活動要在那天舉行。

車輛適時繞開了市中心。此刻,這裡靜得出奇。一下子,煩躁的汽車鳴喇叭聲和摩托車尖嘯聲全都消失了,大街上闃靜無聲,甚至聽得到石板路的呼吸。街道空蕩蕩的,是往日難得一見的景象。以往,無論是下午四點還是凌晨四點,紅綠燈前總停著長長的汽車隊伍,迫不及待地想要趕回家。能讓雅典繁忙的交通戛然而止的,只有示威遊行。

伊裡妮終於到了雅典大學大道。一條長長的馬路通往市中心廣場憲法廣場。她聽見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隆聲。她注意到警察們立刻行動起來,踩滅才抽了一半的香菸,拿起原先靠在商店櫥窗上的防暴盾牌。那陣隱約的轟隆聲很快就會成為震耳欲聾的咆哮。

伊裡妮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咖啡館就在眼前了。她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走了進去。這裡的客人全都是養尊處優的富人,他們正喝著咖啡,由身穿制服的服務生彬彬有禮服侍著,122全然不在乎外面的喧鬧甚囂塵上。

伊裡妮的教母迪米特拉已坐在窗邊的一張桌前。她氣質優雅,穿著紅色套裝,戴著厚重的金耳環,頭髮也剛剛做過。看到教女進門,她笑逐顏開。“你看上去很好啊!很精神!”她大聲招呼著,“大學怎麼樣?你父母還好吧?祖父母呢?”問題一個接一個。

伊裡妮入學才幾周,對許多事情還沒有什麼概念。告別希臘北部的寧靜家鄉,離開父親無孔不入的嚴格管教,她還在逐漸適應雅典的都市生活。她還沒有完全走出家庭生活的藩籬。

“既然你爺爺奶奶的家離大學只有半小時路程,”當初,她父親曾經大聲呵斥她,“那又何必花錢去租什麼破爛公寓呢?”

沒辦法,伊裡妮和許多大學生一樣,住進了她十九歲的生命中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枕邊整齊地擺放著一隻只色彩柔和的填充玩具,兒童圖畫書跟她歷史文獻學的教材並排擺在一起;屋裡的每樣物品,包括小瓶絹花,都襯著她祖母鉤的蕾絲花墊。

供她上大學已經讓父母捉襟見肘,所以她只得同意說,這是個不錯的解決辦法。她父親可定期領到政府發的退休金,家裡的生活還不至於很窘迫,但所有積蓄都已花在孩子們的課外輔導上。和許多希臘人一樣,伊裡妮的父母也對兒女寄予了厚望。

看著哥哥的畢業照被小心翼翼地擺在祖父母家的電壁爐上,伊裡妮幾乎有些痛苦。因為她知道,如果將來能在這張照片旁再擺上一張,老夫婦倆肯定更是樂開懷。事實上,祖母已經買好了與之搭配的相框。

“為什麼要擺這麼多我們的照片啊?”一天,祖孫三人圍坐在紅木餐桌旁時,伊裡妮問道。

“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我們可以看看哪。”祖母答道。

“可我一直在這兒的!”她回道。

“白天可不是。”祖父插話說,“白天,你可不在這兒。”

伊裡妮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庭的保護無處不在,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很好啊。”她故作輕鬆地對迪米特拉說,“這兒的一切我都喜歡呢……有些地方很特別,不過都很好,很好。我在慢慢適應。我奶奶做的葡萄葉包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每個孩子都認為自己祖母做的葡萄葉包飯天下第一,伊裡妮也不例外。兩人點了略甜的希臘式咖啡,以及小塊餡餅,然後開始聊大學的課程和大綱。

伊裡妮坐在靠窗的桌旁,將街景盡收眼底。她注意到一群攝影師已聚集在佐娜絲咖啡館外。遊行隊伍逐漸走近,攝影師紛紛將相機對準隊伍前列的示威者,飛速摁動快門,閃光燈頻頻亮起。他們渴盼著自己的作品上第二天的頭條。

緻密的平板玻璃遮蔽了街上的喧囂,將咖啡館裡的客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不過,當大約一千名學生組成的擁擠隊伍一步步逼近,從客人們眼前經過時,咖啡館內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好幾只髒兮兮的大狗也被捲入了行進的隊伍。這些流浪狗和雜種狗總是在街頭遊蕩,睡在門洞裡,靠餐館的殘羹剩飯過活。此刻,它們圍著遊行的隊伍狂奔亂吠,對著領頭的人狂嚎。有幾隻狗被人用一米多長的繩子牽走了。亢奮的群狗使得場面愈發混亂。

佐娜絲的服務生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遊行的隊伍從門口經過。玻璃牆外走過的混亂人群和服務員身上整潔懷舊的制服以及店裡乾淨鋥亮的餐桌儼然是兩個世界。

遊行隊伍中大都是年輕人,清一色的皮夾克,鬍子也沒刮,短寸頭。他們嗓音低沉,齊聲吶喊,可週圍的人根本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旗子上的標語也同樣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些旗子上的布是扯爛的,很難判斷是發生了意外,還是特意設計成這樣,但的確讓人感到了暴力衝突的氣息。

“好像跟什麼教育改革有關。”迪米特拉詢問時,服務員一邊把找零放進桌上的金屬盤子裡,一邊咕噥道。

坐在這個頗有小資情調的咖啡館裡,伊裡妮覺得有些不安。和外面那些人一樣,她也是個學生,然而她和他們似乎有天壤之別。

迪米特拉覺察出伊裡妮的表情起了微妙變化,意識到她這教女的心思已經跑到別處去了。

“怎麼了?”她關切地問,“你不用擔心這些遊行。我知道,基爾基斯不會發生這種事,但這裡天天都會有。學生們總是示威遊行,不是抗議這個,就是抗議那個。”

迪米特拉不屑地擺了擺手,伊裡妮頓時覺得在她和她優雅的教母之間赫然出現了一道鴻溝。不管外面的人們是對什麼事情如此憤憤不平,旁觀者都不該加以貶低。不過伊裡妮不想爭辯。

十五分鐘後,遊行隊伍過去了,兩人也喝完了第二杯咖啡,準備離開。

“見到你真是開心哪——謝謝你送的花!”迪米特拉說,“改天我們再聚一聚吧。別在意那些學生,只要保持距離就行了。”

迪米特拉俯身去吻伊裡妮,伊裡妮立刻聞到了教母身上名貴的香水味。那感覺就像是被一張羊絨毯子包裹起來一樣。這位年過六旬的優雅女士匆匆走到街對面,轉身揮手告別。

“再見啦,親愛的。”她大聲說。

伊裡妮向右瞥了一眼,看見遊行隊伍的尾巴還在慢騰騰地朝政府大樓行進,口號聲變成了微弱的嗡鳴。有那麼一會兒,她真想跟上去,但又覺得時機不對,於是朝左拐進了空蕩蕩的大街。交通管制還會再持續十分鐘,於是她趁勢到了馬路中央,小心翼翼地沿白線往前走。交通燈還像往常一樣從紅變綠,但是這時候,只有她一人走在寬闊的馬路上,盡情享受著這意外的自由。

那一週,因為學生上街遊行,好幾次上課時,伊裡妮班上的座位都空了一半。她很詫異那些大學生第一學期就荒廢學業,不過她初次踏進校園時就明顯看出,這裡的學生大都認為街頭政治和課堂上學到的知識一樣重要。學校的牆上貼著成百上千張一模一樣的紅色和黑色傳單,千篇一律的內容彷彿催眠術一樣,幾乎淹沒了口號原本的含義。

“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呢?”一些同學曾問她。

在伊裡妮的父親看來,雅典只有一個政黨、一種世界觀。倘若反對這一觀點,伊裡妮也不會有膽量當著父親的面提出異議,哪怕是吃飯的時候在餐桌上提出來。父親厭惡共產主義者,鄙視無政府主義者,伊裡妮沒勇氣去質疑。所以當大批同學定期意氣風發地舉著臨時標語上街遊行時,她不能參加。而對同齡人來說,這已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當他們穿過佈滿塗鴉的走廊時,甚至連牆壁都在聲援他們。

不過,很多個日日夜夜,當遊行和政治被拋到一邊,持不同政見的學生們也會照常吃飯,喝酒,跳舞,尋覓愛情。

一個週五的晚上,在伊哈瑞亞區的一家酒吧裡,伊裡妮忽然注意到一雙淡綠色眼眸。昏暗的光線讓那雙眼睛的顏色顯得更加柔和。她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樣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龐總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他也對她笑了。

“喝點兒什麼?”他比畫著示意。酒吧裡的喧鬧聲簡直震耳欲聾。伊裡妮和朋友們加入了那男孩所在的圈子。大家彼此介紹了一番。那個男孩叫弗蒂斯。

煙霧繚繞,桌上的玻璃酒瓶密麻如林。能夠結識其他院系的同學,伊裡妮很高興。而且更開心的是,她能感覺到那個帥氣男孩一直在注意她。酒吧中央的舞臺上,歌手和樂師們輪番登場,但年輕人只顧著興高采烈地簇擁在一起,很少會去欣賞。

凌晨四點,酒吧要打烊了,伊裡妮起身要走。她知道祖父母中肯定有一位正熬著不睡,等她回家。她於心不忍。不過,她剛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弗蒂斯就追上來牽住了她的手。伊裡妮立刻意識到,今晚是不會回家了。她總是力勸祖母說她已經長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照顧自己,所以今晚,她真心希望那位年過八旬的慈祥老人會記得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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