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波利的屠夫(1 / 2)

卡拉波利的集市建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今仍是小鎮的驕傲。集市主體由金屬材料構建,配以磨砂玻璃頂棚、磚牆和瓷磚地板,其佈局設計模仿希臘正教的十字架造型,由四條街巷交匯而成。其中一條街專賣蔬果,一條街供應肉類和奶製品,貨品一條街為乾貨區,諸如白糖和豆類,第四條街則是魚市。集市正中央是一間花鋪。

夏天,瑪納達基集市裡的農產品仍然新鮮涼爽;冬天,前來購物的人們也可悠然地從一家店踱到另一家去,無須擔心淋雨或受寒。集市剛落成時,小鎮居民歡天喜地,尤其是鎮長,這座集市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因為小鎮曾飽受侵略者的蹂躪,之後又為內戰所苦,所以人們修建這座市場,是為了紀念小鎮,開始它新的歷史篇章。

如今貨攤間距遠沒有以前寬綽,攤主們個個錙銖必較,一絲不苟地把守著從市政府那裡租來的每寸土地。要是一隻板條箱不小心落入隔壁攤主的地盤,那麼它很快就會被推搡回原位。

購物是每個家庭主婦的日常活動。她們每天都會在這座市場裡待上兩個小時,對她們而言,購物不僅滿足了實際需求,也成為一種社交活動。卡拉波利的婦女買起東西來煞有介事,在買之前,她們會捅啊,戳啊,捏啊,聞啊,嘗啊,使盡各種辦法挑剔。比如要買一塊菲達乳酪,也許就得品嚐六七次——雖然乳酪的外觀看起來毫無二致,但是每一塊都有微妙而獨特的味道。

買肉則是另一回事了。用不著挑來揀去,只需一次性作出決定就好了:在三家屠戶中選定一家,然後長期光顧。在這座小鎮裡,只光顧一家屠戶的傳統在各家各戶世代相傳,其忠誠度堪與宗教信仰相提並論。每個人都堅信他們家選定的屠夫賣的肉來自希臘北部最棒的牧場,這些肉晾掛在肉攤上的時間剛剛好,切割方法更優於別家,而且品質更好,更新鮮。在卡拉波利,人們很少改變自己的看法或習慣。

在居民的記憶裡,這鎮上就一直有著三家肉販,他們分別姓拉迦吉斯、佩特羅普洛斯和迪亞曼提斯。目前,每家都由一父一子負責經營。

安娜·泰克斯迪斯雖然並不是小鎮居民,卻很清楚自己要光顧哪家肉店。甚至從她記事以前開始,她的每個復活節和夏天就都是在卡拉波利度過的。她的父母都是醫生,在雅典一所醫院工作,非常繁忙。他們每年只能休幾天假,卻非常樂意把自己的獨生女留在她祖父那棟陰暗的老宅裡。因為他們認為,老家毗鄰希臘西北部風光旖旎的伊歐亞尼納,那裡的涼爽空氣一定會比首都汙濁的空氣對女兒更有益。

安娜深受祖母寵愛,不過即使是一連數週的百般嬌寵也無法阻止她想家。她覺得這種鄉村生活把她和學校的朋友隔離開了。雖然祖父母在這小鎮上生活了一輩子,但是與他們熟識的夫婦中沒有一對有孫輩。所以對安娜來說,每年這幾個月她都得忍受與世隔絕的寂寞。和祖母相比,祖父更嚴厲。七歲時,她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盤子,結果捱了祖父一頓打。從那以後,她就怕了他,總是小心提防著。令她沮喪的是,雖然祖母最近過世了,而且她的大學生活也即將結束,但父母依然堅持讓她一年兩次,千里迢迢地回卡拉波利度假。

這一年,為了照顧祖父,她接管了所有家務,試著像祖母那樣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雖然眼看就要失敗了),並做得一手好菜(同樣是有欠火候)。而她的祖父,即使是早年擔任鎮上的郵政所所長時,也是動不動就發火。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變得更加暴戾專橫。安娜這才體會到她可憐的祖母一輩子受了多少委屈,於是算著日子,巴望著能早點兒回到雅典。

安娜唯一能做得沒有一點閃失的家務就是購物,因為老亞歷山德羅斯·泰克斯迪斯的吩咐相當明確。到哪家店買,買哪些食品,年事已高的祖父全都一一列明,沒給孫女留任何的選擇餘地。說到買肉,她就必須到迪亞曼提斯家的肉攤去。從十五歲起,安娜就成了素食主義者,所以每次去買肉時,她總不免反胃,而且明知到了吃飯時,她還是會把自己的那份葷菜撥到盤子邊上。

“絕對不要靠近科斯塔斯·拉迦吉斯那渾蛋,還有他兒子。”祖父總是這樣告誡她,甚至不怕當著孫女的面用髒話,有時候還會添一句話。“那人是魔鬼,”他會生氣地說,“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安娜的祖父堅信科斯塔斯·拉迦吉斯曾隔著牆,往他們家院裡扔了些肉,毒死了他們的狗。雖然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可祖父的怒氣非但沒消,反而與日俱增。

“那個月,還有其他五戶人家的狗被毒死了。”他時常憤恨地說,“這些人都不是拉迦吉斯肉店的主顧。這是事實。”

一連數月,狗被毒死的離奇事件讓整個小鎮困惑不已,可是人們從未找到合情合理的答案。對於安娜的祖父來說,謠言就是事實。科斯塔斯·拉迦吉斯就是那個謀殺狗的人。

每次到市場去,為了聽從祖父的吩咐到迪亞曼提斯家的肉攤買肉,安娜要經過另外那兩家肉攤。佩特羅普洛斯總是對每個路過的女人說些輕佻話,女人們也只得忍受他那老一套:免費提供一公斤好香腸啦,或者各種漂亮的胸脯肉啦。佩特羅普洛斯和他父親一樣舉止粗俗,不過安娜早已不在意那個屠夫隨口說出的一串串下流話,就像屠戶們把一文不值的牛內臟直接扔進垃圾桶。

與此構成鮮明對比的是,科斯塔斯·拉迦吉斯和他的兒子阿里斯從不會騷擾她;事實上,每次見她來,那對父子總是轉過身去,讓自己忙活起來,不是小心翼翼地串羊肉塊兒,就是擦洗肉櫃前的厚木墩子。每次路過,安娜總能覺察出一絲緊張。

那天,祖父讓她去買一塊特大號的豬排。第二天就是大齋節了,祖父吃完這塊肉,要隔上好一陣子才能再開葷。她知道,飲食的改變會讓他的脾氣更加暴躁。從小時候起,安娜就不明白一個看起來毫不敬畏神靈的人怎會如此虔誠地恪守宗教節期。

佩特羅普洛斯正把一整頭豬掛上架子。沿著那隻豬的肚子,有一道完美而精準的切口,內臟已去除乾淨。心、肺、肝、腦都被分門別類地盛放在不同的桶裡,供顧客檢視,遠遠比肉便宜。這些器官可是牲畜活著的時候的動力之源,而如今卻幾乎分文不值。為什麼會這樣?這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對安娜來說,走進肉販子營業的這條巷子就是對她忍耐力的考驗。她討厭一切與肉有關的東西。只要聞到這地方的氣味,她就泛起陣陣噁心。

她現在長大了,也有主見了。遇上佩特羅普洛斯的輕狂話,她有時甚至會回敬過去。今天,幾隻羊頭被胡亂堆放在一隻大盤子裡,彷彿當初也是如此隨意地任人宰殺。這場面稍稍吸引了她的注意。一雙雙羊眼大大地瞪著,一隻標籤插在其中一個頭骨上:新鮮小羊頭,每隻一歐元。

“那隻羊看上你了呢。”佩特羅普洛斯指著其中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羊頭,跟安娜開起了玩笑。

安娜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目光直視貨攤盡頭的那家肉店。

剛才,佩特羅普洛斯的肉攤前正好有一小塊軟軟的牛油被扔在地上。那塊牛油只有一粒念珠大小,而且很快與白瓷磚地板渾然一體。安娜大步流星地朝目的地走去,全然沒注意到那塊牛油。她一腳踩上去,那塊油脂迅速延展開來。

阿里斯·拉迦吉斯向來留意老泰克斯迪斯的孫女,知道她每次都會昂首走過他們的肉攤,彷彿世上根本不存在他這個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和她祖父彼此嫌惡,可這女孩的輕蔑舉止已近乎失禮。

那天,他正忙著在肉攤前擺放肝臟,貼上標籤,同時也留意著女孩的腳步。她距他還有一米,他已聞到她的味道,一種甜蜜的香氣,和生肉的酸腥味形成鮮明對比。

也許在安娜意識到之前,阿里斯已經發覺她就要滑倒。在那一瞬間,他發現這姑娘的步伐有些不對頭,便閃電般衝了出去,手裡的牛肝“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他向前一躍,在安娜的頭眼看就要磕在地上的一剎那接住了她。安娜的身子很輕,但為了阻止她滑倒,阿里斯還是和她一起倒在了地板上。他發現自己已經把她抱在了懷裡。

實際上這事兒發生得極快,但對安娜來說,一切卻好像是慢動作。她覺得自己飛到半空,向上升了一段距離,身體被放平,懸空了一小會兒。然後,她才發現自己躺在了地上。她的第一反應是羞愧難當。她注意到了阿里斯丟在一旁的動物內臟,接著便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這才覺察到身下還躺著一個人。那人摟著她的肩膀,正扶她起來。

她又羞又惱。她能感覺到周圍的顧客和攤販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要是你花點兒功夫,好好清理乾淨。”她氣呼呼地說,“就不會這麼危險了!”

在此之前,阿里斯從沒與這位年輕姑娘對視過,因為她總是刻意避開他的目光。然而此刻,兩人面對面站著,他發現她的眼睛是晶瑩剔透的藍色,而且閃著冰冷的怒氣。

她朝下一看,發現胳膊上有血跡,裙子上也染了幾點紅色。是不是擦破了皮?她沒覺得痛,於是意識到這血不是自己流的。

“你瞧!”她說,“我的裙子也給你毀了!”

阿里斯心裡委屈,想張口聲辯。要不是他出手,她肯定會受傷的。為了讓她明白,他抬起雙手讓她看:他的手上也沾滿了牛血,把她裙子弄髒的就是這個。但安娜已經氣沖沖地走了。她這輩子都不想在拉迦吉斯的兒子面前摔倒。

“你去集市的時候,我可不希望讓你靠近那家肉店。”她祖父總是反覆告誡她說,“絕對不要靠近,明白嗎?”

那名年輕的屠夫撿起地上的牛肝,把地面擦拭乾淨。他一直用心保持自家肉店周圍的環境衛生,而且可以確定,那塊讓安娜滑倒的牛油正是隔壁佩特羅普洛斯干的好事。他看見安娜已在迪亞曼提斯那裡買好了肉,並且很快就會往回走了。他能感覺到那姑娘仍是火冒三丈,自己百口莫辯,所以她再次走過來時,他轉身避開了。

集市中央的交叉口是所有顧客的必經之地。那裡只有一個賣花的小販,叫瑪麗亞·索福利斯。那天,她正忙著捆紮玫瑰花束,給它們裹好鮮亮的塑膠網,再繫上一個搶眼的蝴蝶結。她後退了幾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那天正好是聖薩文納日,她的生意不錯。

由於花店地處交通要道,索福利斯女士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地位,把四條街巷的大事小情盡收眼底,集市裡的風吹草動她也全都知道。這位花商可謂是小鎮的百事通。光從顧客們買花的習慣中,她就能獲知大量資訊:誰跟誰是好友,誰跟誰和好如初,誰跟誰反目成仇,誰和誰在曖昧交往,誰和誰是情人關係。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你還好吧?”她關心地問安娜,“那一跤本來可是不輕。”

“我很好,謝謝啦。”安娜臉紅了,她真希望大家都忘了她丟人現眼的那一刻。

“謝天謝地,那個年輕人接住了你。”

“接住我?是嗎?我還以為他就是扶我起來罷了。”

“我當時親眼看見的,”花商確認道,“你整個人都飛了起來。他立馬把自己的身體墊在你身下。要不是他,你說不定會摔個腦震盪。”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花商語氣堅定,“他救了你,所以你該心懷感激才對。”

“但他本來就不該把又黏又滑的碎肉塊往地上扔啊。”安娜反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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