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二章(1 / 5)

賽特斯維特夫人帶著法國女僕、神父和她名聲不佳的年輕人——貝里斯先生,待在羅布施德,也就是陶努斯山的松樹林裡一個鮮有人知、人煙稀少的空氣療養院裡。賽特斯維特夫人十分時髦,對一切都徹底不關心——除非你坐在她的桌旁,在她面前,不剝皮囫圇吃她那著名的漢堡黑葡萄,她才會發起火來。康賽特神父從利物浦的貧民窟出來歡度他三個星期長的、鬧哄哄的假期了;貝里斯先生,瘦得像一具穿著藍色嗶嘰布的骷髏,金髮,膚色潮紅,一副肺癆鬧得半死不活,又窮得半死不活的樣子,而他的喜好的花費出了奇的高,所以他每天都像塊石頭一樣安安靜靜地喝上六品脫牛奶,規規矩矩。表面上他是來替賽特斯維特夫人寫信的,但夫人從來不讓他進她的私人房間,怕傳染。他只能滿足於慢慢培養對康賽特神父的好感。這個神父嘴巴很大,顴骨很高,黑頭髮亂糟糟的,寬臉從未乾淨過,揮舞著的雙手看起來總是那麼髒,沒有一刻靜得下來,那濃重的口音在老派英國小說裡描寫的愛爾蘭生活之外都很少能聽到。他的笑聲單調且持續不斷,像那種蒸汽機帶動的旋轉木馬發出的噪音。簡單點說,他是一個聖人,貝里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知道。最終,依靠賽特斯維特夫人的資金支援,貝里斯先生成了康賽特神父的施賑人員,追隨了聖文森特·德·保羅[35]的道路,寫了不少非常值得尊敬的,也許還很美的讚美詩。

他們因此是一群開心、無邪的人。賽特斯維特夫人喜歡——這是她唯一的愛好——帥氣、瘦削、聲名狼藉的年輕人。她等著他們,或者派車在監獄門口等他們。她通常會帶時髦、品味高雅的衣服給他們,給他們足夠過得開心的錢。與所有人意料大相徑庭的是——但這也常會發生!——他們最後混得還不錯,她也懶洋洋地滿意了。有時候她讓一位想度假的神父陪他們去個歡樂的地方,有時候她把他們帶到她西英格蘭的家裡。

所以他們的陪伴令人愉悅,個個都很開心。羅布施德有一個空旅館,帶著很大的露臺和幾個方方的白色農舍、灰色橫樑,三角牆上裝飾著藍色和黃色的花束或者嚇人的紅衣獵人狩獵紫色雄鹿的壁畫。它們就像高草地上擺放著的歡樂的紙盒子。隨後進入眼簾的是一片松樹,深棕色、幾何形,莊嚴地沿著山坡起起伏伏綿延了好幾英里。農家女孩穿著黑色天鵝絨馬甲、白色緊身上衣、無數層襯裙,戴著滑稽的、花花綠綠的頭飾,形狀和大小都像那種半個便士的小麵包。她們四到六人一組並排走來走去,步子很慢,伸出一隻只穿著白色長筒襪和舞蹈鞋的腳,她們的頭飾莊嚴地跟著點頭致意。年輕的男人穿著藍襯衫、及膝馬褲,星期天還要戴上三角帽,唱著合唱曲跟在她們後面。

法國女僕——是賽特斯維特夫人以自己的女僕為交換,從德·卡彭·沙泰勒羅女公爵那裡借來的——最開始認為這個地方很無聊[36]。但當她和一個金髮、高個的頗為不錯的小夥子發展了一段驚天動地的風流韻事以後——他有槍,有把跟手臂一樣長的鑲金的獵刀,穿著輕裝灰綠色制服,還戴著鍍金徽章和紐扣——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當這個年輕的森林管理員[37]試著拿槍打她——“理由充分”[38],她這麼說——她徹底沉醉了,賽特斯維特夫人也懶洋洋地笑了。

他們坐在旅館一個背陰的大餐廳裡打橋牌:賽特斯維特夫人,康賽特神父,貝里斯先生。兩個頂替別的玩家的人插了進來,一個是年輕、金髮、諂媚的中尉,視這次療養為他右肺和前途的最後一個機會;另一個是診療醫生。康賽特神父喘著粗氣,頻繁地看他的手錶,出牌很快,嚷嚷著:“要動作快點了,都快十二點了。你們動作快點呀。”貝里斯先生打明手牌,神父又嚷嚷道:“三,你沒王牌,輪到我出了。快點給我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別像上次那樣加太多。”他手速飛快,扔下最後三張手牌,嚷起來:“啊!該死,去他們的。我連輸了兩局,還沒牌跟了。”他一口吞下威士忌蘇打水,看著表嚷道:“一分鐘內結束吧!這,醫生,替我把這盤打贏。”他準備第二天去替當地神父做彌撒,做彌撒之前的午夜就要禁食,也不能打牌。橋牌是他唯一的愛好。每年兩週的橋牌,是他疲憊不堪的人生裡唯一的念想。他休假的時候十點起床。十一點:“給神父安排一張四人的桌子。”兩點到四點他們在公園裡散步。五點:“給神父安排一張四人的桌子。”九點:“神父,您不來打您的橋牌了嗎?”神父康賽特滿臉堆笑地說:“你小子對我這可憐的老神父真不錯,等你上了天堂會有回報的。”

另外四人嚴肅地繼續打著。神父給自己在賽特斯維特夫人身後找了個位子,下巴都伸到她後脖頸上了。碰上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喊:“打皇后啊,你這個女人!”對著她的後背直喘粗氣。賽特斯維特夫人出了兩張方片,神父往後重重地一靠,哼哼起來。她扭頭說:

“我今晚想跟你談談,神父。”說著打出這一圈勝局的最後一手牌,從醫生那裡拿了十七個半馬克,從中尉那裡拿了八個馬克。醫生叫起來:

“你冷不丁從我們手上拿走這麼一大筆錢,然後扭頭就走。我們會被貝里斯先生騙個精光的!”

她穿著一身神秘的黑色絲綢,飄過餐廳背陰處,把她贏來的錢丟進黑色緞面小手袋裡,神父陪著她。在門外掛著的魁梧公鹿的鹿角下,在煤油燈和飄著刷了清漆的油松的氣氛中,她說:

“到我的起居室來,那個敗家子回來了。西爾維婭在這裡。”

神父說:“我覺得我晚飯後瞥到了她,在車裡。她要回她丈夫那裡去了。這世界真悲慘。”

“她是個邪惡的妖魔!”賽特斯維特夫人說。

“她九歲時我就認識她了,”康賽特神父說,“她身上值得我的信徒們讚賞的特點真的很少。”他補充了一句,“但我的觀點可能有失偏頗,因為太讓人震驚了。”

他們慢慢地爬上了樓梯。

賽特斯維特夫人在藤椅上坐下,說:“好吧!”

她戴著馬車輪一樣的黑帽子,身上的衣服看起來總像是許多絲綢扔在她身上。因為她認為她的臉白皙而無光澤,也因為二十年來的化妝面部變得有點發紫,所以當她不化妝的時候——她在羅布施德從不化妝——身上隨處戴著些紫褐色的緞面綢帶,一方面讓她臉上的紫色顯得不那麼明顯,一方面也顯示她並沒有在服喪。她很高,極為消瘦。深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眼圈有時令她顯得很疲倦,有時又令她顯得很冷漠。

康賽特神父來回走動,手背在身後,頭垂在拋得並不很光亮的地板上方。屋裡點著兩根蠟燭,但是很暗,模仿新藝術[39]風格的白蠟燭臺,有點破舊;不值錢的紅木做的沙發,上面有紅色絨坐墊和扶手,桌子上蓋著廉價的毯子,美式翻蓋寫字檯上摞了一大堆捲起或攤平的檔案。

賽特斯維特夫人對她身邊的東西很不在乎,但她堅持要求有專門放檔案的傢俱。她也希望要有繁花似錦的溫室花朵,不是花園裡種的那種,但羅布施德沒有這些東西,她也就這麼過下來了。她也堅持要求,幾乎是規定,要一把舒服的躺椅,雖然她很少或者幾乎沒有用過,但那個時候的日耳曼帝國並沒有舒服的椅子,所以她也只好放棄了,當她非常累的時候就直接躺在床上。這個大房間的牆上掛滿了動物死前掙扎的圖畫:松雞在雪地裡汩汩流著鮮血,直到斷了最後一口氣;將死的鹿腦袋轉到了後面,眼神呆滯,鮮血從脖頸流出;狐狸奄奄一息,綠草地上沾滿了鮮血。這些畫一幅接一幅,代表一種體育活動——這個旅館曾經是大公爵的狩獵小屋。為了迎合現代品味,屋裡的油松刷了清漆,設有浴室、露臺和過於現代但又有點吵的抽水馬桶,抽水馬桶是為了取悅可能出現的英國旅客。

賽特斯維特夫人坐在椅子邊上,她總給人一種馬上準備去哪裡,或者剛從哪裡回來,或者準備把東西放下的感覺。她說:

“有封電報在這裡等她一下午了。我知道她要回來。”

康賽特神父說:“我已經在架子上看到了,我還有點懷疑呢。”他補充了一句,“哦,親愛的,哦,親愛的!關於這件事我們談了那麼多,現在它終於來了。”

賽特斯維特夫人說:“按照這方面的標準判斷,我以前也是個壞女人,但……”

康賽特神父說:“你以前的確是!毫無疑問,她是從你那繼承來的,因為你的丈夫是個好人。但我眼裡一次只裝得下一個壞女人。我可不是聖安東尼[40]……那個年輕人說他會接她回去?”

“有前提,”賽特斯維特夫人說,“他是來找我們談談的。”

神父說:“賽特斯維特夫人,天知道對一個可憐的神父來說,教會在婚姻方面的規定有時候實在太難懂,以至於他幾乎要懷疑教會神秘莫測的智慧。他不介意你這麼做。但有時候我真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利用一下——只有這點好處了!——他的新教教徒身份,跟西爾維婭離婚。因為,我告訴你,我的信眾裡發生的慘痛的事情可多了……”他以一個模糊的手勢指向天邊,“我還見過很多更痛苦的事,因為人的心是個醜惡的地方,但我從沒見過比這個年輕人的命運更悽慘的。”

“像你說的,”賽特斯維特夫人說,“我丈夫是個好人。我恨他,但我的錯至少跟他的錯一樣多,甚至更多!我不希望克里斯托弗和西爾維婭離婚的唯一原因是擔心這會敗壞我丈夫的名聲。同時,神父……”

神父說:“我聽得夠多的了。”

“這是替西爾維婭說的,”賽特斯維特夫人繼續說,“有時候一個女人恨一個男人——就像西爾維婭恨她丈夫一樣……我跟你說,我曾經從一個男人的背後經過,因為那種想把指甲插進他血管的慾望而差點尖叫出聲。那真是讓人著迷。西爾維婭還要更糟糕,那是一種自然的厭惡。”

“你這女人!”康賽特神父抗議道,“我對你沒有耐心啦!如果女人像教會指引的那樣,生養她丈夫的孩子,過得體的生活,她不會有這種感受的。是她不自然的生活和不自然的舉止造成了這些問題。儘管我是個神父,別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

賽特斯維特夫人說:“但西爾維婭有個孩子。”

康賽特神父像個被槍射中的人一樣晃了一圈。

“誰的?”他問,把一根髒兮兮的手指指向與他對話的人,“是那個流氓德雷克的,不是嗎?我懷疑這事很久了。”

“可能是德雷克的。”賽特斯維特夫人說。

“那,”神父說,“明知這之後會有一大堆麻煩事,你怎麼就能讓這個還不錯的小夥子跳了這火坑……?”

“確實,”賽特斯維特夫人說,“有時候想起來我都要打冷戰。我可沒幹過給他下套這種事,別聽人胡說,但我也沒法阻止,西爾維婭是我女兒,虎毒不食子啊。”

“有時候,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康賽特輕蔑地說。

“你不是當真在說,”賽特斯維特夫人說,“我,一位母親,雖然可以說是個冷漠的母親,當我女兒,像廚娘說的那樣,跟一個已婚男人搞出麻煩的時候——我反倒應該插一腳,阻止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婚姻……”

“不,”神父說,“不要把這個神聖的名字扯到皮卡迪利[41]的壞姑娘的情事上……”他停下了。“老天保佑,”他又說,“別問我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知道我像愛親兄弟一樣愛你的丈夫,你也知道從西爾維婭小時候起我就很愛你們兩個。感謝上帝,我不是你的精神導師,只是你教會里的朋友。因為如果我要回答你的問題,我只能從一個角度回答。”

他停頓了一下,問:“那個女人在哪裡?”

薩特斯維特夫人叫道:“西爾維婭,西爾維婭,過來!”

背陰處的一扇門開啟了,光線從另一個房間射進來,一個高個子人影倚靠在一邊的門把手上。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

“我不懂,媽媽,你為什麼住在士官食堂一樣的房間裡。”西爾維婭·提金斯晃進了房間,她補了一句,“我猜這不重要。我覺得很無聊。”

康賽特神父哼哼起來:“老天幫忙,她簡直像弗拉·安傑利科[42]筆下的聖母瑪利亞。”

個子高挑,纖弱,動作舒緩,西爾維婭·提金斯耳上的髮帶纏住她發紅的淺色金髮。她規則的橢圓臉上有種處女般的冷淡,那種十年前時髦的巴黎高階妓女臉上常常裝出的表情。西爾維婭·提金斯認為既然擁有走到哪裡都有男人拜倒在腳下的特權,她就沒必要改變她的表情以顯得更活潑一點,即使活潑是二十世紀初大眾美人的重要特點。她慢悠悠地從門邊走過來,懶洋洋地坐在牆邊的沙發上。

“你在這裡啊,神父。”她說,“我不會要求你跟我握手的,估計你不想。”

“既然我是個神父,”康賽特神父回答道,“我沒法拒絕,但我寧願不要。”

“這裡,”西爾維婭重複了一句,“像是個無聊的地方。”

“你明天就不會這麼說了,”神父說,“這有兩個年輕人……還有一個警察還是什麼的傢伙想拐走你媽媽的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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