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五章(1 / 5)

“這顯得有點不公平,瓦倫汀。”杜舍門夫人說。她正在整理一些浮在玻璃碗水面的小花。水中的花在早餐桌投出一片五彩的光影,散佈在銀質保溫盤、裝著堆成小山的桃子的銀分層飾盤和盛滿玫瑰的銀玫瑰碗中間。玫瑰低垂到大馬士革花紋桌布上。一大堆銀器從桌子的上座開始羅織,幾乎堆成一道防線:兩個巨大的銀甕,架在三腳架上的大銀水壺,幾個銀花瓶,插著一支支高聳的飛燕草,像扇子一樣展開。這個十八世紀風格的房間很高很長,四周牆上嵌著深色的鑲板。每面牆的正中都掛著一幅畫,朝著光,畫上帶有一種柔和的橙色調,表現的是晨霧和日出時霧中船上的繩索。在每個金色大畫框的下方是一個刻著“J.M.W.透納[93]”的銘牌。椅子順著長桌排成一排,預備給八人就座。紅木椅背上是齊本德爾式的蛛網般精緻的雕花。掛在黃銅橫杆上的綠色絲簾後面的是一個金色紅木餐具櫃,上面陳列著巨大的、切成小塊的火腿,在一個分層飾盤上有更多的桃子、一個表面散發著光澤的肉派,另一個分層飾盤上面盛著一些大而白的葡萄柚、一盤凍肉卷,就是一個包好肉的方塊,外面包裹著厚厚的肉凍。

“哦,這年頭,女人可得互相幫忙,”瓦倫汀·溫諾普說,“我每週六和你吃早飯都不知道吃了多久了,我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張羅這一切。”

“我真的對你的精神支援無比感激。”杜舍門夫人說,“也許,今天早上我不應該這麼冒險。但我告訴帕裡十點十五分之前都要把他關在外面。”

“這,不論怎麼說,這對你來說都無比勇敢,”女孩說,“我覺得這值得一試。”

杜舍門夫人繞著桌子走動,稍微改變了一下飛燕草擺放的位置。

“我覺得它們是不錯的屏風。”杜舍門夫人說。

“哦,沒人能看見他。”女孩令人寬慰地回答。她又帶著突如其來的堅定說道:“聽說我,艾迪。別擔心我在想什麼。我在伊令當了九個月煨灶貓[94],和三個男人、一個病懨懨的妻子、一個醉醺醺的廚娘住在一起。如果你覺得在你餐桌上聽到的什麼東西還能帶壞我,你就錯了。你可以讓你的良心休息休息,咱們別提這事了。”

杜舍門夫人說:“哦,瓦倫汀!你母親怎麼能讓你這麼做?”

“她不知道,”女孩說,“她傷心得已經不知所以了。九個月裡,她大部分時間都雙手疊放在身前,坐在一個包食宿的旅館裡,每週房租二十五個先令。我一星期掙的五個先令就得用來補她的虧空。”她補充道,“吉爾伯特當然也得繼續上學,假期也是。”

“我不懂!”杜舍門夫人說,“我一點也不懂。”

“你當然不懂,”女孩回答,“你就像那些好人一樣,那些在遺產拍賣的時候湊錢買了我父親的藏書,再送給我母親的人。我們每星期光存放這些東西就要花五先令,在伊令的時候,他們總在抱怨我的印花裙子有多糟……”

她停了一下又說:“如果你不介意,咱們別說這個了。你讓我來你家,所以我覺得,你應該有權利跟我要推薦信,就像女主人說的那樣。但你一直對我很好,從來沒有問這件事。可我們還是說到了這事。你知道嗎,我昨天在高爾夫球場上告訴一個男人我做了九個月的女僕。我試圖解釋為什麼我是婦女參議政論者,因為我在求他幫忙,我覺得我也應該給他一點參考。”

杜舍門夫人衝動地靠近女孩,叫起來,“親愛的!”

溫諾普小姐說:“等一等。我還沒說完。我想說的是:我從來不對人提起我的職業,因為我覺得很可恥。我覺得可恥,因為我覺得我做了錯事,而不是其他的原因。我一時衝動,做了這個工作,又因為固執卡在上面了。我的意思是,我本該更明智地在仁慈的人面前舉著帽子,討點錢,為了支援我母親,也為了完成我的學業。但如果我們繼承了溫諾普家的黴運,我們也繼承了溫諾普家的自尊。我沒法那樣做。再說,我只有十七歲,而且我也透露出,在拍賣遺產之後我們會到鄉下去。我一點教育都沒受過,你知道的,或者說只受過一半。因為父親,作為一個聰明絕頂的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其中一個想法就是,我應該做個運動員,而不是劍橋大學的古典文學教授。我可能真的會變成一個運動員,我相信。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這麼想……但我希望你理解兩件事情。一件我已經說了,在這間房子裡聽到的事情不會讓我震驚或者把我帶壞,即便用拉丁語說的也無關緊要,我的拉丁語像英語一樣好。我們剛開口說話,父親就常常跟我和吉爾伯特講拉丁語了……還有,哦,是的,我是一個婦女參議政論者,因為我曾經是一個女僕。但我希望你理解,雖然我曾經是女僕,現在又是一個婦女參議政論者——你是個傳統的女人,這兩件事常常引來不少非議——我希望你理解,就算這樣,我還是很純潔的!貞潔,你知道……品德上無可挑剔。”

杜舍門夫人說:“哦,瓦倫汀!你那個時候戴女僕帽子穿圍裙嗎?你!戴女僕帽子,穿著圍裙。”

溫諾普小姐回答說:“是的!我那個時候戴帽子穿圍裙,還吸著鼻子對我的女主人說‘夫人!’。我還睡在樓梯下面,因為我不願意跟那個怪物一樣的廚娘睡在一起。”

杜舍門夫人向前跑了一步,雙手抓住溫諾普小姐,分別吻了她的左右臉頰。

“哦,瓦倫汀,”她說,“你是個女英雄。你只有二十二歲!……那是車來了嗎?”

但車沒有來。

溫諾普小姐說:“哦,不!我不是英雄。我昨天試著跟大臣說話,但我說不出。是格爾蒂去找他了。我呢,我就交換著兩腳跳來跳去,結結巴巴地說:‘女……女……女人也要投……投……投……票權!’如果我稍微勇敢一點就不會膽小得都不敢跟陌生男人說話……因為說到底就是這樣的。”

“但說真的,”杜舍門夫人說,她依然握著女孩的雙手,“這讓你變得勇敢多了……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的人才是真英雄,不是嗎?”

“哦,我們十歲的時候還跟父親吵這老話題。這個事情說不定。得看你怎麼定義‘勇敢’這個詞。我其實很沒用……我可以對一整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講,如果他們都聚到一起的話。但跟一個男人冷靜地說話,我就不行……當然,我確實跟一個打高爾夫球的金魚眼胖傻瓜說話了,叫他救格爾蒂,但這個不一樣。”

杜舍門夫人把女孩的兩手舉起來,又放在她的雙手裡。

“像你知道的那樣,瓦倫汀,”她說,“我是一個老派的女人。我相信女人真正的歸屬還是在她丈夫身邊。同時……”

溫諾普小姐走開了。

“現在不要,艾迪,不要!”她說,“如果你相信這個,你就是個反對派!不能兩邊便宜全都佔。這是你的問題,真的……我告訴你,我不是女英雄。我畏懼監獄,我討厭爭吵。感謝老天,我必須停下,幫母親做家事、打字、抄寫,這樣我就不能真正做事情……看看那個可憐兮兮、眼神渙散、直喘粗氣的小格爾蒂,躲在我們樓上的閣樓裡。她昨晚一直哭——她只是神經緊張。但她已經進了五次監獄了,還被洗過胃之類。她毫無畏懼!……可我一個像石頭一樣強硬的女孩,對監獄,碰都不會碰……為什麼,我已經嚇得快要跳起來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像個沒規矩的女學生一樣講話語無倫次。每一次聲響,我都害怕,可能是警察來抓我。”

杜舍門夫人撫摸著女孩淺色的頭髮,把一綹散發別在她的耳後。

“我希望你讓我教教你怎麼弄頭髮,”她說,“那個命中註定的男人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

“哦,命中註定的男人!”溫諾普小姐說,“謝謝你策略性地改變話題。對我來說,當我命中註定的男人出現的時候,他將會是個已婚男人。這就是溫諾普家的運氣!”

杜舍門夫人帶著深切的擔憂,說道:“別這麼說……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不如其他人運氣好?明顯你母親過得還不錯。她有點地位,她也能掙錢……”

“啊,但是我母親不姓溫諾普,”女孩說,“只是嫁過來了。真正的溫諾普人……他們被處刑、被抓、被錯判、死於車禍、和投機分子結婚,或者像父親那樣死的時候分文不剩。自從歷史開篇以來就是這樣。而且,母親有她的幸運星……”

“哦,那是什麼?”杜舍門夫人問,幾乎像突然有了活力,“一個紀念品……”

“你不知道母親的幸運星嗎?”女孩問,“她幾乎告訴了所有人……你不知道那個帶著香檳的男人的故事嗎?母親正在她的臥室兼起居室裡想著自殺的事,突然有個名字聽起來像茶盤[95]的男人走了進來。母親總管他叫幸運星,還叫我們在禱告裡這樣記住他……他很多年前和爸爸在同一所德國大學,非常喜歡我爸爸,但他們沒有保持聯絡。父親剛去世那段時間,他有九個月不在英國。然後他說:‘溫諾普夫人,發生了什麼?’她就告訴了他。然後他說:‘你現在想要的是香檳!’他叫女僕帶了一個金幣出去買一瓶凱歌香檳,然後他在壁爐臺上把瓶嘴敲斷了,因為他們拿開瓶器拿得太慢。之後,他站在那裡,看她用刷牙杯喝掉了半瓶。他還帶她出去吃午飯……哦……哦……哦,這好冷!……又給她講了許多道理……後來給她找了份給報紙寫社論的工作,他在那個報社有股份……”

杜舍門夫人說:“你在發抖!”

“我知道。”女孩說。她很快地繼續說道:“當然,母親總是替爸爸寫文章。他有點子,但是不能寫,而她的文風非常華美……然後,從那之後,他——那個幸運星——茶盤——總在她陷入困境的時候出現。當報社對她發火,威脅要因為她的錯誤而開除她的時候!她不準確得很離譜。然後,他給她列了一張表格,列出每個社論作家都必須知道的東西,比如A.伊伯[96]指的是約克大主教[97],而政府是自由派的。有一天,他又突然出現了,說:‘為什麼不把你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寫成小說呢?’然後他借她錢買了我們現在住的小屋,這樣她可以安安靜靜地住在裡面寫……哦,我沒法繼續說了!”

溫諾普小姐哭了出來。

“想想當時那些可怕的日子,”她說,“還有那可怕的、可怕的昨天!”她雙手的指關節都戳進了眼睛裡,下決心避開杜舍門夫人的手絹和懷抱。她幾乎輕蔑地說:

“我還真是個很好、很體貼的人。你頭上頂著這麼多磨難!你覺得,當我們舉著旗幟喊著口號遊行的時候,我不會欣賞你在家裡體現的安靜的英雄主義嗎?但這是為了阻止像你這樣的女性在身體上和心靈上遭受折磨,一週又一週,我們才……”

杜舍門夫人在窗邊一個椅子上坐下。她的臉躲在手絹後面。

“像你這種處境的女人,為什麼不找個情人呢……”女孩熱情地說道,“或者說,像你這種處境的女人是會找情人的……”

杜舍門夫人抬起頭,儘管滿臉眼淚,她發白的臉龐帶著一絲嚴肅的自尊。

“哦,不,瓦倫汀。”她用一種深沉的口氣說道,“貞潔有一種特別的美,有一種特別的刺激。我心胸並不狹窄。挑剔!我不定人的罪[98]!但為了在語言、思想和行為上保持一生的忠誠不移……這並不是種卑微的成就……”

“你是說像一場湯匙盛蛋賽跑那樣。”溫諾普小姐說。

“不是的。”杜舍門夫人溫柔地回答,“我不會這麼形容。最好的象徵難道不是阿塔蘭塔嗎,跑得很快,不要被金蘋果帶上彎路[99]?我覺得,在這個很老的美麗神話裡,總像是有什麼真相藏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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