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六章(1 / 4)

提金斯在籬笆牆的過牆梯旁點起菸斗,他剛剛仔仔細細地把鬥缽和菸嘴裡裡外外用手術針清了個乾淨。在他的經驗裡,這是最好的菸斗清潔工具,因為用白銅製成的針有韌性,不會腐蝕,堅不可摧。他有條不紊地用一大片牛舌草葉子擦掉燒焦的菸草留下的棕色黏性物質。他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在他身後看著他。他把手術針放回存放它的筆記本里,再把筆記本放進巨大的口袋裡。這時,溫諾普小姐沿路走開了:這條小徑只能容一人走過。小徑左邊有一架未修剪過的山梨樹籬,十英尺高。山楂花花瓣邊緣剛剛開始發黑,小小的綠色山楂果便顯露出來。小徑右邊的草長過膝蓋,向經過的人彎下腰來。太陽直直地照下來。蒼頭燕雀說:“乒!乒!”年輕女人有著令人愉悅的背影。

這,提金斯想,就是英格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穿過肯特的草地。草地已經成熟得可以收割了。男人值得尊敬,乾淨得體,正直;女孩品德高尚,乾淨得體,精力充沛。他出身很好,她的出身也相當好。兩人都吃了頓不錯的早飯,都有足夠的能力消化這頓早飯。兩人都剛剛從一個安排得令人欽佩的聚會中過來:圍坐在餐桌旁的都是最上流人士。他們這次散步就好像得到了這些人的批准一樣,教會——兩位神職人員、政府——兩位政府官員、母親、朋友和老小姐統統都批准了。

他們知道那些鳴叫的鳥和彎腰的小草的名字:蒼頭燕雀、金翅雀、錦衣啄木鳥(不是,親愛的,不是“錘木鳥[121]”!“ammer”是中古高地德語中的“鳥”)、園林鶯、波紋林鶯、非洲斑鶺鴒,也叫作“洗碗工”(這些迷人的當地方言名字)。延壽菊從草地裡伸出來,伸展出無窮無盡的白色光輝;遠處迷霧裡的草泛著紫色,灌木籬牆、款冬、野生白三葉草、紅豆草、義大利野生黑麥草(所有這些專業的名字,最上流的人士都必須知道:這是在威爾頓的沃土上種出永久草場的最好草類組合)。在樹籬邊:蓬子菜(淑女的墊床草),野蕁麻(死蕁麻),矢車菊(單身漢的紐扣)(但在薩塞克斯,他們管它叫破爛知更鳥,我親愛的,多有趣!),牛嘴唇(櫻草,你知道,是從古法語中的pasque來的,意思是復活節),芒刺,牛蒡(農民要讓你的老婆樂,別給芒刺牛蒡瞎撮合![122]),紫羅蘭的葉子,花,當然啦,在那邊;黑瀉根;野鐵線蓮,後來它變成了“老人鬍子”;紫色珍珠菜(我們年輕的姑娘管它叫長頸蘭,說粗話的牧羊人則給他起了更不雅的名字[123]。這片土地多麼生動活潑啊!)……然後,向前走,穿過田野,勇敢的年輕人和美麗的女孩,腦子裡塞滿了這些沒用的安慰劑:想法、引文、愚蠢的形容詞!死寂,無法說話,從好得不行的早餐到有可能糟糕透頂的午餐。這個年輕男人被提前警告過了,年輕女人還得去準備午飯:粉色橡膠一樣煮了半熟的冷牛肉,毫無疑問;溫熱的土豆,柳葉紋的碟子底上還留著點水(不!不是真的柳葉紋,當然啦,提金斯先生)。長得過大的生菜配上木醋,讓嘴巴痛得尖叫起來;醃黃瓜,也泡在木醋裡;兩瓶小酒吧裡釀的啤酒,一開啟,就噴到了牆上。一杯完全不行的波特酒……給這位紳士!……在十點十五分剛吃的那頓太飽的早餐之後連嘴都張不開了。現在是中午啦!

“上帝的英格蘭!”提金斯用高昂的好心情感嘆道,“希望和榮耀的土地!”——F本位降到主音,C大調:四六和絃,在大七和絃暫停,轉到C大調共同的和絃上……全部完全正確!兩個低音提琴,大提琴,所有小提琴,所有木管,所有銅管。整個大管風琴,所有的停頓,特別的人聲音栓,有鍵號角的效果……整個國家都傳來他父親熟悉的那個鍵號角的聲音……恰好合適的菸斗。肯定是這樣的,好出身的英國人的菸斗。同理,菸草也一樣。年輕女人誘人的後背。英國仲夏的正午。全世界最好的天氣!沒有哪天不能出門的!提金斯停了一下,用他的榛木手杖狠狠地擊打了一株高高的黃色毛蕊花,植株長著猶豫不決、毛茸茸、灰綠色的葉子和同樣猶豫不決的紐扣般還未成熟的檸檬色花朵。花枝優雅地倒下了,像一個女人被殺死在硬布襯裙中間!

“我現在是個殘暴的謀殺犯了!”提金斯說,“沒有一身鮮血!濺上了無辜植物的綠色汁液……老天作證!這個國家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會讓你在剛剛認識一個小時之後蹂躪她!”他又砍倒了兩枝毛蕊花和一枝苦苣菜!一個陰影,但並非來自太陽,一道幽暗,投在六十英畝的紫色花草和延壽菊上,白色的:像是蕾絲襯裙鋪在草地上!

“老天作證,”他說,“教堂!國家!軍隊!國王陛下的政府部門,國王陛下的反對黨,國王陛下的金融家……整個統治階級!全部都墮落了!感謝上帝,我們有海軍!……但那可能也墮落了!誰知道呢!不列顛尼亞不需要舷牆……那感謝上帝,還有夏天的田野里正直的年輕人和品德高尚的女孩:他是最像託利人的託利黨,就像他應有的那樣;她是激進的婦女參政權論者,在這片土地上與邪惡作戰[124]……她就應該這樣!她就應該這樣!二十世紀開頭的這些年歲,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女人保持清白和健康!在講臺上大聲吶喊,對肺多有好處,狠擊警察的頭盔……不!這該是我做的:我的份,我想,小姐!……扛著沉重的橫幅,在罪惡的索多瑪的街上行進二十英里。都做得很棒!我敢打賭她品德高尚。但你並不需要打賭。這種事情不是靠機率來計算的。你可以從眼睛裡看出來。漂亮的眼睛!誘人的後背。純真的狂妄……是的,對這個帝國的母親們來說,這種工作比成年累月照料下流的丈夫,直到自己變得像火邊的母貓一樣歇斯底里要好……你可以在她身上看出來,那個女人,你可以在她們大部分人身上看出來!感謝上帝,還有正直已婚的年輕託利黨男人和這個支援婦女參政的孩子……英格蘭的脊樑骨!……”

他又砍倒了一枝花。

“但老天作證!我們倆都被懷疑的陰雲籠罩!兩個都是!……這個孩子和我!還有愛德華·坎皮恩將軍、科羅汀·桑德巴奇夫人,還有尊敬的國會議員保羅(暫時停職)來散播謠言……還有四十個沒牙的老頑固在俱樂部裡到處散播。無數本訪客簿打著哈欠把你們的名字從上面劃掉,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我多麼後悔:你父親最老的朋友……老天有眼,那個凍肉沙拉里的開心果!我再重複一次!早餐搞砸了:真是令人不愉快的回憶!雖然我幾乎可以承受任何事情,鴕鳥一樣的消化能力……但不!令人不快的思考!我簡直像那個大眼睛婊子一樣歇斯底里!同樣的原因!錯誤的飲食,錯誤的生活。應該是給打山鶉的獵人吃的食物,而不是久坐的人該吃的蕪菁。英格蘭是藥片的國度……藥丸國[125],德國人這麼叫我們。說得很對……還有,該死的,室外的飲食:水煮羊肉,蕪菁,久坐的生活……還有被迫面對世界的骯髒,你的鼻子整天都待在裡面!為什麼,等等,我跟她一樣糟糕。西爾維婭跟杜舍門一樣糟糕!……我從來沒這麼想過……難怪肉都變成了尿酸……神經衰弱的主要誘因……多麼可怕的泥塘!可憐的麥克馬斯特!他完了。可憐的傢伙,他應該色眯眯地盯著這個孩子。他應該唱的是‘高地瑪麗’而不是‘這是每個男人慾望的終結[126]’……這個年輕人迷上了一位過氣的拉斐爾前派妓女,這件事可以刻在他的墓碑上,寫到他的名片上……”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想到自己不應該和這個女孩一起散步!

“但是該死的,管他呢。”他對自己說,“她倒是個掩蓋西爾維婭那檔事的好幌子……誰在乎呢!她必須試試運氣。很可能她已經被從他們那些可怕的訪客簿裡劃掉了……因為她是個婦女參政權論者!”

溫諾普小姐,在他身前大約一個板球場距離外,跳上一架籬笆過牆梯,腳蹬在臺階上試了試,直接踩上最上一級臺階,左腳在其他臺階上稍稍一蹭,然後就落在了揚著灰的白色路上。他們毫無疑問需要穿過這條路。她站在那裡等著,仍然背對他……對他來說,她敏捷的腳步,她誘人的後背,現在,無比可悲。把她攪進醜聞裡,就像剪去金翅雀的翅膀一樣。這個明亮的生物,黃的、白的、金的,精緻,陽光下在的枝頭用翅膀扇出一片光暈。不,該死的!比這還要糟糕,這簡直比那些愛鳥人士刺瞎蒼頭燕雀的眼睛還糟[127]……無比悲慘!

在臺階上方,一棵榆樹上,一隻蒼頭燕雀叫著:“乒!乒!”

這愚蠢的聲音讓他怒火沖天,他對這隻鳥說:

“你該死的眼睛!就讓人把它們弄瞎吧!”當它的眼睛被刺瞎以後,這隻發出可憎聲音的討厭的鳥,至少會像其他雲雀或者山雀一樣發出悠長的叫聲。該死,所有這些鳥、田野博物學家、植物學家!以同一種方式,他朝著溫諾普小姐的後背說:“該死,你的眼睛!讓它們責問你的貞潔吧!你為什麼要在公共場合對陌生男人說話呢!你知道,在這個國家你不能做這種事。如果這是片像愛爾蘭那樣得體、正直的土地,人們為了清白的事務去割別人的喉嚨,天主教對抗新教……哦,你可以!你可以從東到西穿越愛爾蘭,和每一個見到的男人說話……‘珍貴而稀有的是她佩戴的珠寶’……和每個人,只要他不是良好出身的英國人都行;和好出身的英國男人說話,那會奪去你的貞潔的!”他笨拙地往臺階上爬。“嗯!那就讓它被奪走好了;失去你孩子氣的名聲。你和不明不白的人說了話,你被玷汙了……而牧師、軍隊、議會、管理層、反對派、母親們,還有英格蘭的老女僕們都這麼認為……他們都會告訴你,你不可能和一個陌生男人在陽光下、在高爾夫球場上說了話,還沒有變成西爾維婭或者什麼其他人的幌子……那就做西爾維婭的幌子吧,就被從那些訪客簿上劃去吧!你被牽連得越深,我就越是一個可恥的壞蛋!我希望儘可能多的人看見我們倆在這裡,事情就解決了……”無論如何,當他在路邊和溫諾普小姐站在一起,她並沒有看他。而他左右打量白色的路,對面沒有過牆梯,他粗啞地說:

“下一架過牆梯在哪裡?我討厭在路上走!”她用下巴指向對面的灌木籬牆。“五十碼!”她說。

“來吧!”他叫道,幾乎一路小跑著走了過去。他腦子裡突然想到,如果發生這種事也同樣非常糟糕:一輛車,坐了坎皮恩將軍、科羅汀夫人、保羅·桑德巴奇,從這條路幾乎看不見的盡頭駛來;或者他們中的一個,可能是將軍駕著他喜歡的單馬雙輪馬車。他自語道:

“老天作證,如果他們傷了這個女孩,我會用膝蓋抵著打斷他們的脊樑!”他加快了腳步,“只是這恐怖的事情可能真的會發生。”這條路可能直直通向蒙特比的前門!

溫諾普小姐稍稍小跑跟在他身邊。她認為他是最奇特的男人:他既不理智又討厭。理智的人,如果他們得急匆匆地走的話——但為什麼要急匆匆呢!——會在田野的灌木籬牆投下的綠蔭裡走,而不是在郡議會馬路上的白熱裡。嗯,他可以往前走。在下一片田野上,她準備如實對他說,她並沒準備跑得一頭汗,讓他那雙可恨但非常引人注意的眼睛鼓起來看著她,好像一隻龍蝦。但她的神態很冷淡,帶著指責的神氣,穿著她漂亮的襯衫……

有一輛單馬雙輪馬車從他們身後駛來!

突然,她腦子裡想,這個傻瓜說警察準備放過她們的時候其實是在撒謊,在早餐桌上撒謊……這駕單馬雙輪馬車裡是警察,在追他們!她沒有浪費時間回頭張望,她不是湯匙盛蛋賽跑裡的阿塔蘭塔。她抬起腳跟衝刺起來。到樹籬旁的白色木轉門邊的時候,她以一碼半的差距贏了他,慌慌張張,氣喘吁吁。他在她身後喘著粗氣想進門,這個傻瓜都不知道讓她先過去。他們擠在一起,面對面,直喘粗氣!這種情況下,肯特的小情侶通常會接吻。門有三部分,V字形的一部分內側可以順著合頁轉動,這可以防止牛穿過,但這個粗野的大個子約克郡人並不知道,試影象一頭髮瘋的閹牛一樣擠進去!現在他們要被捉住了。得在旺茲沃思的監獄裡待上三個星期……哦,算了……

溫諾普夫人的聲音——當然,那車裡只是她媽媽!二十英尺開外向上的斜坡上,在踢騰著的母馬身後,她好看的、圓圓的臉像一朵牡丹——道:

“啊,你可以在我的瓦爾進門時攔住她……但是,她二十碼就讓了你七碼,到門邊的時候還贏了你。這是她父親的野心!”她以為他們倆是像小孩那樣在比賽跑步。她坐在馬場車伕旁邊,對提金斯低頭笑笑,臉圓而樸素。車伕戴著黑色的、耷拉著的帽子,長著聖彼得一樣的灰鬍子。

“我親愛的孩子!”她說,“我親愛的孩子!有你在我家屋簷下,太令人滿足了!”

黑馬立起上半身,那個聖彼得正拉著韁繩鋸它的嘴。溫諾普夫人漠不關心地說:“史蒂芬·喬爾!我還沒說完呢。”

提金斯氣急敗壞地盯著那匹馬汗津津的肚子的下部。

“你快了,”他說,“馬肚帶都這樣了。你的脖子會斷的。”

“哦,我不這麼認為,”溫諾普夫人說,“喬爾昨天剛買的這套馬具。”

提金斯兇狠地對車伕說:“這裡。下來,你。”他說。他自己控住馬頭,它的鼻孔由於激動而張開著。它幾乎立刻把額頭靠到了他肩膀上。

他說:“對!對!就這樣!就這樣!”它的四肢不那麼緊繃了。老車伕從高高的座位上爬下來,一開始想從前面下來,然後又想從後面下來。

提金斯義憤填膺地對他發出指示:“把馬牽到那邊樹蔭底下。別碰它的嚼子,它的嘴發炎了。你從哪裡買來這一套的?阿什福德市場,三十英鎊,不止這個價……但是,我告訴你,沒看見你把十三手高小馬駒的馬具套到了十六手半的馬上了嗎?把嚼子放出三孔長,都快把這傢伙的舌頭羈成兩半了……這傢伙沒閹乾淨。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如果你給他吃兩個星期玉米,它有一天會把你、車,還有馬廄,在五分鐘內都踢爛的。”他牽著車馬,一臉勝利和驕傲的溫諾普夫人和其他人也跟隨著,走到一片榆樹下的樹蔭裡。

“鬆開那個嚼子,你個該死的。”他對車伕說,“啊!你害怕了。”

他自己鬆開了嚼子,手上沾滿了油乎乎的挽具拋光劑,他討厭那玩意。然後,他說:

“你能控住它腦袋嗎,還是你連這個也害怕?你真活該被它把你的手咬下來。”

他對溫諾普小姐說:“你行嗎?”

她說:“不!我害怕馬。我可以駕任何型別的車,但是我害怕馬。”

他說:“很好!”

他向後站了站,看著這匹馬。它耷拉著頭,抬起這一側的後腿,腳趾鬆鬆地放在地上,擺出一副休息的姿勢。

“它現在要站起來了!”他說。他取下了馬肚帶,不舒服地彎下腰,渾身出汗,油膩膩的。馬肚帶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是真的。”溫諾普夫人說。“如果你不這麼做的話,我三分鐘之內就死了。車子會往後翻起來……”

提金斯拿出一把很大、很複雜、曲柄的刀,像中學生用的。他選了個孔,然後把它扯開。他對車伕說:

“你有鞋匠用的麻線嗎?隨便什麼細繩,銅線,兔籠線,有嗎?得了吧,你肯定有兔籠線,否則你就不是個雜務工。”

車伕轉了轉他無精打采的帽子,表示否定。這位上流人士似乎是那種會因為你擁有兔籠線就起訴你偷獵的人。

提金斯把馬肚帶放在車轅上,用他自己的工具給它打了孔。

“勉強湊合吧!”他對溫諾普夫人說,“但這會讓這馬帶你回家,還能讓你放心用上六個月……但我明天會幫你把這一套馬具賣掉。”

溫諾普夫人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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