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七章(1 / 5)

女孩從單馬雙輪馬車的高臺階上跳下來,徹底消失在一片銀色中:她戴著水獺皮小圓帽,顏色很深,那應該能看得見的。但她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好像掉進了深水裡,掉進了雪裡……或者掉進了薄紙堆裡。至少,比那還突然!如果是掉進黑暗裡或者深水裡,還有一秒鐘可以看見一個移動著的淺色物體,雪和紙堆上還會留一點痕跡。這裡什麼都沒有。

這一觀察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一直專注地看著她,有些擔心,害怕她沒看見低處隱蔽的臺階,如果那樣,她一定會擦破小腿的。但她漂亮地從車上躍下,帶著幾乎過分的勇氣,完全沒理會他說的:“下車的時候看著點。”他自己不會這麼做,他沒法接受就這麼跳進那凝固的白色中……

他本來會問“你還好嗎?”但比一句“看著點”——這句他已經說了——表達出更多的關切就會動搖他的鎮定。他是個約克郡人,鎮定可靠。她是南部鄉村人,溫柔,情感豐富,總是會驚叫“我希望你沒有受傷”。而約克郡人只會嘟噥一聲。但溫柔只是因為她是南部鄉村人。她像個男人一樣好——一個南部鄉村男人。她已經準備好承認北方那木頭一樣硬邦邦的特質……這是他們的傳統,所以他沒有說“我希望你還好”,雖然他想這麼說。

她的聲音傳來,微弱不清,好像從他的後腦勺傳來一樣,驚人地像在說腹語一樣:

“沒事,弄出點聲音來。這下面像鬧鬼一樣,而且這燈一點都不行。它幾乎要滅了。”

他轉回對水汽的隱藏效果的觀察。他挺喜歡想象他自己在這愚蠢的風景裡的荒謬形象。在他的右邊是一彎巨大的、亮得不可思議的月牙,一道月光,就像在海邊一樣,直直地射到他的脖子上。在月亮旁邊是顆大到荒謬的星星。在他們頭頂上一個耀眼的位置上是大熊座,他唯一認識的星座。因為,雖然是個數學家,但他憎恨天文學。它對純數學家來說不夠理論,對日常生活來說又不夠實際。他當然計算過深奧的天體運動,但只是透過現有資料。他從來沒有尋找過他計算中的那些星星……他的頭頂上,整個星空都是其他的星星:很大顆,流光像哭泣時的眼淚;或者在黎明升起的時候,由於光線太微弱,有時候你看到了它們,然後就又看不見了,接著,眼睛又一次找到了它們。

月亮的對面是一兩朵髒兮兮的雲,下緣是粉色,上面是深紫,襯在清澈的天空那更蒼白、更低矮的藍色上。

但奇怪的是這霧氣!……它看起來好像是從他的脖子延展出去的。絕對的平坦,徹底的銀色,在他兩邊無限延伸。在右邊很遠處,黑色的樹的形狀,一組一組的——一共有四組——完全就像銀色大海上的珊瑚島。他沒法擺脫這愚蠢的比較:沒有其他選擇了。

但它並不是真的從他的脖子延展出去的。他現在伸出手,霧氣齊胸高,像蒼白的魚一樣,它們牽著黑色的韁繩,而韁繩向下滑入虛無。如果他拉一拉韁繩,馬就會把頭抬起來。一片灰色裡能看得見兩個尖尖的耳朵,馬稍微高過十六手,霧可能有十英尺高。大約這樣……他希望女孩可以回來再從車上往外跳一次。做好了準備的話他可以更科學地觀察她的消失。他當然不能叫她再做一次。這很惱人。這個現在可能可以證明——或者,當然它也可以反證——他關於煙幕彈的想法。據說,明朝的中國人在團團霧氣——當然,並沒有刺激性——的掩護下接近並擊潰他們的敵人。他讀到過巴塔哥尼亞[139]人習慣躲在煙霧裡接近鳥獸,近到可以直接用手抓住它們。帕萊奧洛格斯[140]統治下的古希臘……

溫諾普小姐的聲音——從車底下方傳來:

“我希望你發出點聲音,在這下面很孤獨,而且可能會有危險。路的兩邊可能有地溝[141]。”

如果他們在沼澤邊,這裡當然會有水溝——為什麼他們管水溝叫“甩溝”[142],而她又為什麼把它念成“地溝”?——在路的兩邊。他想不到能說什麼話可以不透露出他的擔心,而他又不能表露出擔心,因為這是遊戲規則。他試著用口哨吹《約翰·彼爾》[143]!但他一點都不擅長吹口哨。他唱道:

“你認識他嗎?約翰·彼爾在黎明時分……”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他繼續唱著,他知道的唯一的一首歌。這是皇家約克郡輕步兵團快步前進的曲調。那是他的兄弟們在印度的兵團。他希望他也能在軍隊裡,但他父親還沒有同意讓兩個以上兒子去當兵。他想他會不會還能和約翰·彼爾的獵狗一起獵狐:他獵過一兩次。或者跟著克里夫蘭區的散養獵狗湊成的隊伍去打獵。在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還有幾支這樣的隊伍。他習慣把自己想象成約翰·彼爾,穿著他那麼灰的外套……穿過石楠花叢,穿過沃頓宅邸,獵狗隊伍撒了歡地猛跑,石楠花滴著水,霧卷在了一起……和這南部鄉村薄薄的銀霧不一樣的另一種霧。愚蠢的東西!魔法!就是這個詞。一個愚蠢的詞……南部鄉村……在北邊又老又灰的迷霧卷在一起,露出黑色的山坡!

他覺得他現在是沒有那個勁頭了:這腐化的官僚生活!……如果他像他的兩個哥哥一樣參了軍,歐內斯特和詹姆斯,和他年紀最接近的兩個哥哥……但毫無疑問,他不會喜歡軍隊的。紀律!他猜他一定得忍受紀律:一個紳士必須這麼做。因為這是貴族的義務[144]:不能因為害怕後果……但在他看來軍官很可悲。他們語無倫次、大聲吼叫著讓別人敏捷地跳起來,在一番勃然大怒的努力之後,他們可以敏捷地跳起來了。但到這裡就結束了……

實際上,這霧不是銀色的,或者,可能不再是銀色的了。如果你用藝術家的眼光去看……用精確的眼光!它上面有一條條的紅色、橙色、精緻的反光帶。從天空頂上投下來深藍色的陰影,它在天上積得像雪堆一樣……就用那種眼光!精確的觀察,這是一種男人的工作。男人唯一的工作。為什麼藝術家們溫柔、女性化,一點都不像個男人;而軍官長著跟小學老師一模一樣的腦子,卻是個像男人的男人?非常像男人的男人,直到他變成個老女人!

那麼,那些官僚呢?像他自己一樣長得又軟又胖,或者像麥克馬斯特和老英格比那樣又瘦又幹?他們做的是男人的工作,精確的觀察:確認一七六四二號檔案附上準確的資料。但他們變得歇斯底里,他們在走道里跑來跑去,或者發瘋一樣敲著桌上的鈴,用愛抱怨的太監那種高高的嗓門問為什麼九〇〇二號表格還沒做好。即使這樣,男人也喜歡官僚的生活。他的哥哥,馬克,一家之長,格羅比的繼承人……比他年長十五歲,安靜得像根棍子,木木的,棕色面板,總戴著常禮帽,大部分時間身上都掛著看賽馬用的望遠鏡。高興起來去一流的政府辦公室辦公。任何一屆政府都不該硬逼這麼一個好人,弄得他辭職……但格羅比的繼承人,這根老悶棍會把這個地方弄成什麼樣?把它租出去,毫無疑問,愜意地從阿爾巴尼遊蕩到賽馬場去——他從來不賭馬——再到白廳,在那裡,據說他是不可或缺的角色……為什麼不可或缺?為什麼,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根老悶棍從來不獵狐,從來不打獵,分不清楚犁刀和犁把手,還簡直像住在他的常禮帽裡一樣!……一個“可靠”的男人:所有“可靠”的男人的原型。在馬克的人生中,沒有人搖著頭對他說:

“你聰明絕頂!”聰明絕頂!那根老悶棍!不,他是不可或缺的!

“以我的靈魂發誓!”提金斯自語道,“下面那個女孩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唯一一個有智慧的人。”儀態上有時有點太引人注目,邏輯天生有些缺陷,但很有智慧,時不時口音會出點錯。但是如果任何地方需要她的話,她就會去的!出身不錯,當然了,父母兩邊都是!但說真的,她和西爾維婭是他這麼多年中見過的人裡僅有的兩個可以讓他覺得值得尊敬的。一個是因為她高效率的殺戮;另一個是因為她有建設性的欲求,並知道如何著手實施。殺戮或者治癒!男人的兩種能力。如果你想殺死什麼,你去找西爾維婭·提金斯,確保她一定會殺了它:情感、希望、理想,迅速而徹底地扼殺它。如果你想讓什麼東西活下去,你就會去找瓦倫汀:她總會為它找到個什麼辦法……這兩種頭腦:殘酷的敵人,不容置疑的屏障,匕首……刀鞘!

可能世界的未來是女人的?為什麼不呢?多年來,他都不曾碰到一個不曾對其居高臨下地說話的男人了——就像你居高臨下對一個孩子說話一樣,就像他居高臨下地對坎皮恩將軍和沃特豪斯先生說話一樣……就像他總是居高臨下地對麥克馬斯特說話一樣。所有的好傢伙都擋了他的道……

但他為什麼生來就是一頭在獸群外孤獨的水牛?不是藝術家,不是軍人,不是官僚,當然在哪裡都不是必不可少。在那些腦子不好使的專家眼裡,他明顯頭腦有問題。一個精確的觀察者……

過去的六個半小時裡,連這都沒做到:

“Die Sommer Nacht hat mirs angethan

Das war ein schwiegsams Reiten……”

他大聲地說。

你怎麼翻譯這個,你沒法翻譯:沒人能翻譯海涅[145]:

是那夏夜向我走來

那是一段靜默的旅途……[146]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溫暖、睏倦的思考:

“哦,你真的在。但你開口說話太遲了。我撞到了馬。”他一定說出聲來了。他感到韁繩的底端馬在發抖。到了現在,馬也已經習慣她了。它幾乎沒有被惹惱……他想自己是什麼時候停下唱《約翰·彼爾》的……

他說:“過來,那麼,你找到了什麼了嗎?”

回答傳了過來,“有點東西……但你不能在這種東西里面說話……那我就……”

聲音像一扇門關上了一般消失了。他等著,有意識地等著,好像這是一種工作!有些懊悔,也為了弄出一點聲音,他搖晃著裝在皮套裡的鞭梢。馬踏開步子,他得趕緊拉住它:他真是個大傻瓜。你如果晃了鞭子,馬當然會走。

他喊道:“你還好嗎?”馬車可能把她撞倒了。不過,他已經打破了傳統。她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

“我還好。試試另一邊……”

他剛才的思緒回來了。他打破了他們的傳統,他表達了關心,就像任何其他男人一樣……

他自語道:“上帝啊!為什麼不放個假呢?為什麼不打破所有傳統呢?”

他們的為人令人難以捉摸、難以反駁。他認識這個年輕女人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這都不用說了,他們之間已經有了約定,他必須表現出僵硬而冷漠,她則扮出溫暖而依戀……但她顯然和他一樣冷冰冰的,毫無疑問,比他更冷,因為在心底裡他肯定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最愚蠢的約定……那就打破所有約定吧,和這個年輕女人之間,更重要的是和他自己之間。就四十八個小時……到他啟程去多佛爾那時差不多正好四十八個小時……

而我必須走向那叢林,

獨自一人:一個被驅逐的人![147]

邊境地區的民謠!就是在離格羅比不足七英里的地方創作的。

月亮在下沉,仲夏夜之後的雞鳴剛剛過去——多麼富有感情!——肯定已經是星期天早上四點半了。他算出來,如果他要趕早上從多佛爾去奧斯坦德的船的話,他必須星期二早上五點十五分從溫諾普家走,坐汽車去鐵路交會站……多不可思議的穿越田野的鐵路線!五個小時走不到四十英里。

那他就有四十八又四分之三個小時!把它們當成度假吧!最重要的是擺脫他自己,一個擺脫他自己的標準,擺脫他和自己定下的約定的假日。擺脫清晰的觀察、精確的思考、給他人不準確的地方挑毛病的舉動、情感的壓抑……擺脫那些讓他無法忍受自我的疲倦……他感到他的四肢舒展了,好像它們也放鬆了一樣。

那麼,他已經度了六個半小時的假了。他們十點出發的,像任何其他人一樣,他很享受這段旅途,儘管讓這輛巨大的車保持平衡很困難,女孩不得不坐在後面,手臂摟著另一個女孩,每看到一棵櫟樹她都要尖叫。

但他——如果他問自己這個問題的話——乘著月光,荒唐的月亮從天上下來給他們做伴,乾草的香氣,夜鶯的鳴啼現在已經變得沙啞了,當然啦——在六月它會改變它的歌聲,還有長腳秧雞、蝙蝠的叫聲,他還聽見了兩次鷺鷥叫。他們經過了玉米垛藍黑色的陰影、粗壯圓滾的櫟樹,烘啤酒花的乾燥爐看起來一半像教堂塔樓,一半像指路標牌。銀灰色的道路,溫暖的夜……是仲夏夜讓他變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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