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言慢慢走,老人舉足卻大步流星。宋慈在後跟著,要緊步快行才能跟上。
四人出東門,過東郊觀音橋,直奔通濟巖。這通濟巖是一座奇巖危聳的大山,分作上巖與下巖,山頂建有一座通濟寺。山上雖多奇巖,但並非純粹的巖山。時值初夏,一路行去,仍見得青山蔥蘢,山花競秀;素潔如玉,殷紅似火。曲枝窈窕,伸手可摘。四人翻山越嶺,涉過一條清澈見底,水上滿是碎石的小澗流,來到一處名為烏石崗的巒崗。這兒上倚巉巖,下瞰澗流,怪石百十成群拔地而起,磊落嵯峨,險峻而隱蔽。霍老停了下來。
“大人你看,那是什麼?”
順老人指處望去,只見一片蒿草坪中有一處草長得格外高大油黑而肥潤,從高處俯瞰,那格外茂盛處恰似一個臥倒的人形,頭顱四肢清晰可辨。
老人又說:“這草坪準焚燒過一具屍體。這裡焚屍,必是兇犯作案,移屍至此,焚屍滅跡。”
宋慈頓覺分量,連忙拱手一揖:“你老如何知道?”
霍老回了一禮:“人體被焚,脂膏必滲入地面,來年長出的草就格外油黑、肥潤,有如人形,且可經年不衰。”
老人又領宋慈下崗踏入草坪,置身於這片蒿草人形之中細細辨看,他們又確認——受害人是個女性。
但是,除此之外,什麼異物也不見。那麼兇手是誰,此案如何能破呢?
宋慈驚訝了,不僅因為這個從未見過的蒿草人形,他問:“你老怎麼知道這些?”
霍老遲疑一下,似乎有些難言,抬眼看到宋慈期待的目光,說出:“我的祖父見過這種案例。”
“你祖父?”
老人點了點頭,又說:“我的祖父是個仵作,曾跟隨大理寺丞李若樸多年,很得賞識。紹興年間,嶽元帥遭陷害後,獄卒隗順連夜揹著岳飛遺體逾城潛逃,秦檜派軍士遍掘城外新墳,並遣仵作隨同辨屍,我的祖父不願效力,潛回老家。不久就聽說,曾詔任岳飛一案主審官的何鑄並大理寺左斷刑少卿薛仁輔,大理寺丞李若樸、何彥猷均遭罷黜。”
宋慈聽了,對霍靖老人不禁越發刮目相看。
這段案事,就是在岳飛冤獄終於得到平反之後,朝廷也一直諱莫如深,霍靖老人卻說得如此清楚,可見老人的祖父當年與李若樸確實關係不凡。對這一樁時隔近百年的案事,宋慈也有未明之處,不禁又問:“你老可知道,當年何鑄原是秦檜黨羽,怎麼也因審理岳飛一案被罷黜?”
“這事,我也聽祖父說過一二。”
“你且說說。”宋慈對岳飛被害這個天底下特大的冤案自然想有更多的瞭解。
“何鑄原本的確是秦檜黨羽,也曾參與彈劾岳飛,正是如此,朝廷特詔他為岳飛一案的主審官。但何鑄畢竟與秦檜不同。何鑄在審訊中親眼見到岳飛背刺‘盡忠報國’四字,甚為慚愧。此後轉而力辯岳飛無辜,並與秦檜面折廷爭,所以在受理岳飛一案一月有餘之後,秦檜又讓高宗皇帝詔何鑄為……什麼職……”
“可是端明殿學士,籤書樞密院事,充大金報謝使?”這何鑄詔外之事,宋慈知曉,便補充道。
“對。”霍老又說,“此舉實為明升暗降,要把何鑄調離詔獄主審官的位置罷了。何鑄走後,右諫議大夫万俟<img src="/uploads/allimg/200603/1-20060315514C15.jpg" style="width: 25px; height: 25px;" />才奉詔接任御史中丞,完全按照秦檜之意,辦下這一曠古罕見的冤獄。”
“那薛仁輔、李若樸、何彥猷諸位大人也遭貶黜,又是為何?”
“薛仁輔大人同情岳飛,曾隱晦曲折為之開脫;而李若樸、何彥猷則不惜拼卻烏紗,力主正義,但勢單力薄,怎挽狂瀾?末了,自然更為秦檜所不容。”
“我記得,”宋慈說,“那次同審此案的,還有大理寺正卿週三畏……”
“週三畏大人是副主審官,也同情岳飛,但在審案之中畏首畏尾,猶猶豫豫,不吭不聲,所以在此案了結之後,在万俟<img src="/uploads/allimg/200603/1-20060315514C15.jpg" style="width: 25px; height: 25px;" />升遷參知政事的同時,週三畏也升遷刑部侍郎,旋又升刑部尚書。唉,此事,不說他了。”
霍老說罷,從腰間拔下酒葫蘆,咕嘟咕嘟喝起來。放下酒葫蘆,霍老一抹花白的鬍子,抬手指了指頭上高懸的山崖,又問宋慈:“大人還想登到上巖去看看嗎?”
宋慈道:“去!”
炎炎驕陽,高懸天空,加上這日沒有一絲風兒,天氣十分悶熱,好似要下雨。四人剛剛踏入上巖地段,早已汗透脊背,口乾舌燥。幸而進入上巖之後,他們是傍著流泉往上登攀,巖間泉流時窄時寬,時散時聚,隨手可掬在掌中,送入口中解渴。但霍老卻是滴水不進,以酒解渴。
“大人,你見過胡蔓草嗎?”霍老邊走邊問,聲音還是那樣清朗雄訇。
“聽說過,又名野菊、黃藤、火把花,也稱斷腸草。但沒有親眼見過。只知其草劇毒,服三葉以上即死。”
“老朽認得,前面斷崖前有一處瀑布,離瀑布不遠就長有那草。”
行不多時,果然聽見了飛瀑之聲,轉過山坳,就見一處浮空瀉下的瀑布飛掛崖前,宛如雲中潑下的神水。四人緊走幾步,到了斷崖邊,已是喧聲如雷。俯視上下,彷彿身在半空,眼底景色均在白綠之中翻動。抬頭望上,瀑泉高不見頂,估摸正身處在飛瀑的中段。真可以上觀天降之水,下覽飛去之瀑。雪翻珠濺,雲影波光,其磅礴之勢,壯觀之情,非親臨其境莫能感觸。宋慈在此略觀片刻,即催霍老去看胡蔓草。待跟隨霍老走到一處草藤之前,只見那草忽然間自行微微顫動起來。
“大人你看,這就是胡蔓草,其草近人則葉動。葉片狹長尖細,藤蔓柔細蒼黃,開花豔似火把,花落狀如野菊,如果取曬乾的莖葉研為齏粉,毒殺力也極強。”
“有解法嗎?”宋慈一邊細細辨認,一邊就說,“古書上說,此草吃下不久,用人糞汁灌之可解,不知確否?”
“以人糞汁灌之,意在催吐。其實,急取抱孵未生的蛋中雞兒,碎研,合麻油灌入口中,則不單可以催吐,也有解毒之功。不過這一切都要及時,稍慢便沒有救了。”
“你老見過經此得救的人嗎?”
“沒有。不過……”
“怎麼?”
“我父親救過服胡蔓草中毒的人。”
“你父親?”
“我父親也當過仵作。”
“是嗎?”宋慈不無驚異而驚喜。
“有一年,我父親遇著一件世間罕見的事。有一個鄉民,因與人結仇,又鬥不過仇人,就決心以死與仇人相拼,於是自服了胡蔓草去仇家尋釁。結果,雙方剛交上手,這人便因藥力攻發撲地而倒。當時,恰好被我父親撞見,翻看他身體時,發現他衣袋裡還有兩葉胡蔓草,知道他是自服了胡蔓草來的,忙向四鄰尋取蛋中雞兒碎研,合麻油灌下,果然得救。否則,這人要是死了,遇到不明其中詭秘的官兒,那個仇家倒也真是難逃償命的。”
宋慈認真聽著,心想此行真受益匪淺。童宮不待吩咐,已動手將那胡蔓草連藤帶葉採摘一些下來。他知道宋大人是要取樣留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