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蒿草人形案(2 / 2)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夏日的天,陰晴不定,說變就變。剛才還熱得沒有一絲風兒,眼下高天中的雲兒卻又飄動很快地從遠方流來。蔚藍的天空暗了,霎時間已是狂風大作,變幻莫測的流雲更似千萬匹怒起的野馬奔湧而來,穿峰裂谷,伏草彎樹。雷聲隆隆地滾動,眼看就要下暴雨了。

霍老又問:“大人,山頂有座通濟寺,寺後的一處巖壁下長有一種茜草,不知大人可曾見過?”

“茜草?”宋慈搖了搖頭,這種名兒的草,莫說看過,他連聽都沒聽過,忙說,“不曾見過。”

“江南一帶,有歹人用它浸醋,出賣與人,用它塗抹在傷損之處,傷痕便會隱而不見。但用甘草汁解之,可使傷痕再現。大人還想去認一認嗎?”

“去!”

對世間一切千奇百怪的事,宋慈都有興趣;對與斷案有關的一切奇事,宋慈更是不遺餘力地廣徵博取。焉能不去!

峭壁插雲,高聳入天。雷聲仍轟轟地響,撞得山崖四壁都在顫動。沿著長長的石徑,他們繼續向上攀去,仰視蒼天,僅呈灰白一練,四人未到山頂,暴雨已傾盆而下,霍老領宋慈奔入懸巖下的一個洞窟。

洞窟中涼風颼颼,巖露從頭頂的石縫中滴滴答答落下,發出清脆的濺聲。霍老領頭徑向深處走去,穿越巖露滴落的地段,裡面倒是挺乾燥,各人就選了塊平坦的岩石坐了下來。

“喝一口吧!”才坐定,霍老取下酒葫蘆,拔了蓋,遞給宋慈,“這是老朽自釀的,頗有祛風化溼、通經舒骨、活血壯身之妙。”

宋慈也不推辭,接過葫蘆咕嘟咕嘟喝起來。幾口酒下肚,宋慈頓覺那酒果真不同一般,香氣高雅,柔和甜潤,酒力通臂透體,直抵丹田。

宋慈喝罷,霍老接過葫蘆又遞給童宮,童宮也仰脖咕嘟咕嘟幾口下肚。接著,霍老便獨自一人坐在一塊岩石上只顧自飲了。

洞外雨仍在下著,宋慈坐在霍老斜對面的一塊岩石上,很注意了老人一陣,忽然問:“霍老,恕我冒昧一問,你老……敢是想起從前在官衙裡做事的遭遇了?”

霍老驀然舉頭,拿眼望著宋慈。宋慈繼續看到,老人的目光裡似深藏著許多內容。他繼續問道:“你老是仵作之後,且有如此高深的檢驗真知,一定也當過仵作,只是……為什麼又不幹了?”

“……”

“敢是吃了什麼冤屈?”

霍老嘴唇翕動,訥訥欲言,忽又咕嘟嘟幾口酒下肚,額上那塊奇怪的疤痕也脹紅起來。

宋慈的目光仍期待著老人。終於,霍老開言了。

“老朽……當過仵作。”老人的話匣子一旦開啟,便似有湧流不絕之勢,他又說,“大人你辦案重證據,輕言供,想必平日聽人言語也喜歡辨識虛實真偽。但我今日這番語言,只恐無法為你提供依據,不過……你會信的。”

“你老說吧!”宋慈殷切地望著老人。

霍老拔開葫蘆塞,先飲了幾口酒,接著就開始了敘說。他一邊講,一邊飲酒,首先道出的是他傳奇般的家世……

還是五代閩國王審知時,汀州城內住著一對母子。兒子擅長捕蛇,以此為生,二十歲上娶了鄉姑謝氏為妻。一家三口生活雖不寬裕,卻也相處得親密和睦。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新婚不到半年,丈夫在一次捕蛇中被一條眼鏡王蛇所傷,很快就死了。年僅十九歲的謝氏成了寡婦。

謝氏腹中已經有孕,負著亡夫的哀痛,日常的勞苦,以及婆婆時不時說她“剋夫”的惡語惡聲,謝氏頑強地生活著。孩子畢竟一天天在母腹中躁動,誰知,忽然一天,孩子早產了……大難之後,謝氏又頑強地活了下來。然而孩子沒有了。從此,婆婆更視媳婦為“剋星”。

度日如年般熬過了五個寒暑。婆婆一天天衰老下去,終於有一天淚眼瞎了。在這五年中,謝氏忍受著巨大悲痛,做女紅度淒涼歲月,侍奉婆婆唯孝唯謹,又過了兩年,婆婆患病臥榻不起了。在這兩年中,謝氏對雙目失明的婆婆越發照顧得入細入微。

婆婆的病一拖又是兩年,謝氏索性與婆婆臥同一榻,日夜侍奉。她一片黃金般燦然的心終於照亮了婆婆不見光明的心。忽一日,婆婆撫摸著守寡九載,時年不過二十八歲的媳婦,濁淚橫流,顫聲勸媳婦道:“……你還年輕,早日改嫁吧!”

婆媳抱頭痛哭了一場,謝氏抹去眼淚,仍執意對婆婆說:“我不。”

也就在這天,婆婆趁媳婦外出時,摸索著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就掛在榻前,死了。死的時候,雙膝還是屈著跪在地面……婆婆一死,族親將謝氏扭到官府,告她勒殺了婆婆。

知縣審訊謝氏,問她:“哪有人腳不離地而能自縊身死的呢?……說呀!”

“民女……不知。”謝氏搖著頭,已經嚇壞了。

“大膽逆婦,竟敢不招。來人,大刑伺候!”

可憐一個弱女子哪吃得住那大刑,屈招服罪了。案子結解到知府。謝氏的胞弟因百般不解,更感姐姐昔日對他的恩惠,漏夜趕去狀呈知府鳴冤。知府大人調審人犯,謝氏只求一死,並不翻供。此時,獨有一個知府衙門的老仵作向知府大人進言道:

“雙膝彎曲地面,自縊而死者,從前就有過。僅僅以此斷為勒殺,不足為據,恐有冤屈。不妨差官把那老婦的屍體複檢一番,可知分曉。”

知府大人採納了這個仵作的建議,派出官員帶著這個仵作前往復檢。複檢的結果,這個仵作以足夠的屍檢徵象為據,確證老婦確自縊而死。謝氏的冤屈得以昭雪。

獲釋後的謝氏,很想報答那個不知名的老仵作,可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如何能報答他。兩年之後,謝氏三十一歲,仍然年輕貌美,嫁給了一個比她長十歲尚未娶妻的山裡人。這山裡人姓霍,以採藥為生。此後謝氏生下了三個兒子,兒子長大後,謝氏仍然不忘當年那個救她一命的仵作,便設法讓她的小兒子去當了仵作。因三個兒子中,小兒子最為機敏。

謝氏一直活到七十歲上,此時她的男人已先她而去。謝氏臨終之時,就把自己那當了仵作的小兒子喚到榻前,把自己一生的坎坷告訴了兒子,最後,含淚懇求兒子道:“兒啊,仵作之事,是可以為天下蒙冤受屈的百姓平冤的大恩大德之事。你答應我,日後也一定在你的孩兒中選擇一人去當仵作,子子孫孫……傳下去……”

母親說罷,便眼睜睜望著兒子,等待他的回答。兒子含淚應諾了母親,勞苦了一生的謝氏這才欣慰而去。從此,霍氏家族充任仵作,就由謝氏的小兒子開始,代代相傳。

歲月更替,江山易主。後來閩國滅於後唐,後唐又滅於宋,朝代變更了,霍氏家族每一代皆傳一男兒充任仵作。北宋大臣向敏中當年在西京破獲朝野聞名的“枯井屍案”時,就是霍靖的先人名為霍剛的充任此案仵作。這宗案子,北宋史學家,世稱“涑水先生”的司馬光在《涑水記聞》中曾有記載,宋慈也讀過,只是其中沒有霍剛的名字出現。不過,這也並不奇怪。一個小小的仵作在這一宗案中的作用,除卻主審官知曉之外,實在也難為他人所重。

到了霍靖的祖父這一代。當年,他的祖父去職還鄉後,還是把自己的技術傳給了兒子。到了霍靖這一代,霍靖不但繼承了祖輩數代都希望以此技術為天下百姓平冤的理想,更盡萃祖輩數代屍檢技術的精華。代代以來,在衙門裡,儘管這仵作之事,總不免被人輕視,但他們以精湛而特有的傳世技術也總能得到一些勵精圖治的朝廷命官,乃至大臣所重。只可惜這樣的官員太少了。當他們不在這些官員手下做事的時日,他們的忠於職守、磊落耿直,他們的不肯昧著良心唱檢,就使得他們終不免在衙門裡難以立足……

“說真言常常難免遭厄運,道假言則往往好運亨通。這……唉!”霍靖老人說到這兒,嘆息一聲,停了下來。

洞窟中一片沉默。只有巖露滴落的脆響和霍老仰脖飲酒的咕嘟聲。宋慈明白,霍老將說到他自己的那番經歷了。

老人喝下幾口酒,把葫蘆壓在腿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此時,老人額上沁出許多汗珠,頭上熱氣騰騰的,臉額上那塊奇怪的疤痕也越發紅得紫了。稍頓,老人果然說出數十年前他遇到的一宗案子。他言說這一案子以及自身的遭遇時,表面看去十分平靜,聲音甚至不如先前清亮,可這案子仍足以使聽案人心靈不免顫動。在宋慈那不知容納了多少古今疑奇案件的頭腦中,也不能不使他暗自感到了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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