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1 / 2)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殘星欲滅,夜霧猶濃。

安撫司內,宋夫人、芪兒、秋娟等都在焦灼地等待著童宮他們的訊息。小宋賡醒來後要找母親,小寶把他領到外公房中來,此刻正靜靜地守在外公榻前,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靠庭院一邊的門窗都關得很緊了,風是吹不進來的,然而宋夫人仍時不時地剋制不住周身的顫抖。

三更時分,宋慈忽發作一陣劇烈的頭痛之後,藥也無法吃了,只好由秋娟一羹匙一羹匙地喂,起初還見嚥下一些,後來就只是順著幹灼的嘴角往下流,再後,便是沉沉地昏睡……只有用手貼近他的鼻翼,才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呼吸。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憂傷之感佔據了宋夫人母女的心,她們都生怕宋慈在不知不覺中就這樣永遠離去,這種感覺使她們一直都不敢閤眼。有幾回,老爺的嘴唇動了幾下,像是要醒了,可是沒有。

夫人多麼盼望童宮他們能早些回來啊!盼望他們帶回好的訊息,那樣,老爺醒來,就可以告慰他了……正想著,夫人抬起頭,側耳聆聽,果然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是兩匹馬的蹄聲。”芪兒道。

夫人神情一振,不由轉頭望了望面前的芪兒與秋娟,就見她們的目光也正望著她。“是他們回來了!”秋娟說。

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外間,又迎出房外,等了些時,卻見是兩個陌生的軍漢,頭裡一人揹著血跡斑斑的霍雄,後頭一人扶著,匆匆上階而來。

宋夫人大驚,芪兒淚水湧出上前護著丈夫,邊入房來,邊顫聲問道:“你怎麼啦?”秋娟端一把椅讓霍雄坐下。宋夫人急問:“童宮呢?”

“他潛入提刑司去了!”霍雄說。

“為什麼?”宋夫人與秋娟同聲驚問。

“此案……已經大白……罪魁是……提刑司舒庚適!”

宋夫人不由一震!

原來,近年南恩州巡檢勾結海盜,在海上走私過致,劫掠商船,作下不少案子。這事被舒提刑發現後,非但不予懲辦,也與之相勾結,繼續作案謀利。這事又被市舶司許提舉發覺,許提舉便寫了一封揭章,欲向經略安撫使大人宋慈報告,但因宋慈一直臥病,未及遞交。此事幹系重大,為免洩密,許提舉連夫人和兒子都未洩一字,不想他手下最為親信的一名賓佐卻被早有防備的舒庚適收買。

舒庚適獲悉,吃驚不淺,立即差派跟隨他多年的梁鍔和一名精於檢驗的仵作與那賓佐一同作了案。又因懼怕宋慈的慧眼神思,絞盡腦汁策劃定了,幾乎做得不留一絲痕跡。

白天,舒庚適得知宋慈已到市舶司受理此案,預感不妙,即派梁鍔領人暗中注視事態,並囑:“若案事敗露,不惜血本立刺宋慈一行。若吳誠敗露,亦當誅之。”後來宋慈未獲蹤跡而舊病又發,迴轉安撫司。舒庚適聞報,仍未敢麻痺,令繼續監視。半夜裡,梁鍔等人果然發現童宮、霍雄連夜又赴市舶司,料想情勢有變,立即跟去。當梁鍔領人入了吳誠所在偏院,吳誠暗暗探得複檢結果迴轉來報,梁鍔便手起劍出,先於吳誠頸上一抹,而後靜候童宮三人到來……

童宮所以要潛入提刑司去,是要去取許提舉的那封親筆揭章。被童宮一刀擊中落牆的那個蒙面漢,也是跟了舒庚適多年的貼身隨從。從他口中,童宮得知那紙揭章仍在舒庚適手中,便打定了去取的主意。當時,許夫人也曾竭力勸阻:“刺客已招供,你何必再為那紙揭章去闖虎穴?”

童宮哪裡肯依:“宋大人一生辦案,尤重證據,口供是不可全信的。何況此揭章涉及與巡檢、海盜合謀作案之事,不可不取!”

“只是,”許公子也執意相勸,“番山提刑司戒備森嚴,你又不知那紙揭章現藏何處,哪能輕取?還是先回府去,告知大人,明日再做計較。”

“等不得明日。”童宮道,“梁鍔回去一報,舒庚適老賊今夜必有動靜,如果就將那封揭章銷燬,勢必給此案新增許多麻煩。”童宮把一柄短刀插入綁腿,便要動身。

“你不能去!”許夫人攔道,“我不能眼看著你去投身虎口!”

“恩人,請聽後生一言,”許公子也撲通一聲跪在童宮面前,“你武功過人,有勇有謀,後生已有領教。只是此去提刑司,實在無異於去闖虎穴狼窩,舒庚適老賊非等閒之輩。此去實在是凶多吉少!萬一遭遇不測,宋大人不能沒有你啊!”許公子似乎想到父親是死在他最親信的人手下的,泣不成聲了。

“快起來,不必這般!”童宮扶起許公子,即說,“你們不知,一個未了之案,於宋慈大人,常是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如今大人重病在榻,我只有迅速把此案查個水落石出,證據俱獲,才能使大人放下心來,安心養病啊!”

顫顫之言,肺腑之聲,著實撼動了許夫人、許公子及在場許多兵士的心。就這樣,童宮囑咐右臂已遭骨折,且受嚴重內傷的霍雄火速回府稟報,自己隻身闖虎穴去了……

當霍雄把一應情況擇要匆匆告說出來,眾人聽了無不萬分焦急。秋娟當即對母親道:“得立刻派人策應童宮!”

宋夫人應道:“你去,叫賓佐傳軍士立赴提刑司相機行事!”

“我去!”霍雄急從椅上站起來,可是才走兩步便撲跌在地。

芪兒慌忙趕上扶起了他。老侍醫說:“你得讓我立即替你療骨治傷啊!”

秋娟出房傳話去了。霍雄又把屍檢情形詳細告知了宋夫人。

安撫司內很快行動起來,馬嘶鳴從窗外傳進房中。當蹄聲遠去之時,宋慈的眼睛動了幾下,似乎是被蹄聲驚動。他要醒了。

“老爺!老爺!”宋夫人連聲喚道。

宋慈的眼睛又一連動了幾下。終於吃力地睜開了。他看到了芪兒,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似乎是笑。他又看到了夫人,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已很乾癟的嘴唇嚅動著,聲音很小:“童宮……霍雄……”

夫人已擦去了淌在臉上的淚,仍似先前一樣地微笑著,溫和的話音在宋慈耳邊一字一珠:“你說對了,那的確是隔物勒殺。霍雄……回來過。他說,複檢時,果然發現項後有極易被忽視的壓痕,再仔細量量項上繩痕赤紫部分的圍徑,也沒有正常自縊而死的圍徑長,兩端依稀可辨幾處死後吊勒的並不赤紫的白痕。看來,墊在項後的是個大於脖頸的木條。”

宋慈聽著,眼睛一動不動,但夫人感覺到,他在思考。夫人繼續往下說:“老爺,還記得當年霍老告訴你的茜草吧。許提舉的屍身正是被兇犯用茜草汁塗抹過的。霍雄他們用甘草汁解之,屍身上才現出幾處淡淡的磕擦之痕。顯然,許提舉死前是掙扎過的,兇犯可能不止一人……”

宋慈仍睜著眼睛聽,見夫人忽然停下話,就抬起目光望定夫人問:“後來呢?”

夫人搖了搖頭,才又說:“還在……市舶司。”

宋慈眉心動了一下,又問:“誰……還在市舶司?”

夫人這才察覺自己為瞞老爺,把話說岔了,忙又答道:“是……童宮他們。”

當夫人說出這幾句後,淚水就盈滿了眼眶。她想到自己同宋慈相處一輩子,還從未有什麼事瞞著宋慈,可是今日,卻為什麼反倒將宋慈最急於知道的事不告訴他呢?

“玉蘭,你不必瞞我。”

一陣沉默之後,宋慈這樣說,而且又是當著芪兒、秋娟的面,直呼玉蘭的名。玉蘭真是心內如焚。她想起了宋慈那年特地在《洗冤集錄》書前撰寫了一篇《檢覆總說》,並企望《洗冤集錄》一書能得欽頒天下,從而使《檢覆總說》也成為天下司法官所應依循的條律。後來,《洗冤集錄》果得欽頒天下,宋慈也因此而奉使四路勘問刑獄。所到之處,各地官員無不習誦《洗冤集錄》,豪猾權貴不敢為非作歹。從那以後,宋慈一直很感快慰,感覺自己這一生盡了最大努力,畢竟做了一件可以告慰祖先,也可自慰此生的事。可是現在……這宗案子的罪魁正是掌廣東司法、刑獄和監察大權的最高法官,如果告訴宋慈,會不會對他有些什麼刺激?眼下這樣的時候,夫人實在不願讓老爺受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刺激啊!

何況二十多年來,童宮與宋慈風雨相隨,歷盡艱辛,宋慈待他之情,遠非一般父子之情所能相比,教他偵破擒拿,需多用腦,從不肯讓他去冒險。可是現在……老爺如果知道童宮此刻的處境……宋夫人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

“玉蘭,既然知道是……隔物勒殺……便不難破……”宋慈又說。

玉蘭心亂如麻。老爺雖在病中,可要瞞他,談何容易。何況玉蘭從來不會瞞人,如此躊躇的面容,盈眶的淚水,怎瞞老爺那數十年都在揣摩他人心思的眼睛。玉蘭想止住自己的淚水,卻只是不斷湧出來。

“玉蘭,童宮他們……是不是遇到……”

望著老爺深深期待的目光漸又變得萬般憂慮.玉蘭更是心如刀絞。如果老爺是疑童宮他們遭到不幸,豈不把他焦慮壞了!夫人這一想,那原打算瞞著老爺的願望一下子就崩潰了。夫人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訴了老爺。當夫人一邊說著的時候,一邊就把自己的手放在老爺手裡,撫摩著他,滿眶淚珠串滴不盡。

沒想到,宋慈聽後,卻是異常沉靜。

他彷彿忽然弄懂了一個道理,莫說是他撰寫的《檢覆總說》雖經欽頒天下,仍難於阻止司法官的知法犯法,就是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洗冤集錄》於後世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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