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黎明前(2 / 2)

小說:宋慈大傳 作者:王宏甲

“隔物勒殺”一案的出現,正說明人的聰明也罷,狡猾也罷,總是一代高過一代,而一代比一代更高明的手段運用於作案與破案,都將做出前無古人的事來!任何學識都是有時限的,都將被新的見地所取代,《洗冤集錄》也不會例外。因而最要緊的還是如真德秀先生當年回鄉辦學時所期望的那樣:國家當有許許多多真正有心於為強國安民而不倦地求索的人!

想到這兒,他就又想到了好友劉克莊。就在去年夏天,劉克莊又因不滿於權相史嵩之而第四次被罷官。那時,宋慈恰在江南東路巡行。劉克莊取道江南東路回鄉,在江西上饒西北的信州趕上了宋慈,兩個好友見了一面。這次劉克莊感慨泣下,對宋慈說了許多話,宋慈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劉克莊落淚!

劉克莊說,我朝並非沒有人才,遠且不說,南遷以來,文臣仍有李綱、朱熹、真德秀,文武雙全也有岳飛、宗澤、辛棄疾,可是朝廷何曾真正重用他們,他們中哪一個不是有功於朝廷,反為奸佞之徒、昏庸之輩所讒而遭厄運?

劉克莊又說:我朝也並非沒有子民,僅以當年兩河“八字軍[4]”為例,何等令人感慨!北宋時怕士兵逃跑曾黥面刺字,此舉曾遭司馬光強烈反對,而南遷後,兩河“八字軍”計程車兵們卻自願在臉上刺上“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古人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如今我朝卻是:狡兔未死已烹走狗,飛鳥未盡已藏良弓,敵國未破而亡棄謀臣。如此,國家如何能得光復,百姓如何能得安寧!思來想去,還推杜甫晚年唱出的那句“盜賊本王巨”,實為撥雲洞天的驚世奇句!

“啊,惠父兄,古人說:大廈將傾,非一木之可支,長堤將潰,非一石之可堵。這正是我朝今日之寫照啊!”那時,劉克莊正是這樣泣下無聲。宋慈深為所感,只是不似好友那樣悲觀。他以為國家總須有人治理,百姓總也期望安寧。如今更深切地感到:欲築大廈,非一木所能力;欲壘長堤,非一石所能功。洗冤禁暴也罷,上報社稷下安黎民也罷,確實需要許多有志有識之士!

“玉蘭……不要難過……”宋慈微弱的聲音反倒安慰起夫人來。他朝夫人微微地點了點頭,夫人知道,老爺是要她把頭靠近一些,於是躬下了身。宋慈伸出枯槁的手輕輕地替夫人抹擦臉上的淚水,可是怎麼抹也抹不完。

宋慈仔細端詳著夫人,夫人滿臉淚水、滿臉皺紋,年輕時候的丰韻再難在她的身上找到了。陡然,他記起夫人今年也已年滿花甲,下月就是她的壽辰。他還記起自己六十大壽那年,有人錯用了一個女壽聯給他。他想說,他也想給她做個六十大壽,然而擔心說出來反使夫人越加傷心。這一輩子,夫人實在是為他操碎了心,可是,安慰夫人一些什麼呢?終於,他還是說:“玉蘭……書……書……”

夫人知道他要的是《洗冤集錄》,立即取了遞給他。

宋慈顫抖的手撫著《洗冤集錄》。他六十壽辰以後才開始撰寫《洗冤集錄》,那時,他如果安於此生,不思有什麼進取,此生也就如此過去了,也就不會有這部書。可他不甘那樣,他做了些努力,雖然辛苦,可也過來了。想起來人生也真有趣,有苦有樂,而只要肯有追求,便能苦中有樂,樂在其中。儘管他已感到,他撰寫的這部書於後世的作用有限,譬如人生下來,最終總要死去一樣。然而這部書畢竟是剛生下不久,剛開始它的生命。這生命是他賦予它的,這生命中有他的生命,也有夫人,有女兒她們的生命,因而也是自己和她們生命的延續。

“玉蘭,我們總算……留下了這部書!”

宋慈顫抖的手想翻開封面,夫人立即幫他翻了過去,書前印有宋慈手書的《洗冤集錄序》。宋慈的目光落到了《序》之末的兩行小字,他的手又去撫摩它們:

賢士大夫或有得於見聞及親所歷涉出於此

集之外者切望片紙錄賜以廣未備慈拜稟

“玉蘭,你還記得嗎?”宋慈的聲音恍若隔世。

“記得……這是全書付印前夕,你趕到雕坊去,臨時增寫上去的。”夫人的手在宋慈的手上微微發顫,含淚的話音柔若細絲。

“把‘隔物勒死’,增寫進去,就收在卷之三,第二十節……《被打勒死假作自縊》條下,再版……”話音中,宋慈的手努力翻轉過來,握住了夫人的手。

“嗯。”夫人點了頭,旋又泣道,“老爺,你會好的!”

“芪兒……”

“在。”芪兒應道,把自己的手也加在父親手上,她感到父親的手很涼很涼。

“芪兒,”宋慈握著芪兒細膩的手,“父親說過……要帶你回建陽……”

“父親!”芪兒想說等父親好了一同回建陽,然而卻不能出聲了,只臉龐充盈著淚。

“芪兒……這是一宗大案……不論結果如何……由你執筆……你們得設法……奏知朝廷!”

“哎!父親,你別想了。”

“老爺……別想了。”

“秋娟……”宋慈看著秋娟。

“在。”秋娟泣聲應道,近前來。

宋慈的頭微微動了動,夫人感覺老爺是想讓秋娟再靠近些,就把秋娟再往老爺身前讓。宋慈的手又動了動,芪兒就把自己放在父親手裡的手鬆開了。

“秋娟……”宋慈的手掌張開,看著秋娟。

秋娟把一隻手放在了宋慈手上,宋慈就把她的手緊緊握住了。秋娟的淚珠兒成串地落下……一瞬時,夫人和秋娟都記起了當年夫人要秋娟嫁給宋慈的事,秋娟深信夫人對她秋娟,曾是真想與她做姐妹而不是做母女……但宋慈成全了秋娟與童宮,秋娟生下賡兒,就讓他姓宋,老爺把賡兒看得與自己的親孫子一樣……但此刻,宋慈把秋娟的手握得這樣緊,而且淚珠兒也湧出來了。秋娟感覺到了宋慈的手在顫抖,忍不住飲泣出來,從十歲到宋家,她今年也四十七歲了,依然風韻的面容瞬時就哭得好似一塊雨水打溼了的漢白玉。宋慈的手舉了起來,顫顫地向著秋娟的臉龐,但夠不著,秋娟俯身把臉放到了宋慈手上。宋慈用手去抹她的淚水,秋娟更哭得不能自禁。這當兒,宋慈的話音似乎說得清晰了,他一邊抹著秋娟的淚,一邊說著:“秋娟,別哭了,別哭了。”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的淚水也不斷湧出來。不知多少年了,無論秋娟還是夫人,都沒有見過宋慈流過這麼多淚。秋娟也用自己的手去為他抹眼淚,邊抹邊泣道:“父親,你會好起來的……會好的……”

“我很好!”這時刻,宋慈的面容非常舒展,沒有痛苦,也沒有思索了,只是淚水仍然澎湃,他沒有再去替秋娟擦淚水,而是把手放在秋娟替他抹淚水的手上,彷彿是說:“別抹了,讓它流吧!”這時刻,宋慈的手也不顫抖了,他雙手把秋娟的雙手都放在自己的手中握著。數十年來,宋慈一直都愛護她,但從未握過她的手。阿香來後,宋慈對新認的芪兒有許多話說,也時常握著芪兒的手說話,但從未握過秋娟的手。現在秋娟感到宋慈的手是熱的,非常溫暖,那手握著她,還好像要給她力量。“秋娟,”宋慈直望著她的淚眼,又說,“我們也沒教你識字,但我早就說過,你是世間少有的女子,你很了不起!”秋娟也用自己的手去緊緊地握住宋慈的手,眼淚串串滴落在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上。

“賡兒呢?”宋慈又說。

“在……”秋娟抱過了已有九歲的小賡兒。

“讀書。”宋慈握住賡兒胖胖的小手,“將來……謀求入仕!”

夜,將要破曉了,靜得出奇,宋慈好似聽到了由遠而近、越來越響的馬蹄聲……

破曉之前,大地沉浸在濃重的黑暗中,安撫司外林蔭道上,果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數匹快騎直向安撫司方向飛馳而來,跑在最前面的一匹快馬馱著一個滿身血跡的人——童宮。他伏在馬背上沒有動靜,似乎任由馬匹馱著他往安撫司來……終於,他動了動,吃力地抬起頭來朝前看……啊,前面怎麼這樣黑,什麼也看不清,憑直覺,他覺得府門就要到了,可是路又怎麼這樣長啊……駿馬也好似不安於黎明前的沉寂,飛蹄疾馳,蹄聲激烈地敲打著沉睡的大地……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初版完稿於宋慈故鄉福建建陽

一九八六年八月第一版,書名《神驗》

一九八七年四月第二版,書名《神驗》

一九八七年八月第三版插圖版,易名《宋公案》

二○○五年七月改於北京,易名《洗冤》

二○一五年十一月第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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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山樓為廣州最早接待外商的一座酒樓,當時賓主都常在這兒舉行招待宴會。

[2]幫助走私稱過致。

[3]隔物勒殺酷似自縊而死,此種案形最早見於宋慈《洗冤集錄》,我國當代一些法學界的前輩也曾聲稱:直到宋慈逝後的數百年,各國相繼出現的法醫學著作“也還多無此種記載”。

[4]八字軍原只七百多人,後發展到十多萬人。由宋將王彥所創,後受宗澤領導,編入御營。一一四○年,“八字軍”在順昌(今安徽阜陽)大破金兀朮主力,在南宋抗金史上寫下光輝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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