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大家聊天講故事,糗事苦事同唏噓(1 / 2)

小說:煎餅坪 作者:約翰·斯坦貝克

煎餅坪的帕沙諾人不用鐘錶。有朋友時不時會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弄到一隻表,不過只要能換到他真想要的東西,那表立馬就不是他的了。表在丹尼的房子裡其實名聲極好,卻只不過是用來換東西的手段罷了。要說用處嘛,不是有太陽這個大金錶嗎,太陽比表好,也更安全,因為絕對不可能把太陽送到託萊利酒館去。

夏天鐘錶上的指標指向“七”的時候,起床的感覺不錯,但是冬天的這個時間就毫無意義了。用太陽多好啊!只要太陽爬得比樹梢高了,照到了前門的門廊,管它夏天還是冬天,這個點起床是最合理的了。這個時候,手不會凍得發抖了,肚子也還沒有餓得抽筋。

海盜和狗狗們睡在起居室的角落裡,安全而又溫暖。皮倫、巴布羅、耶穌·瑪利亞、丹尼和大喬·波特吉睡在臥室裡。雖然丹尼待人和善,慷慨大方,但是他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睡自己的床。大喬試過兩次,結果腳心狠狠地捱了棍子,所以就連他都得了教訓,知道丹尼的床是不可侵犯的。

朋友們都睡在地板上,他們的鋪蓋不同尋常。巴布羅的是三塊縫在一起的綿羊皮。耶穌·瑪利亞睡覺的時候把兩隻胳膊分別插進一件舊外套的兩個袖筒裡,雙腿分別插進另一件外套的兩個袖筒。皮倫是裹著一塊大毯子睡覺。大部分時間裡大喬只是像狗似的蜷縮起來和衣而臥。大喬根本存不住東西,他有一份得到充分發展的天資:不管什麼東西,只要經過他的手,他就能拿去多少換點兒酒喝。他們就這樣睡覺,有的時候不太安分,但總是很舒服。有一天夜裡太冷,大喬想借條狗捂腳,結果給狠狠咬了一口,因為海盜的狗是借不得的。

窗戶上沒有窗簾,但是慷慨的大自然用蜘蛛網、灰塵和清晰的雨點痕跡把玻璃遮擋住了。

“要是用水和肥皂把窗戶洗乾淨該有多好。”丹尼有一次說。

皮倫機靈的頭腦一下子動了起來,他用心思索著這個問題,不過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用不著耗費多少腦力。“那屋裡就會更亮,”他說,“這裡亮的話,我們在室外待的時間就減少了。晚上呢,空氣是有害的,而我們那個時候又不需要亮光。”

丹尼退出了戰場,因為如果只是稍稍提起一個計劃就遭遇如此明確迅捷的反駁,可以想象再堅持下去會招來何等強悍的邏輯推理?窗戶依然保持原樣;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一隻又一隻蒼蠅以血肉之軀餵養著蜘蛛家族,然後把乾癟的軀殼留在覆蓋玻璃的蜘蛛網上,隨著灰塵黏附灰塵,臥室裡越來越陰晦幽暗,令人十分愉快,即便是正午時分,也能在黯淡的光影裡睡覺。

眾朋友睡得很安逸。早晨陽光照在窗戶上進不來,只是把灰塵變成了銀色的,紅頭蒼蠅身上的彩虹色也閃閃發亮,這時朋友們醒過來了,伸著懶腰到處找自己的鞋。他們知道,太陽照在窗子上的時候,前面的門廊就已經暖洋洋的了。

他們不會醒得很快,不會到處亂跳,也不會做什麼猛烈動作破壞整體的平衡。不,他們從酣睡中慢慢醒來,就像一個肥皂泡很輕柔地漂出管子口。他們在似醒非醒的狀態下拖著腳步走下山谷解決問題。漸漸地他們的意志力開始凝聚。他們生了火,煮上茶,用罐頭瓶喝茶,最後在前門廊的陽光裡坐定。亮閃閃的蒼蠅在他們頭上盤旋,形成光環。他們的生活有了模樣,昨天的模樣和明天的模樣。

閒聊開始得很緩慢,因為每個人都很珍惜自己殘留的那點兒睡意。從這個時候起到正午過後很久,朋友們透過腦力活動締結情誼。這段時間裡,他們像坐在雲端掀開人家的房頂一樣俯視眾生,偷窺各家的私事,審視人家的動機,講述各種驚險故事。通常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柯妮莉亞·瑞茲,因為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她幾乎每天都有驚險的故事,又奇特又有趣。而一個這樣的故事,若是不能從中汲取道德教訓,那就太不尋常了。

陽光透過鬆針閃閃爍爍。土地散發著乾燥而清新的氣息。卡斯蒂玫瑰花的芬芳瀰漫於世間。這是丹尼和朋友們最享受的時光之一。生存奮鬥十分遙遠。他們坐在那兒評說自己的同類,不是為了判斷道德是非,而是為了樂趣。凡有趣事要說的人都會留到這個時候來說。幾隻褐色的大蝴蝶朝玫瑰樹飛來,停在花上,緩緩扇動著翅膀,好像是在藉助風力抽取花蜜。

“我看見艾爾伯特·拉斯穆森了,”丹尼說,“他從柯妮莉亞家出來。那個柯妮莉亞真是倒黴呀,天天都有麻煩事。”

“這是她的生活方式,”巴布羅說,“我可不是說她不好啊,不過有的時候我覺得柯妮莉亞有點兒活潑過頭了。她的生活裡只有兩件事:戀愛和打架。”

“那麼,”皮倫說,“你想要她怎樣?”

“她一點兒安寧都沒有。”耶穌·瑪利亞難過地說。

“她根本就不想要安寧,”皮倫說,“讓那個柯妮莉亞安寧等於要了她的命。戀愛和打架。巴布羅,你剛才說得對極了。戀愛和打架,再加上點兒酒。這樣你就能永葆青春,永遠幸福。柯妮莉亞昨天出什麼事啦?”

丹尼得意地瞅著皮倫。皮倫居然還有不知道的事,實在稀罕。皮倫臉上失落而慍怒的神情告訴丹尼,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們都很瞭解柯妮莉亞,”他開口了,“有的時候男人們帶著禮物去看柯妮莉亞,比如一隻雞,一隻兔子,一顆捲心菜。不過是些小東西,可是柯妮莉亞喜歡。結果呢,昨天艾米里奧·穆瑞塔給了柯妮莉亞一頭小豬,就這麼點兒大,挺可愛的粉紅色小豬。艾米里奧是在峽谷裡發現那頭小豬的。他把小豬撿起來,母豬就在後面追,可是他跑得好快,後來就抱著小豬到柯妮莉亞家去了。

“這個艾米里奧特別能說。他跟柯妮莉亞說:‘養頭豬比養什麼都好。它什麼都吃,是個挺好的寵物。你會喜歡這頭小豬的。不過豬長大了性情會變,變得很下賤很暴躁,這樣你就不會喜歡它了。然後有一天這頭豬咬了你,你很生氣,你就把它殺了吃掉。’”

朋友們嚴肅地點點頭,皮倫說:“這麼看的話,艾米里奧不是個乏味的人。瞧他用這頭豬說了多少事吧——喜歡、愛戀、報復、吃食。有時間我得去和艾米里奧聊聊。”不過朋友們看出來了,皮倫忌妒這個擅長邏輯的對手。

“接著說那頭豬。”巴布羅說。

“嗯,是這樣,”丹尼說,“柯妮莉亞接受了那頭小豬,對艾米里奧很好。她說到那個時候,等她對那頭豬生了氣,艾米里奧可以來分點兒肉吃。後來呢,艾米里奧就走了。柯妮莉亞做了個小盒子放在爐子邊上,讓豬在裡邊睡覺。

“這個時候有幾位女士來看她,柯妮莉亞就讓她們按著那隻小豬玩。過了一會兒,甜甜拉米雷茲踩到了豬尾巴。哎呀!那傢伙拼命叫,那聲音就像拉汽笛似的。前門是開著的,那頭大母豬又闖進來找它的小豬仔。結果桌子盤子全打碎了。椅子全撞壞了。那頭大母豬咬了甜甜拉米雷茲一口,還把柯妮莉亞的裙子給扯掉了。後來女士們躲進了廚房,把門插上,那頭母豬就跑了,小豬也跑了。現在柯妮莉亞是暴跳如雷啊。她說要揍艾米里奧呢。”

“世事如此啊,”巴布羅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絕不會按你的計劃來。大個子鮑伯·斯莫克打算自殺的時候就是這樣。”

朋友們扭過臉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巴布羅。

“我給你們講講鮑伯·斯莫克吧,”巴布羅開始說了,“他看上去很像個牛仔的樣子,腿長,身上乾瘦,可是他的騎術很一般。牛仔競技比賽的時候他經常給摔在塵土裡。可就是這個鮑伯,一心要讓人仰慕他。有遊行的時候,他喜歡當那個舉旗的。有人打架的時候,他喜歡做裁判。有演出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喊:‘前面的人坐下來!’沒錯,就是有這麼個人,想逞個英雄,想讓人看見他,仰慕他。你們可能不知道,他還想有人愛他呢。

“這個可憐的傢伙不走運,他生來就是要被人笑話的。有些人可憐他,不過多數人還是嘲笑他。這些嘲笑傷透了大個子鮑伯·斯莫克的心。

“你們可能記得那次遊行,就是鮑伯舉著大旗那次。他騎著一匹大白馬,坐得筆直。正好走到裁判席前面的時候,那匹笨蛋大白馬熱得昏倒了。鮑伯從白馬頭上栽了下去,那杆旗像長矛似的飛出去,頭朝下紮在了地上。

“世事於他總是這樣。每次他想逞英雄的時候,就會出點兒岔子,成為人們的笑料。你們記得吧,他管那個‘丟失動物認領處’的時候,花了一個下午想套住一條狗。城裡的人都跑來看。他丟擲繩子,那條狗就蹲下來,繩子滑掉,狗跑了。嗨,人們那個笑啊。鮑伯難為情極了,他心裡說:‘我要自殺,這樣人們就會難過。他們會後悔笑話我。’然後他想:‘可我會死啊。那我就不知道他們有多後悔了。’於是他做了這麼個計劃:‘我要等著,聽到有人朝我房間走來的時候再行動。我要用手槍頂著自己的腦袋。這樣那個朋友就會勸我。他會要我答應不自殺。這個時候人們就會很後悔,覺得不該把我逼到自殺的份上。’他覺得事情就應該是這樣。

“於是他步行回家,朝自己的小房子走去,路上碰到的人都大聲問他:‘你逮到那條狗了嗎,鮑伯?’他到家的時候心已經傷透了。他拿出手槍,把子彈壓進去,然後坐下來,等著有人經過。

“他把過程都計劃好了,拿著槍演練。朋友會問:‘哎,你幹嗎呢?別自殺呀,可憐的傢伙。’然後鮑伯會說他不想活了,因為所有的人都這麼不懷好意。

“他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過程,但是沒有人來。第二天白天他繼續等,還是沒人來。不過那天晚上查理·米勒來了。鮑伯聽見他走上了門廊,就把槍頂在腦袋上。他還開啟了保險,這樣看起來更真實。‘現在他要勸我了,我要表現出讓他說服。’鮑伯心裡想。

“查理·米勒推開門。他看見鮑伯拿槍頂著自己的腦袋。但是他沒有喊,沒有,他直接跳過去抓住那把槍,槍走火了,把鮑伯的鼻尖削掉了。這下子人們笑得更厲害了。報上還登了這件事。全城的人都在笑他。

“你們都看見過鮑伯的鼻子,鼻尖給打沒了。人們都笑,但是這種笑很殘忍,笑了以後感覺很不好。打那以後,每次遊行的時候他們都讓大個子鮑伯扛旗。城裡管事的還給他買了個網用來捉狗。

“可是他過得很不開心,鼻子成那樣了。”巴布羅不說話了,從門廊上撿起一根小棍,輕輕敲著自己的腿。

“我記得他的鼻子,知道是怎麼回事,”丹尼說,“他不是個壞人,那個鮑伯。等海盜回來,他會跟你們講。有時候海盜把他的狗都放在鮑伯的拖車裡,人們以為是鮑伯逮的,就說:‘你幹這行挺合適啊。’捉狗這事,要當個職業來幹,還真不好乾呢。”

耶穌·瑪利亞腦袋靠在牆上,一直沉思不語。這時他開口了:“讓人笑話比挨鞭子還難受。老托馬斯,那個收破爛的,一直讓人笑到進了墳墓。後來人們很後悔笑話他。”

“另外,”耶穌·瑪利亞接著說,“還有一種笑。大個子鮑伯的故事是挺可笑的,但是你開口大笑的同時,就好像有一隻手攥緊了你的心,讓人很難受。我知道老拉凡諾先生的事,他去年上吊自殺了。那也是挺可笑的一件事,卻讓人笑得並不愉快。”

“我多少聽說了一點兒,”皮倫說,“但是不清楚這事的來龍去脈。”

“好吧,”耶穌·瑪利亞說,“我來講講這件事,你們看能不能笑得出來。我小的時候就和皮迪·拉凡諾一起玩。那時的皮迪是個機靈的小個子,總是麻煩不斷。他有兩個兄弟四個姐妹,還有他爸爸老彼得。這家人現在都不在這兒了。兩個兄弟中有一個在聖昆丁,另一個死了,他偷了一車西瓜,是個日本人種的,那人把他給殺了。那幾個姑娘嘛,嗨,你們知道姑娘們是怎麼回事,都走了。蘇茜現在就在薩利納斯老珍妮妓院裡。

“所以這兒就只剩下了皮迪和他老爹。皮迪長大了,總是闖禍。他在少教所裡待過一陣子,後來回來了。每個星期六他都喝得醉醺醺的,每次都要進監獄,星期一才出來。他爸爸是個很和氣的人。每個星期他都和皮迪一起喝醉,幾乎每次都一起進監獄。皮迪不在身邊的時候,老拉凡諾很孤獨。他喜歡皮迪這個孩子。皮迪幹什麼,他也幹什麼,雖然他已經六十歲了。

“還記得那個格雷茜·蒙特茲吧?”耶穌·瑪利亞問,“她可不是個沒毛病的好姑娘。她才十二歲那年,艦隊來蒙特雷,結果她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那麼小的年紀!她長得漂亮,知道吧,反應快,口齒也伶俐。她好像總是躲著男人,男人們就使勁追。有時候就把她抓住了。但是抓不住她的心。那個格雷茜好像總有些很吸引人的東西就是不給你,在她眼睛深處,那意思是:‘我要真願意的話,我待你一定和別的女人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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