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丹尼眾友相助,貧困婦人解憂(1 / 2)

小說:煎餅坪 作者:約翰·斯坦貝克

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和她的八個孩子及老母親住在一座舒適的農舍裡,房子坐落在煎餅坪南頭一道深谷的邊上。特瑞西娜年近三十,有著成熟女性勻稱的身材。她那個乾瘦的老媽媽是上一代的餘存,五十來歲,牙都掉光了。人們早已忘記她的名字叫安吉莉卡。

每週的工作日裡,這個老婦人手裡全是要做的活計,八個孩子裡她負責七個,要做飯餵飯,管束孩子,哄孩子,給孩子穿衣服,伺候孩子上床睡覺。特瑞西娜忙著照顧第八個,還要為即將出生的第九個做準備。

可是到了禮拜天,老婦人會丟下手裡的活,雷打不動地去教堂。她穿上那套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黑緞子服裝,戴上一頂難看卻耐用的黑草帽,草帽上還繫著兩顆模擬的塗漆石膏櫻桃。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教堂裡,就像壁龕裡的聖人像似的。每月一次,她會在下午去懺悔。要是能知道她懺悔了哪些罪過,還有她從哪兒找的時間犯下這些罪過,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因為在特瑞西娜家裡,有趴著的,有爬著的,有跌跌撞撞的,有尖叫的,有把貓弄死的,還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而所有這些操心事,每過兩個小時就一定會轉變成要吃。

這個老婦人若不是有著淡漠的靈魂和鋼鐵般的神經,不就奇了怪了嗎?換了其他任何人,早就會氣得像焰火裡的小火箭一樣尖叫著靈魂出竅了。

就其頭腦而言,特瑞西娜是個有點兒糊塗的人。她的身體就像個完美的蒸餾瓶,專門用來提煉兒女。她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十四歲,可把她給嚇壞了,那個孩子是晚上在棒球場上生下來的,她用報紙包好就放在那兒了,等著守夜的人發現了抱走。這是個秘密。要是讓人知道了,就算是現在,也會給特瑞西娜招來麻煩。

她十六歲那年,艾爾弗雷德·柯特斯先生娶了她,給了她夫姓,也給了她家庭的兩個基礎:艾爾弗雷多和厄尼。柯特斯先生很樂意把自己的姓給她,反正這個姓對他來說也是臨時的。在他來蒙特雷之前和離開蒙特雷之後,他的姓都是古利莫。厄尼出生後他就走了。也許他預見到了,和特瑞西娜結婚不會過上平靜的生活。

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做母親,這件事讓特瑞西娜驚訝不已。有時候她都弄不清即將出生的嬰兒父親是誰,也有的時候她幾乎是很有把握地認為,自己不需要情人也能懷孩子。她因為得了白喉而隔離期間居然也懷孕了。不過,如果問題太複雜,她的大腦已經沒法解決了,她就會把這個問題交給聖母,她知道,耶穌的母親對這種事比她懂得更多,也更有興趣和時間去處理。

特瑞西娜經常去懺悔。她讓拉蒙神父感到絕望。確實也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雙膝、雙手和雙唇在為舊的罪孽懺悔,但是她畫出的睫毛下那雙羞怯而帶挑逗意味的眼睛卻流波閃閃,滋生著新的罪孽。

就在我講到的這段時間裡,特瑞西娜的第九個孩子出生了,這樣有一陣子她就比較空閒。老婦人卻是又多了一項操心事。艾爾弗雷多已經是第三年從頭開始讀一年級了,厄尼是第二年,潘奇託是初次入學。

大約在這個時候,加利福尼亞流行的做法是,學校裡診所的護士要走訪各個班級,詢問孩子們家裡的各種生活細節。一年級學生中,艾爾弗雷多給叫到了校長辦公室,因為人們覺得他看上去太瘦了。

來走訪的護士受過兒童心理學訓練,她和顏悅色地問:“弗雷迪,你吃得飽嗎?”

“當然啦。”艾爾弗雷多說。

“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早飯吃什麼呢?”

“玉米煎餅和豆子。”艾爾弗雷多說。

護士神色憂鬱地對校長點了點頭。“你中午回家吃什麼呢?”

“我中午不回家。”

“你中午不吃飯嗎?”

“當然吃啦。我帶了玉米煎餅包起來的豆子。”

護士眼裡露出了驚恐,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你晚飯吃什麼呢?”

“玉米煎餅和豆子。”

她的心理學訓練不起作用了。“你的意思是要站在這兒告訴我,除了玉米煎餅和豆子,你別的什麼都不吃嗎?”

艾爾弗雷多驚愕不已。“我的天,”他說,“你還想要什麼?”

校醫及時聽取了護士這個驚恐萬分的彙報。一天,他開車上山到特瑞西娜家裡做實地調查。他一走進院子,就聽見趴著的、爬著的、跌跌撞撞的都在尖叫,匯成一支嚇人的交響樂。醫生在敞開的廚房門口站住了。他親眼看見老婦人走到爐子旁邊,用大勺子從鍋裡舀出煮熟的豆子撒在地板上。叫聲立即停了。趴著的、爬著的、跌跌撞撞的都一聲不吭地行動起來,從一顆豆子爬向另一顆豆子,只是在吃的時候才停那麼一下。老婦人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享受片刻的安靜。床底下、椅子下、爐子下,孩子們像小臭蟲似的專心致志地爬著找豆子吃。醫生待了兩個小時,因為他的科學興趣給激起來了。他離開的時候,一邊走一邊搖著頭。

後來他做報告的時候也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凡是我知道的檢查,我都給他們做了,”他說道,“牙齒、面板、血液、骨骼、眼睛、協調能力。先生們,他們賴以為生的東西可以構成一種慢性毒藥,而且從出生起他們就吃這些東西。告訴你們吧,先生們,我從來沒見過比他們更健康的孩子啦!”他不由自主地感慨起來。“這些小畜生,”他大聲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牙!”

人們會納悶,特瑞西娜是怎麼給一家人弄到吃食的。豆子脫殼之後,你會發現,在脫粒機停放的地方有大堆的豆殼。如果事先在那兒鋪一塊毯子,找個有風的下午,把毯子上的豆殼在風中揚一揚,你就會明白脫粒機並非那麼完美無缺。幹一下午,有可能收穫二十多磅豆子呢。

秋天,老婦人和會走路的孩子都到豆子地裡去揚豆殼。土地的主人無所謂,因為她乾的又不是壞事。收不到三四百磅豆子,這一年的收成就很不好了。

家裡有了四百磅豆子,就不用害怕捱餓了。至於其他東西,像糖、西紅柿、胡椒、咖啡、魚、肉之類的美味,那來源或許有的時候不可思議,應該是聖母瑪利亞恩賜的,有的時候卻是辛勤勞作所得,或者耍點兒手段所得。不過有豆子在那兒放著,人就安全。豆子是庇護你肚子的屋頂,可以遮風擋雨。豆子是你身上溫暖的斗篷,可以抵禦經濟嚴冬。

只有一件事會威脅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人的生命和幸福,那就是豆子歉收。

豆子成熟以後,農民把豆棵拔起來堆成堆,等著曬乾脫殼。這個時候人們就祈禱近期不要下雨。一小堆一小堆的豆棵排成行,在黑土地的映襯下泛著金黃色,這時你會看見農民們看著天空,為每一塊飄過來的雲憂心忡忡,因為下一場雨,豆棵就必須翻過來重曬,如果還沒曬乾又下雨了,就得再翻一次。連下三場雨,豆棵就要發黴腐爛,一年的收成就沒了。

每年曬豆棵的時節,老婦人就會給聖母獻上一支蠟燭。

我這裡講到的那一年這個時候,豆棵已經堆好,蠟燭已經點過。特瑞西娜家裡,粗麻袋已經拿出來準備好了。

脫粒機上好了油,擦拭乾淨了。

一場大雨從天而降。

連幫忙的人手都跑到地裡去了,把淋溼的豆棵堆翻了一遍。老婦人又點了一支蠟燭。

又下了一場雨。

於是老婦人用自己存了多年的一小塊金子買了兩支蠟燭。農民們把豆棵又裡外翻了一遍,讓太陽曬乾,而這時又來了一場冰冷的瓢潑大雨。整個蒙特雷縣的大豆顆粒無收。人們把浸透水的豆棵都用犁翻進了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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