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眾友歡會解憂愁,丹尼神秘昇天去(1 / 2)

小說:煎餅坪 作者:約翰·斯坦貝克

丹尼胡鬧之後回到家裡和朋友們團聚,良心雖未受到衝擊,卻是心力交瘁。那段瘋狂經歷用粗暴的手指撥動了他的心絃。他開始懶散萎靡地生活,從床上起來只是為了坐在前門廊上卡斯蒂玫瑰花下;從門廊上起身只是為了吃飯;從飯桌旁起身只是為了上床睡覺。別人說話只如耳旁風,他聽著,卻不關心。柯妮莉亞·瑞茲走馬燈似的換丈夫也引不起丹尼的興趣。一天晚上大喬居然睡到丹尼床上去了,丹尼竟也無動於衷,皮倫和巴布羅不得不替他出手,把大喬打了一頓。他聽著他們講,薩米·拉斯帕在元旦過後才想起慶祝新年,喝了一瓶威士忌,開槍打死一頭母牛,結果進了監獄。朋友們議論這個案子涉及的道德問題,丹尼照樣不感興趣,儘管激烈的爭論就在他身邊進行,儘管大家都情緒激動地請他發表意見。

過了一陣子,事情變成朋友們開始為丹尼擔心了。“他變了,”皮倫說,“他老了。”

耶穌·瑪利亞的看法是:“這個丹尼把一輩子的好時光都用在這短短的三個星期裡了。他玩膩了。”

朋友們想盡辦法要把他從心如死灰的狀態中拉出來,卻是白費工夫。早上坐在門廊上,他們搜腸刮肚講最滑稽可笑的故事。他們講煎餅坪那些風流韻事,翔實得入木三分,好像是對解剖課有了興趣。皮倫深入打探坪上的各色訊息,稍有趣味的都回來講給丹尼聽,可是丹尼的眼神和疲態裡盡顯滄桑。

“你病了,”縱是枉然,耶穌·瑪利亞還是忍不住說,“你心裡必有苦痛的秘密。”

“沒有。”丹尼說。

他們注意到,他會讓蒼蠅在自己腳上爬很長時間,等他終於要拍打幾下把蒼蠅趕走的時候,那動作也很笨拙。漸漸地,興高采烈的氣氛和隨時發出的笑聲從丹尼家裡消失了,全都墮入了丹尼沉默不語的黑暗深淵。

哦,看見他不禁讓人心生憐憫,就是這個丹尼,曾經為敗局而戰,為其他任何事業而戰,曾經可以跟世上任何人同飲一杯又一杯,曾經對愛慕的眼神報以猛虎般的激情。此刻他坐在前門廊上曬著太陽,穿著藍色牛仔褲的雙腿蜷縮在胸前,雙臂耷拉在腿上,雙手軟軟地懸著,頭向前傾,彷彿被沉重的憂思壓倒。他的眼中沒有慾望之光,也沒有氣憤,也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

可憐的丹尼,生命已然棄你而去!你坐在此處,彷彿是周圍世界成形之前的那個人之始祖,又彷彿是這個世界銷蝕之後的最後一人。可是你要明白,丹尼!你絕不孤單。你的朋友們也陷入了你的狀態。他們用眼角看著你呢。他們像殷殷期盼的小狗,等著主人甦醒的第一個訊號。你一句開心的話,丹尼,你一個喜悅的眼神,就會讓他們歡叫起來,追自己的尾巴。你的生命並不由你自己主宰,丹尼,你的生命與其他人的生命息息相通。你的朋友們有多麼痛苦,看見了吧!跳起來滿血復活,丹尼,這樣你的朋友們也才能重生!

這話其實是皮倫說的,不過措辭沒有這般美妙。皮倫把一罐頭瓶酒遞給丹尼。“來吧,”他說,“乾了這一杯。”

丹尼拿過罐頭瓶子一飲而盡。然後他恢復了原狀,想重新進入自己的情感涅槃中。

“你哪兒疼嗎?”皮倫問。

“不疼。”丹尼說。

皮倫又給他倒了一罐頭瓶的酒,看著他把酒喝了,觀察著他的臉色。他毫無生氣的眼睛有了點變化。雙眸深處的某個地方,昔日的丹尼動了一下。他揮手拍死了一隻蒼蠅,動作嫻熟。

皮倫臉上慢慢綻開了笑容。後來他把朋友們都召集到一起:巴布羅、耶穌·瑪利亞、大喬、海盜、強尼·篷篷和迪託·拉爾夫。

皮倫把他們領到房子後面的峽谷裡。“我把最後一點酒給了丹尼,酒對他起作用了。丹尼需要的是許多許多酒,也許還需要一個晚會。我們從哪兒能弄到酒呢?”

他們在腦子裡把蒙特雷所有可能弄到酒的地方都篦了一遍,就像捕鼠梗犬在穀倉裡找老鼠一樣,然而沒有老鼠。這些朋友為利他精神所驅動,動機之純潔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他們愛丹尼。

終於,耶穌·瑪利亞說:“欽西酒家有收拾魷魚的活。”

他們的頭腦一下子啟用了,帶著好奇心轉了起來,打量著這件事,悄悄往後縮了一下,又用心揣測一番。過了好一會兒,他們大受震驚的想象力才逐漸接受了這個想法。“可也是,乾乾怎麼啦?”他們無聲地找著理由,“幹一天也不至於那麼糟糕吧,就一天嘛。”

這番掙扎的過程在他們臉上顯露無遺,看得出為了丹尼的福祉他們如何戰勝自己的恐懼。

“幹了,”皮倫說,“我們明天都到城裡去剖魷魚,晚上給丹尼辦個晚會。”

第二早上丹尼醒來,發現屋子裡空無一人。他起了床,在幾個空房間裡找了一圈。可是丹尼不是個耽於思索的人。他不再想這是怎麼回事,也不再去想這是為什麼。他走到前門廊上,百無聊賴地坐了下來。

這是前兆嗎,丹尼?你害怕正在逼近的命運之手嗎?餘生已無快樂可言了嗎?不。丹尼又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如他一個星期以來始終沒有改變的狀態。

煎餅坪可並非如此。一早訊息就傳開了:“丹尼的朋友們在欽西酒家剖魷魚呢。”這是個不同尋常的跡象,就像是政府倒了臺,甚至是太陽系亂了套。這訊息口口相傳,在街上跑,在後院柵欄上飛,女人們奔走相告。“丹尼的朋友們全都下山剖魷魚啦。”

這個訊息攪動得整個上午不得安寧。肯定事出有因,肯定有秘密。當媽的給自己的孩子做指示,叫他們跑到欽西酒家加工魷魚的院子裡去探個究竟。年輕的主婦們在窗簾後面焦急地等待最新訊息。訊息來了。

“巴布羅的手讓剖魚刀劃破了。”

“欽西踢了海盜的狗。”

天下大亂。

“那些狗回來了。”

“皮倫臉色好難看啊。”

幾個人打起了賭。好幾個月沒有如此令人激動的事發生了呢。一個上午竟然無人提起柯妮莉亞·瑞茲。直到中午時分確切的訊息才傳出來,不過跟著就是一片喧囂。

“他們要給丹尼辦個大型的晚會。”

“所有的人都參加。”

處理魷魚的院子裡傳出各種指令。莫拉萊斯太太撣去留聲機上的灰塵,挑出聲音最響亮的唱片。幾簇火星點燃了,煎餅坪是引火絨。真的呀,七個朋友要給丹尼辦一個晚會!好像是說丹尼只有七個朋友!索圖太太提著切肉的刀進雞圈了。帕羅齊科太太往她最大的鍋裡倒了一袋子糖做甜點。一群姑娘走進蒙特雷城的伍爾渥茲商店,買光了彩色皺紋紙。煎餅坪上到處都是練習吉他和手風琴的聲音。

訊息來了!魷魚加工院子裡傳出更多的訊息。他們一定要做成此事。他們態度堅決。他們至少要弄到十四塊錢。要確保有十四加侖的葡萄酒。

託萊利酒館的生意紅火得他頭都要暈了。人人都想買一加侖酒帶到丹尼家去。託萊利為這一番忙亂所感染,一時激動對老婆說:“沒準我們也去丹尼家呢。我給我的朋友們帶幾加侖酒去吧。”

一下午的時間裡,興奮的浪潮漫卷了整個煎餅坪。一輩子沒穿過的衣服取出來了,掛起來透透氣。蛀蟲渴望了兩個世紀的披肩晾在門廊的欄杆上,散發著衛生球的氣味。

丹尼呢?他像個融化了一半的人坐在那裡。太陽移動了他才動一下。就算他意識到了那個下午煎餅坪的每個人都從他門前走過,他也不做任何表示。可憐的丹尼!至少有幾十雙眼睛盯著他的院門呢。四點鐘左右他站了起來,伸伸懶腰,信步出了院子,朝蒙特雷城走去。

哈,還沒等他走出視線,他們就開始佈置房間了。啊,綠的黃的紅的各色皺紙,擰起來,掛起來!啊,把蠟燭刨成屑,撒在地板上!啊,玩瘋了的孩子們在地板上滑來滑去,把蠟勻開。

飯菜端上來了。一盆一盆的米飯,一鍋一鍋熱騰騰的雞,還有你想不到的麵糰布丁!酒來了,整瓶整瓶的酒。馬丁內茲從他的肥堆裡挖出一桶土豆釀的威士忌酒,搬到丹尼家來。

五點半,朋友們昂首挺胸走上山坡,疲憊不堪還帶著點兒傷,卻是得意揚揚。拿破崙的老近衛軍在奧斯特里茨打了勝仗回巴黎的時候,一定就是這副樣子。他們看見了裝飾得五彩繽紛的房子。他們笑了,疲憊神情一掃而光。他們高興得熱淚盈眶。

奇波媽媽走進院子,後面跟著她的兩個兒子,抬著一洗衣盆果汁。那個有錢的無賴保利托扇著火,火上煮著一大鍋豆子和辣椒。到處是響亮的說話聲,斷斷續續的歌聲,婦人們的尖叫聲,孩子們興奮的喧鬧聲。

從蒙特雷城開上來一輛裝滿警察的卡車,車上的警察憂心忡忡。“嗨,不過是個晚會嘛。沒錯呀,我們會喝上一杯的。不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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