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7)

1771年

萊斯特雷德牧師和他的妹妹每年都會放三次血。這是一種儀式,好比十月份做的草莓苗圃,或者五月份越發乏味的巴斯[1]之旅,就好像給一年時間加的標點符號,倘若疏忽了,偶爾會覺得空落落的。“放血這事對男人和馬都有非常明顯的效果。對講究實效、當媽的女人來說也很有用。”如今,牧師自己也這樣說,與其說他對這種事深信不疑,不如說他只是為了迎合父親的觀點。

他們習慣找索恩醫生幹這個,他是個出色的醫生。但今年他的馬被一個兔子洞絆了一跤,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肯定來不了了。

“為什麼不叫詹姆斯·戴爾呢?”黛朵問,她合上書,將手伸向晚上生好的火爐上。

牧師用菸斗柄輕磕牙齒,“不行,妹妹,我覺得不妥。”

“他以前又不是沒見過血。”

“他當然見過啦,”牧師說,“而且見過不少。”

“如果索恩來不了,你又不敢叫戴爾醫生——儘管他是因為我們熱情好客才能留在這裡,我還是自己割開血管得了,要是不行,我可以叫塔比瑟。”

牧師裝起糊塗來,問道:“戴爾醫生會不會住得太久,讓你也厭煩了?”

“當然不是。不是的。你誤會我了,朱利葉斯,你可真煩。你成天煩我,所以我才要去放血。”

“我怎麼煩你了,妹妹?”

“總是跟我對著幹。”

“比如湯勺的事?”

“噢,胡扯吧,什麼湯勺。對,還有湯勺的事,可眼下是這件事。”

“要不親自去請他吧。”

“說不定我還真會去,說不定會到卡克斯頓酒館,喝一大瓶朗姆酒。”黛朵站起來,裙子發出沙沙的聲音,如同活物一般。

“晚安,哥哥。”

“好的,晚安,妹妹。”

她筆直地走出會客室。上一次在口舌之爭中佔到妹妹的便宜,估摸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牧師心裡想。

一輪彎月在十點三十分的時候升上了天空。牧師進入了夢鄉,夢見了自己的花園,從睡夢中醒來後,他穿上衣服,雙膝跪著,睜著眼睛,望著十一月早上那輪金色的彎月祈禱。早餐吃燻肉和捲心菜,配以滾熱的潘趣酒,然後在書房裡抽著菸斗,菸斗裡面裝著弗吉尼亞的菸草,然後檢查禮拜天的佈道。這時,他聽見了狗吠聲,聲音像搖鈴一般令他一陣緊張。他開啟書房的窗戶,探身出去。喬治·佩斯,他的男僕,正領著狗在外頭。來自托特萊的亞斯提克先生從晨練中回來了,一邊從酒瓶中小口抿著酒,一邊跟佩斯討論狗的事。

“早上好,亞斯提克。今天早上真是難得的好天氣,不是嗎?”

“天堂裡有這樣的早晨嗎,牧師?”

“當然。狗餓了嗎,喬治?”

“這群傢伙挺愛鬧騰的,但是很快會安靜下來的。”

狗狗有著光滑的皮毛,不停地蹦跳著,輕輕地咬著對方的喉嚨。牧師很高興,彷彿回到了二十歲。

“我得跟醫生說幾句話,然後再來陪你們。”

牧師在房間裡找到了詹姆斯,他正在穿衣服。“抱歉在這個時間打擾你。”

詹姆斯說:“我聽見狗叫聲了,那些傢伙似乎快活得很。”

“早上的天氣這麼好,它們這樣鬧騰一點兒也不奇怪。我有件事求你幫忙。你知道我們的習慣。每年繳過什一稅[2]吃完晚飯後,我們都會請索恩先生為我們放血。可這回那個可憐的傢伙從馬背上摔下來了,把頭撞破了,沒辦法過來了,我意思是你能不能幫幫我們,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錯過一次放血的機會正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妹妹……”

詹姆斯扣著馬褲褲腿上的紐扣,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這時,窗下的狗突然叫起來,牧師很是不安,往門邊退了幾步,“沒關係,沒什麼關係。”

詹姆斯說:“那可不行,我不能讓你妹妹失望。”兩人相視而笑,“祝你打獵的時候玩得開心。”

“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我打獵的水平可不行,而且不知怎麼回事,我特別喜歡野兔。還有這條腿。”他說著拍拍右膝,“會拖你們後腿的。”

“那就隨你吧,那咱們晚餐見了。”牧師兩步並作一步匆匆走了。詹姆斯在房間聽到那群人離開了,狗吠聲響徹天空,聲音漸弱。

他在一盆冰冷的水裡洗了把臉,把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上有一個十分明顯的小疤痕,活像一個擦破皮的乳頭,還流膿了。至於其他傷疤,估摸每隻手有十五個還是二十個,除了有些癢,也沒什麼好抱怨的,這種事情不值得置氣。

他拿起剃鬚刀,舉在眼前,仔細檢查著刀刃。他先是看到刀尖在微微顫動,但慢慢地不再抖動了,最後終於穩定下來。他對著那塊小曲面鏡颳起臉。他的短鬚比頭髮的顏色要黯淡一些,前面的鬍鬚似乎更富有生氣,像是從他身體更健康的部位生長出來的,似乎更契合他三十二歲的年紀,而不是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他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第一個真正的春日在凜冬時節終於降臨了。誰說我不會完全康復呢?

他戴上那雙柔軟的狗皮手套,保護好自己的雙手,想去看看有什麼吃的。他走進廚房,科爾太太、塔比瑟、瑪麗和一個叫威妮弗雷德·達德的女孩正在準備什一稅晚餐。

“哎呀,我們這裡好多吃的!”一看到詹姆斯,科爾太太便說。她不再做餡餅,而從櫥櫃裡拿出了一份冷肉,“醫生,我們的蛋不錯,要不要嚐嚐?這是威妮從家裡帶來的。”

“一點點素烤鵝再片一片面包就算是大餐了,謝謝你,科爾太太。早安,塔比瑟,威妮,瑪麗。”女人的臉被火爐烤得通紅。塔比瑟和威妮傻乎乎地互相看著對方,緊咬著嘴唇。詹姆斯沒有瞧見。他打量著坐在大桌子旁切洋蔥的瑪麗。

“洋蔥不會讓你流淚嗎?”他沒有跟其他人一樣,打著手勢解釋一番。雖然他從沒聽她說過一句英語,但他知道,不管他說話還是沉默,她都能聽得懂。她將珍珠色的洋蔥切成兩個整齊的圈,算是回答他,她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將洋蔥挑起,放在盤子裡的冷肉旁邊。他輕聲道了聲謝。

詹姆斯吃著東西,看著一群匆忙奔走的女人,感到很是滿足。要是他安靜地坐在那裡,她們準會忘了他的存在,他可以觀察這個完全都是女人的世界,彷彿就是其中的一員。他腦中會栩栩如生地出現母親、妹妹,以及那個喜歡胡亂唱歌的女僕(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的名字了),這讓他有些許感動。詹姆斯出神地看著她們展現廚藝。這些女人要是外科醫生的話該會多麼優秀!不過,他就不能成為一個差強人意的廚子嗎?如果她們問他是否需要幫忙,他肯定會樂意的,幫她們切蔬菜或者攪拌甜布丁,但這樣做準會打擾到她們,她們也就沒辦法安心幹活了。

他吃完後悄悄地離開廚房,手裡拿著一小壺熱水,進了花園。他停了下來,想聽聽有沒有狗兒追捕獵物的聲音,他覺得應該是聽到了一些動靜,聽起來像是野獸叫喚的微弱聲音。牧師宅邸的旁邊是一個暖房,建築物很小,進去的時候得貓著腰。裡面是各種各樣的花盆,瀰漫著天竺葵的臭味。他在這裡有一小塊地方用來做實驗,他種的那些大麻上面蓋著麥稈,很高興看到它們能夠熬過寒冷的夜晚。他看著板條架子上的海綿,拂掉上面剛結的蜘蛛網,拿下一小塊海綿,塞進口袋裡。他喜歡這些海綿,它們是他在痛覺缺失症研究上最大的收穫——儘管他的研究遠稱不上完美。這項研究得追溯至半年前,當時他給多佛的傑克·卡佐特寫了封信,這個名字還是他無意中想起來的,當年他在巴斯執業時曾跟這人打過幾次交道。信寫完的三個禮拜後,他收到了一個包裝整齊、散發著香味的包裹,後來又陸續收到,裡面都是些草藥、種子、化合物之類的東西,附在包裹中的還有卡佐特的忠告,以及他用整齊的筆跡抄寫的學術資料,那樣的資料是詹姆斯這樣的人永遠也沒辦法接觸到的。於是,詹姆斯從普林尼[3]那裡瞭解到曼陀羅草根的特性,學會了如何將這種東西泡在酒裡。古時候,人們還用這種東西減輕受到酷刑的囚犯的痛苦,當然,至於其目的是出於憐憫還是諷刺就不得而知了。他還心血來潮地用醋和亞洲沒藥炮製出供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喝的藥水,不過這只是玩笑之舉。海綿泡藥的製作方法來自征服者時代的一份手稿,他將每份海綿浸泡在鴉片、新鮮莨菪鹼、未成熟的黑莓、萵苣種子、鐵杉汁液、曼陀羅草和常青藤的混合液體中。海綿被這些珍貴的藥材浸泡後,在陽光下曬乾,使用時再進行水化處理。

除了瑪麗,誰也不知道這些實驗有什麼用。瑪麗的鼻子很靈敏,發現了他的秘密。一天晚上,她來到詹姆斯的房間,在空氣中嗅了嗅,輕輕揚起了眉毛,像是在說“莫非這就是你的平生所學?”牧師和他的妹妹儘管很好奇,但什麼也沒問,他對此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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