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5)

在人們的記憶裡,1739年的寒冬惡劣至極:寒冷刺骨的天氣把人凍得僵硬,如同《聖經》裡的復仇故事,美麗卻致命,陰魂不散地纏住了這個鄉村。在約克郡的烏茲河上,冰封的泰晤士河上,人們將印刷機拖到冰面上,印出關於這個冰雪世界的新聞。這些新聞好似來自一個新興的王國,一個突然神奇般地將舊國度掩蓋的王國。地窖裡,酒桶裡滿滿當當都是葡萄酒和啤酒。黎明時分,牛棚裡的牛凍得僵硬。人們看見奇怪的光劃破黑暗。烏鴉和其他飛鳥如同裝飾物一樣,從曠野的天空中紛紛墜落。

刺骨的寒冷天氣奪走了老弱病殘者的性命。嬰兒被埋葬於穿著襯裙的祖母和布萊尼姆的老兵旁邊。挖墓人揮動著心形鐵鏟,叮噹作響的聲音如同斧頭砍在了鐵塊上。這些墓坑挖得很淺,西邊村子有關盜墓者的謠言已經甚囂塵上。後來,直到克恩郡一群惡狗撕咬乞丐的棺材板,遭到守靈人的開槍射擊,人們這才沒再議論。

布蘭德約有一座中世紀的小修道院,灰色的圍牆外面有個村莊。眼下,是喬治二世國王統治時期的第十三個年頭,村莊橫跨於從布里斯托爾到卡文頓的路上,活像一排爛牙緊緊咬著一條皮帶。村子裡萬籟俱靜,只有藍色的炊煙從茅草和石板的屋頂嫋嫋升起。幾個寂寥的身影走在戶外,他們將自己裹在長長的大衣中,在留有車轍的路面上蹣跚而行。腳步聲在清冷的空氣中清晰可辨,還能清晰地看見他們的哈氣。

第二次擠奶時,天空已是暮色沉沉,農舍和小屋的窗子裡射出斑駁光影。

村莊後面,一座山上的要塞像極了島嶼,聳立於荒野之上。那裡,一位瞭望者正來回跺著靴子取暖,想來夜幕就要降臨,這座村莊像一艘潛入漆黑河水的汽艇,即將沒入漫長的黑夜之中。但是,河岸邊還有一束光亮,接著又出現了兩道光,隨後十幾道光亮接踵而至,“讓開,讓開!”的喊叫聲此起彼伏。沙沙作響的摩擦聲傳入耳際,無疑是滑冰鞋發出的嘎吱聲。

滑冰的人將提燈掛在較低的樹枝上,樹變成拱形高懸於冰面上,黑暗中,燈光閃爍。被照亮的冰面上,大約有十五到二十個人在滑冰。有些人姿態優雅,滑冰鞋疾速、輕巧地在冰面上劃過。他們的手交叉背在身後,身體前傾,在各自的軌道上前行。其他人則彎著腰、駝著背,像是準備要接一個碩大的球,又像是婦女在起風的早晨折床單一樣揮舞著手臂。人頭時隱時現,人們親切、友善的喊聲不斷在耳畔響起:“該死的,約翰!”“抓緊,愛麗絲!”帶著醉意的高亢笑聲此起彼伏。

月亮如同一個攥緊的拳頭,掛在西邊的河口上。月光照耀的荒原上,農家的庭院裡到處都是狂吠不已的狗,院子裡的淤泥如同鑽石一般閃爍著光芒,就連卡文頓的小獵犬也茫然地蜷在狗窩裡,縮成柔軟光滑的一團嚎叫著。滑冰的人也被這一切觸動:隆冬時節的瘋狂,本年份的誘人零度氣溫。

一個瓶子掉在冰面上破碎了,只見一個身影蹣跚著朝岸邊走去。“是你嗎,喬舒亞?”那個身影向後靠著一棵赤楊樹。他點點頭,一股蘋果酒的暖暖氣息從他的兩膝之間吐了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肩上緊緊裹著一條披肩,走近他身旁,說:“如果你以為我會揹你回家,可就錯了。沒用的傢伙!”

他沒有搭理她。女人雖然說著責備的話,但言語裡卻透出一股嬉鬧的意味。另一個女人滑過來抓住她的胳膊時,她便隨那人去了。

小提琴奏出的一段高音在空氣中迴盪,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小提琴手是一位年邁的老者,他用一條羊毛製成的吊帶裹著腦袋,開始演奏混合舞曲——《追上她,老兄》《舞動的約翰》《快樂的日子來臨了》。這些都是些耳熟能詳的歌曲。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滑冰的人都汗流浹背,他們是那樣生機勃勃,時而跳躍、時而落下、時而抓住彼此的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進來,他們從岸上慢慢走到冰面上,不必擔心硬如磐石的冰面會破裂。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舞者停下了腳步,他們抬頭仰望時,撥出的氣猶如薄紗面具。是流星!在“豬草地”上,在雷迪菲爾德的上空,劃過一顆流星,緊接著是第二顆。許多人舉起胳膊,不停指向流星。突如其來的寂靜,也讓多疑的狗安靜了下來。在距離岸邊提燈光亮處十碼遠的地方,伊麗莎白·戴爾正在黑夜之中滑冰。她二十九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自耕農喬舒亞·戴爾的妻子。她穿的這雙滑冰鞋是從她十四歲起就一直使用的。近來,她被一種莫名的悲傷折磨。今夜的星空讓她心血澎湃,她甚至感覺自己險些就要飄起來,消失在村莊的屋頂上。

這時,伊麗莎白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輕柔的腳步聲響起,她沒有轉頭看是誰。當一隻手——這不是她丈夫的手,也不是任何一位農夫的手,而是一支修長而又光滑的手——從她的披肩上滑落,按住了她的胸脯。伊麗莎白依然望著天空,雖然此時流星早已消失,天空恢復了寧靜。匆忙間,那個陌生人失去了平衡,滑倒之際將他們一起拽倒在冰面上,他的重量壓在她的身體上,讓她喘不過氣。他們扭做一團,然而誰也沒有試圖站起來。她的裙子被掀了起來。伊麗莎白知道自己有力量反抗他、擺脫他。然而,她朝岸邊摸索,直到抓住一根冷如黃銅一般的樹根。她用雙手抓住樹根,將她和陌生人固定住,他們就像某艘笨拙的船舶在黝黑的海岸搖擺著。他懸在她的臀骨之上,來回幾次才成功進入她的身體。一切在幾秒之內就完成:六次的插入,他指甲的戳痕,他唇齒間嘶嘶的呼吸聲。隨後,他飄然離去,她的內衣、裙子和長袍像窗簾般滑落。

她留在那裡等到了很長時間,直到確信那人已經離開,她抓住樹根的指關節已經麻木。她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清楚地看見一個人從蕾絲般的樹籬間逃走,穿過凜冽、荒蕪的曠野。她驚訝於自己的冷靜。這是一次荒謬的大冒險,她卻無法解釋緣由。她緩慢起身,摸摸裙子的背面,將肩頭的披巾裹緊,朝光亮處滑去。小提琴手重新演奏起來,在岸邊笨拙地抖動著。一位女性朋友拉住她的胳膊,和她並肩滑行了片刻。

“姑娘,這樣的天氣不會讓你的面板感覺刺痛嗎?”

“會啊,瑪莎,會痛。”

“今晚你的喬舒亞不會給你添麻煩吧。”

“不會,瑪莎,我想不會的。”伊麗莎白自由地滑行著,她感到大腿內側還留有一點那個男人冰冷的精液。

孩子出生在九月,爐火和女人的呼吸讓屋子裡熱烘烘的。床邊圍滿了女人:盧埃林太太、菲利普斯太太、裡弗斯太太、瑪莎·貝爾太太、亞頓鎮的柯林斯太太、弗蘭鎮的格溫妮·瓊斯太太,還有一位是喬舒亞的母親寡婦戴爾。寡婦吸著弗吉尼亞的鼻菸,從接生婆的肩膀望過去。接生婆喝過的杜松子酒正順著汗液滲出。近一年來,她的手上還未死過一位母親,但對於這位,她還是不敢做出保證。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嬰兒還是沒有出來,雖然她能感覺到他的頭頂,一縷縷溼答答的頭髮宛如河裡的水草一般。

伊麗莎白·戴爾變得越來越虛弱。她的嘴唇蒼白,眼睛周圍的面板變成了灰色。接生婆看過太多這樣的情形,卻只能束手無策,任由她們離去,沒有尖叫聲,只是將她們的臉轉向牆壁。然後,再過一兩個小時,母子便會死去,那也是天意。那時,人們便對她絕望了。或許,孩子已經胎死腹中。

九歲的莉莎·戴爾站在那裡看著,夾在女人裙子的曲線裡。她用一隻手抓著另一隻手的手指,臉上露出一種慣常的恐懼。其他人注意到了,想起自己初次目睹分娩和彌留時的情形。

格溫妮·瓊斯太太低聲說道:“要不要去把瓦伊尼先生找來?”

寡婦戴爾說:“我們這裡不需要男人。”

伊麗莎白已經筋疲力盡!她已經想不起自己遭遇了什麼,也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的腹部凍住了,這個孩子就是一個冰塞子,正在要她的命。冰冷、鹹鹹的汗水灼燒她的眼睛,順著她緊繃的面板流下來,浸溼了褥子。沒有她,喬舒亞該怎麼活?誰會像她一樣疼愛孩子們?誰會製作美味的黃油?誰會飼養死去母羊的小羊羔,會縫補衣衫,直至眼睛乾澀、手指生痛才停下?她不記得任何禱文,一句都想不起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她,用盡全力屏氣收肌讓嬰兒出來。讓她遭這樣的罪是多麼地殘忍啊!她尖叫著,這個巨大的聲音不由得讓女人們互相推搡,搖晃身子,只有那位寡婦穩如泰山,不為所動。莉莎應聲倒地,像是她的眉心被一個撥火棍擊中轟然倒在了地上。柯林斯太太將她拉起來。沒有人提議讓這個女孩離開。

接生婆喊道:“出來了!”

“謝天謝地!”格溫妮·瓊斯感嘆道。她拍了拍心臟,這是由於欣喜而做出的下意識動作。

接生婆將嬰兒拖出來,緊緊抓住他滑溜溜的腳踝,然後舉起來。嬰兒從頭到腳都佈滿了鮮血,軟綿綿地搭在這個女人的手裡。

寡婦戴爾問道:“活的嗎?”

寡婦搖了搖他,嬰兒晃動著胳膊和小手,像一個失明的游泳者,一個摸索著房門的老盲人。他沒有哭,異常安靜。女人們聳起腦袋。還是那樣安靜。莉莎伸出了手。接生婆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大剪刀將臍帶剪斷。

三天後,孩子接受了洗禮。喬舒亞、寡婦、莉莎和即將成為教父的農民穆迪來到教堂,參加了施洗禮。伊麗莎白由於太過虛弱還無法下床。乳汁自她的乳頭流出卻無法給孩子哺乳。一位面板如鯊魚皮般的奶媽負責給孩子餵奶。

雖然才是下午三點來鍾,教堂就已經變得昏暗,讓他們幾乎無法看見彼此。寡婦戴爾曾讓大家以為這個孩子會夭折,現在卻意外活了下來。沒有哪個健康的小孩會如此反常,三天來沒有出過一聲,只會睡覺、醒來、吃奶,從不哭鬧,一次也沒有。他的頭上長著幾縷如絲的黑色捲髮,眼睛是淡藍色的。寡婦戴爾說他最好死掉。

神父由於在吃午餐,所以姍姍來遲。他趁人不注意時小心地打著飽嗝,抱著孩子問穆迪,問他是否能發誓拒絕撒旦的行為,爾後給孩子取名為:詹姆斯·戴爾。對於這樣一個病懨懨的小傢伙而言,一個教名就足夠了,也能給石匠省點活。

洗禮盆裡沒有了水。神父向手上吐了點口水,然後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了個十字。他感覺孩子在輕輕地蠕動,便將他交給了女孩。喬舒亞·戴爾在他的錢包裡摸索了一下,將錢放在神父手裡,嚴肅地點了點頭,動作有些笨拙。他們穿過犁過的田地,步履艱難地走回家。莉莎抱著嬰兒,緊緊地貼著她的肋骨。

他們從屋裡聽見他的馬踏在小路上的聲音。莉莎跑向窗戶,寡婦戴爾則從她縫縫補補的活計中抬起頭,直起龐大的身軀,連忙走到爐火邊上。爐火的中心插著一根撥火棍。伊麗莎白說道:“別,薇拉,讓我來。”但年齡稍長的女人並未理會她,用一塊燒焦的布保護住手,拉出了撥火棍。爐火旁擺著一碗潘趣酒,她將撥火棍的尖頭沒入酒中,頓時響起了嘶嘶聲。噪聲將嬰兒吵醒了,他正睡在揉麵缸裡的被褥上。嬰兒看著爐火旁那個肥胖的女人,看著她將自己的手指浸入潘趣酒中,然後掰下一塊塔糖混入酒裡。寡婦說:“他就喜歡吃甜食。飯準備好了嗎?在市場待了一天後,他一定餓暈了。”

大點的孩子跑到房前,瞅著父親沿著小路騎馬走下來。現在,他們又跑進廚房來到後門,因為他們知道父親把馬趕入馬廄後,會從這裡進屋。過了一會兒,他們就聽見了靴子聲,便你推我搡的,都想靠近那扇門。他們聽到門上的鐵閂發出聲響,隨後廚房的門被推開了,一陣寒風吹進了廚房。

孩子們簇擁著父親,過了一會兒才將房門關上,蜂擁著進了屋子。寡婦戴爾盛了一杯潘趣酒給他,說:“待在爐火旁,兒子。”只見她手忙腳亂地將他推向爐火。她沒有詢問他胳膊下的包裹是什麼。他用略顯誇張的動作小心地將包裹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然後迅速喝下潘趣酒。其他人圍成一個稀稀拉拉的圈子注視著他。他是外面世界的一個縮影。他的大衣已經凍得僵硬,衣服的褶皺深處散發出馬匹、皮革,還有菸草的氣味和夜晚叫人哆嗦的寒氣。

自打這個嬰兒出生後,薩拉再也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她踮著腳尖,將手放在包裹上想要一探究竟。莉莎一把拉開她,嘴裡罵罵咧咧,喬舒亞咧著嘴衝薩拉笑了笑,用戲謔的語氣問道:“姑娘,你就不想瞧一瞧裡面的東西嗎?”

“你把鵝賣了嗎,父親?”莉莎問道。

他笑著遞過杯子,說道:“莉莎,你總是愛管閒事。那就給我倒杯酒吧。老婆,還好吧?”伊麗莎白朝他點點頭,她抱起嬰兒,用襁褓將他包裹在懷裡。喬舒亞轉頭望著母親說:“我把鵝賣了個好價錢。”

伊麗莎白不知道喬舒亞是否已經在市場裡喝了不少酒。她記得六個月前的一天晚上,他騎馬回家時從馬上摔了下來,身體兩側滿是紫色的瘀傷。她還記得他坐在桌邊不斷呻吟的樣子,最後還是瓦伊尼拿來了敷布和藥劑。

這一年,他似乎好多了,但是這個看起來又重又昂貴的包裹讓她感到忐忑不安。她瞭解像喬舒亞這種男人心裡的想法。她自己的父親也是如此:為了談妥一隻母羊或一蒲式耳蘋果的價錢,他樂意整晚與人討價還價,但是看見一些新奇的玩意兒時,他會像一位公爵爵位繼承人一樣出手闊綽。無怪乎那些江湖郎中和雜耍藝人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不是騎著上等的馬匹就是揹著上乘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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