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單桅船在海上(1 / 13)

小說:笑面人 作者:雨果

<h3>第一章 超人的法律</h3>

暴風雪是海上的神秘之一。這是氣象方面最難理解的現象,不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如此。這是霧和風暴的混合物,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還是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就發生了許多災難。

所有這一切,我們都是用風和浪的作用來解釋。可是在空氣裡有一種力量並不是風,水裡有一種力量並不是浪。空氣和水裡的這種力量是一種磁流。空氣和水是兩種類似的流體,能夠因為凝結和膨脹而互相轉化,所以呼吸空氣跟喝水一樣。只有磁流才是真正的流體。風和浪不過是一種衝力。只有磁流才是能流動的東西。雲是風的面貌,泡沫是浪的形象。磁流卻是看不見的。然而,它常常會突然說一聲“我來啦”。它這個“我來啦”就是霹靂。

暴風雪跟幹霧是相同的。要是弄明白西班牙人叫做“伽里納”、衣索比亞人叫做“科巴爾”的幹霧是怎麼回事的話,就得仔細觀察觀察磁流。

要是沒有磁流,無數的事實就永遠無法解釋了。嚴格說起來,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風速可以從每秒三尺增加到二百二十尺,這樣才能說明波浪的速度,為什麼從平靜的海面的三寸增加到波濤洶湧的海面的三丈六尺了。嚴格說起來,即使在刮颶風的時候,如果風是橫著吹過來的,我們也能瞭解為什麼一個三丈高的浪頭會有一百五十丈長。但是,在太平洋裡,為什麼美洲附近的浪頭比亞洲附近的高四倍?也就是說,為什麼西面的比東面的高呢?為什麼在大西洋裡又恰恰相反呢?為什麼赤道上又是海的中部最高呢?海洋的波浪為什麼會高低不同?這些現象只能用磁流配合地球的自轉和星球的引力才能夠說明。

舉個例子來說吧,一八六七年三月十七日的暴風雪剛剛開始的時候,風向是從西向東,接著由東南向西北,以後又突然兜了個大圈子,由西北折回東南,僅僅在三十六小時之內就不可思議地轉了五百六十度,像這樣的風向轉變,難道不應該用我們上面說的這個神秘的複雜性來說明嗎?

澳大利亞的暴風的浪頭達到八十尺的高度,這是因為靠近南極的緣故。在這樣的緯度上的風暴不一定是風向的混亂造成的,而是海下連續放出的電力造成的。一八六六年,大西洋的海底電線在二十四小時內,經常有兩小時受到阻礙,從中午到下午兩點,簡直跟發瘧疾似的。這是力的某種組成和分解所產生的奇異的現象,海員一個估計不到,就要慘遭滅頂。我們現在對於航海已經習以為常了,將來總有一天,它跟數學一樣簡單;到了那一天,舉個例子來說吧,我們就會弄清楚為什麼有時候熱風會從北方來,冷風反而從南方來;會明白為什麼氣候的降低跟海的深度成正比例;會明白地球是天地間的一塊磁力很強的磁石,它有兩個軸,一個是自轉軸,一個是磁流軸,兩個軸交叉在地球中心,兩個磁極圍著地理的南北極轉動著。等到冒險家都學會利用科學去冒險,大家都胸有成竹地在變化不定的海洋上航行,船長都是氣象學家,領港都是化學家的時候,許許多多的災難就可以避免了。海是有磁性的,也是有水性的;有很多潛在的力量在海洋的波濤裡浮動著,也可以說,順著波浪走。如果把海單單看作是大量的水,那就等於沒有看見海。海是一種時漲時落的液體。引力作用比颶風還要複雜。在其他的現象中間,由於毛細管現象(雖然我們認為它是無足輕重的)而產生的分子粘著力,卻在無垠的海洋裡起著偉大的作用。磁流有時候跟空氣的波動和海浪合作,有時候卻從中作梗。誰不瞭解電的規律,就不瞭解水力的規律,因為兩者是互相滲透的。說實在的,沒有比這更困難、更奧妙的研究工作了。它跟經驗主義很接近,正如天文學跟占星學很接近一樣。要是沒有這種研究工作,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麼航海。

我們談到這兒為止,下面接著談正題吧。

暴風雪是海洋最危險的產物之一。雪暴首先是有磁性的;像產生極光一樣,兩極會產生暴風雪。它隱藏在霧裡,正像它隱藏在光亮裡一樣。我們能夠在雪片裡看見磁流,正像在火頭裡能夠看見它一樣。

風暴是海的神經病發作和精神錯亂。海也有偏頭痛病。風暴好比疾病。有的可以致命,有的不會;有的可以倖免,有的逃不了一死。一般來說,暴風雪被認為是致命的病。麥哲倫[1]的一個領港赫拉皮哈管它叫“魔鬼的壞心眼裡噴出來的雲”。

蘇古夫[2]說:“這種風暴裡有虎列拉。”

西班牙的老航海家把挾著雪的風暴叫做“乃伐大”,挾著冰雹的風暴叫做“阿拉大”。照他們的說法,蝙蝠也會隨著雪一道從天上掉下來。

暴風雪是發生在兩極的緯度上的,可是有時候也會滑到(差不多可以說滾到)我們這樣的氣候裡來,空氣的變幻無常跟災難的關係是多麼密切啊。

我們剛才看到的“瑪都蒂娜號”,離開了波特蘭,決心到黑夜的危險裡去碰運氣,這個危險因為風暴的來臨更加嚴重了。進入這個威脅實在是一種悽慘的大膽行為。不過,我們再說一遍,它事先並不是沒有得到過警告。

<h3>第二章 再補充一下前面的速寫</h3>

單桅船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海上波平浪靜。海里雖然幽暗,但是天空還很明亮。單桅船緊貼著屏風似的懸崖行駛。

這條狹長的比斯開帆船上一共有十個人,三個船員,七個乘客,其中有兩個是婦女。在大海的光亮裡,因為黃昏的時候海面上反而顯得很亮,船上的人現在看得清楚了。何況他們不像剛才那樣遮遮掩掩了,現在都隨隨便便,毫不拘束地嚷著,叫著,把遮在臉上的東西也拿掉了。開船以後,他們好像獲得瞭解放似的。

很顯然,這一群人是山南海北混雜起來的。女人的年齡很難看得出來。流浪的生活使人未老先衰,貧窮又在她們臉上刻下了皺紋。一個是“旱港”的巴斯克人;另外一個佩著一串大念珠的女人是愛爾蘭人。她們臉上帶著窮人常有的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氣。兩個女的一上船,就挨在一起,蹲在桅杆底下的箱子上。她們現在在談話。我們已經交代過,愛爾蘭話和巴斯克話有點親戚關係。巴斯克女人的頭髮散發著洋蔥和藿花的氣息。船主是基波士古的巴斯克人。一個水手是比利牛斯山北坡的巴斯克人,另外的一個是山南坡的,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一個民族,可是前者是法國人,後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不承認人為的國界。騾夫查來羅士常說:Mi madre se llama montaña(山就是我的母親)。跟兩個女的一夥的那五個人,一個是朗獨克的法國人,一個是普羅旺斯的法國人,一個是熱那亞人,另外那個戴一頂沒有菸斗洞的寬邊氈帽的老頭兒,看樣子好像德國人,第五個人就是那位頭腦,是從皮司卡洛司來的朗特的巴斯克人。在那個孩子要上船的時候,就是他把跳板踢到海里去的。這個人強壯,活潑,動作敏捷,我們大概還記得,他穿著一身鑲著金線絲帶,綴滿燦爛的金屬片的破衣裳,他坐立不安,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又站起來,不停地從船這頭走到船那頭,好像對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非常擔心似的。

這一夥人的首領、船長和兩個水手,這四個巴斯克人,一會兒講巴斯克話,一會兒講西班牙話,一會兒又講法國話。在比利牛斯山南北,這三種語言都很通行。而且,除了這兩個女人以外,大家都會說法國話。法國話是這一幫人的切口的基礎。在這個時期,各國的人民已經把法國話當作一種溝通偏重子音的北方語言和偏重母音的南方語言的媒介了。在歐洲,生意人說法國話,小偷也說法國話。大家都還記得倫敦的竊賊奇培也懂得Cartouche[3]一字是什麼意思。

這是一條很好的帆船,走得很快;可是十個人再加上這堆行李,對這條小船來說,實在太重了。

這夥人乘這條船逃走,並不一定證明船員是他們的同謀。只要船長是巴斯克人,而這夥人的頭領也是巴斯克人就夠了。在這個民族中間,互相幫助是一個不能推諉的義務。我們已經說過,一個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國人,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巴斯克人,所以他不能不救巴斯克人。這就是比利牛斯人的義氣。

在單桅船沒有駛出海灣的時候,儘管天空裡已經有一些不祥的預兆,這夥逃亡者還不怎樣擔心。他們逃啊逃的,現在已經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樂,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雖然是乾笑,卻也顯得無拘無束,雖然是低聲唱歌,卻也顯得無憂無慮。

朗獨克人嚷著:“高加涅!”這是納爾朋人表示心滿意足的叫聲。這個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個靠河的村子裡,只能算是半個水手,應該說是船伕,而不應該說是海員,可是他慣在巴奇湖裡劃劃子,把滿網的魚拖到聖露茜的鹼灘上。他戴一頂紅帽子,劃西班牙式的複雜的十字,從羊皮囊裡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罵天罵地,用恐嚇的話求他的守護聖人:“偉大的聖人,把我求的東西賞給我吧。要不我就拿石頭揍你。”就是這樣的人。

必要的時候,他可以協助水手。那個普羅旺斯人拿爛草生了一堆火,用鐵鍋燒湯。

這是一種跟“卜其羅”差不多的湯,不過不是用肉,而是用魚做的。普羅旺斯人在湯裡放了一把埃及豆,一點兒切成小方塊的豬油和幾顆紅辣椒。吃慣了馬賽魚羹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嚐嚐這種雜燴湯了。旁邊是一隻開啟的糧食袋。他點了一盞滑石板鐵燈,鐵燈在伙食房天花板的鉤子上擺來擺去。旁邊的鉤子上掛著一個翠鳥定風針也在擺來擺去。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迷信,據說把一隻死翠鳥掛在鉤子上,鳥胸脯總是對著風來的方向。

普羅旺斯人一面燒湯,一面不時把葫蘆口放在嘴裡,喝一口阿瓜店代酒[4]。這種又寬又扁的葫蘆,套著柳條編的套子,上面有兩個把兒,拴上皮帶,掛在腰間,所以叫做“屁股葫蘆”。他一邊喝酒,一邊嘟嘟囔囔地唱山歌。這種山歌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什麼窪路啦,籬笆啦,從矮樹叢的空隙中間瞥見一匹馬在夕陽里拉車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籬笆裡時隱時現啦,等等,都是山歌吟詠的題材。

人在動身旅行的時候,心裡或者精神上不是覺得高興,就是覺得惆悵。看樣子,這夥人都很高興,只有那個戴一頂沒有菸斗洞的氈帽的老頭兒是例外。

老頭兒的臉雖然沒有表情,使人很難猜出他的國籍,但是我們覺得他好像是德國人。禿頂,態度嚴肅,彷彿是一個剃髮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過船頭的聖母像前,就要脫下氈帽,我們這時候就能看見他的老筋暴突的腦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脫的棕色嗶嘰長袍,又舊又破,裡面露出一件緊身上衣,鈕子一直鈕到領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襖。一雙手常常交叉在一起,彷彿平常祈禱的姿勢。他的面色可以說是蒼白的,因為臉上的神氣總是心靈的反映,如果說思想是沒有顏色的東西,那就錯了。很明顯,他這副面色是一種反常的心理狀態的反映,是一個一會兒要行善、一會兒要作惡的矛盾體的表現。對於旁觀者來說,這是發現了一個似乎有人性的東西,他能夠變得比老虎還要殘忍,也能夠達到超凡入聖的地步。確實有這種混亂的心靈。老頭兒臉上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秘密達到了無法理解的程度。我們可以想像這個人嘗過預謀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說他詭計多端),也嘗過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說空虛)。在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有兩種麻木的表情(也許只是表面如此):劊子手的心靈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個有全面發展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也有被感動的時候。每一個學者都多少有點像殭屍;這個人是一位學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舉一動和長袍每一條的折縫裡都有科學的烙印。他是個能通萬國語言的人,但臉上那種鬼臉似的靈活皺紋,跟他的古板嚴肅的神氣很不調和。除此之外,他是個嚴正的人,不虛偽,但也不是厚顏無恥。他是個悲哀的夢想家。罪惡使他陷入沉思。兩條縱火犯的眉毛被一雙大主教的眼睛沖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鬢角已經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論者。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指上,長著疙疙瘩瘩的痛風石。直挺挺的高大身材,顯得很可笑。兩條腿很紮實,經得住船上的顛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地走著,對誰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陰森神氣。他的眼睛蒙著一層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責備的靈魂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這夥人的首領時常突然戒備起來,他在船上轉了個圈子,然後走到老頭兒跟前嘀咕了一陣子。老頭兒點點頭。簡直可以說這是閃電在跟夜商量事情。

<h3>第三章 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h3>

船上有兩個集中注意力的人,一個是老頭兒,另一個是船主,請不要弄錯,他不是這夥逃亡者的首領。船主注意海,老頭兒注意天。這一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海水,那一個一眼不眨地望著天空。船主在擔心海水的動態,老頭兒彷彿覺得天頂不大可靠。他仔細地觀察從雲隙裡露出來的星星。

現在,天空還亮,幾顆星星已經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邊很奇怪。籠罩天邊的濃霧變幻不定。

陸地上霧多,海上雲多。

船主怕海里起浪,所以單桅船還沒有駛出波特蘭海灣的時候,早已準備好索具。他不願意等到駛出海岬再做準備。他把索具仔細地檢查一遍,看見下桅索沒有什麼毛病,很好地支撐著上桅索,才放了心。這是一個要冒險加速航行的海員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頭吃水比船尾多一尺半,這是這條單桅船的缺點。

船主一會兒看看航海羅盤,一會兒看看標準羅盤。用測角器對準岸上的目標,研究風的方位。單桅船起初是順風,雖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覺得這還沒有什麼關係。他儘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別人能像他一樣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維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風向跟表面的風向的差別決定船的速度。從表面上看,船似乎向著“風源”駛去,不過實際上並不完全是那樣。單桅船既沒有斜帆受風,也沒有搶風行駛,只有在船尾當風的時候,我們才能直接辨別真正的風向。如果能夠看見天上有一條條長長的雲帶指向天邊的一點,那個點就叫做“風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幾種風,所以風向很混亂。怪不得船主對單桅船的左右擺動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膽地掌著舵。他現在讓船側著風,注意突如其來的逆風,制止偏航,觀察風的壓力,留心舵柄的輕微震動,眼睛盯著船的各種動作,以及航速和陣風的變化。他沿著海岸走,為了怕發生意外,他總是躲著海岸上刮來的風,特別是現在,定風針和龍骨的交角比帆和龍骨的大,而且羅盤上指出的風向又總是靠不住,因為航海羅盤太小了。船主不時低下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海水的各種形狀。

不過,他有一回抬起頭來,向天空裡尋找獵戶座的那三顆星。它們也叫做三賢星[5],古代西班牙的領港人有一句老話:“見了三賢星,就離救世主[6]不遠了。”

在船主瞭望天空的時候,站在另一頭的老頭兒正在自言自語:“看不見北極星,連紅通通的南極星也看不見。一顆也看不清。”

其餘的逃亡者都無憂無慮。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陣狂歡過去以後,他們又不得不注意到他們是在北風呼嘯的海洋上的事實,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氣。船艙裡待不下,因為裡面的地方太小,並且塞滿了包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裹是水手的。這是一條走私船,沒有讓人舒服的裝置。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虧他們要求不高。流浪漢過慣了露天生活,所以這樣過夜沒有什麼困難。美麗的星星是他們的朋友,寒冷幫助他們走入睡鄉,有的時候也幫助他們走向死亡。

可是我們剛才已經看見了,今天晚上沒有美麗的星星。

朗獨克人和熱那亞人,挨著桅杆底下的那兩個女人,鑽在水手擲給他們的油布底下,等著吃晚飯。

禿頂老頭兒一動也不動地站在船頭上,好像不覺得冷似的。

船主從舵柄旁邊發出一種帶喉音的叫聲,美洲有一種“歡呼鳥”,叫的就是這種聲音。這夥人的首領聽到了這個叫聲,便走攏來,向船主說:“Etcheco jaüna!”這是巴斯克話,意思是:“山溝裡的莊稼漢”。這是老康大布里人在談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時候,叫別人注意的開頭語。

船主用手指指老頭兒,就用西班牙話跟首領交談起來。這是西班牙山溝裡的一種不大正確的土話。下面就是他們的回答:

“山溝裡的莊稼漢,這個老東西是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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