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暗裡的孩子(1 / 9)

小說:笑面人 作者:雨果

<h3>第一章 象棋墩</h3>

陸地上的風暴並不比海里差多少。

在這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周圍肆虐的,是同樣瘋狂的風雪。盲目的力量恣意橫行,無意之間把弱者與無辜當作出氣筒;黑暗沒有眼睛;沒有生命的東西不像人類所想像的那樣仁慈。

陸地上風很小,寒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停滯性。沒有冰雹。落下來的密密叢叢的雪實在可怕。

冰雹能打人,折磨人,打傷人,打死人,或者打得你昏過去;雪還要厲害。柔軟而無情的雪片悄悄地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純潔的,就跟偽君子的誠實無欺一樣。雪片變成雪崩,跟欺騙變成罪惡一樣,都是純潔的東西慢慢積累起來的結果。

孩子在霧中繼續前進。霧是一種柔軟的障礙物,危險就由此而起;它退一步,但還是堅持;它和雪一樣無情無義。孩子,這個跟危險周旋的戰士,終於到達斜坡底下,來到象棋墩。他不知道這是一個地岬,兩邊都是海,在霧、雪和黑夜之中一走錯路,不是跌在右邊海灣的深淵裡,就是跌在左邊漲潮的怒濤裡。他在這兩個深淵中間懵懵懂懂地走著。

那時的波特蘭地岬特別險峻崎嶇。現在的地形已經跟過去的完全不一樣了。自從人們想出開採波特蘭的石頭製造羅馬水泥以來,懸崖都被開鑿過,完全改變了原來的面貌。現在那兒還能看得見藍石灰岩、粘板岩和火成岩從一層層的礫岩裡突出來,好像牙齒從牙肉裡突出來一樣。可是鶴嘴鋤已經把那些突出來的嵯峨的尖端削平,那兒本來是可怕的禿鷹棲身之處。大鷗棲聚的尖峰已經沒有了,它們跟那些野心家一樣,專門喜歡在頂兒尖兒上撒泡尿。現在已經找不到那塊叫做“古陶爾芬”的巍峨的獨石了。“古陶爾芬”是威爾士話,意思是“白鷹”。夏天,現在還能在這些像海綿一樣玲瓏剔透的懸崖上,採到迷迭香,薄荷草,野生的牛膝草,浸在水裡便成甘露的海茴香,和編席用的那種長在沙土裡的多節草。可是再也找不到灰琥珀,黑錫,或者綠的、藍的和灰綠的粘板石了。狐、獾、獺和貂也都離開了;從前在波特蘭的懸崖上,比方說在康納葉地岬,還有羚羊;現在也沒有了。現在在某幾個小灣裡還能捕到比目魚和鯡魚,但是膽怯的鮭魚再也不在米迦勒節[1]和聖誕節之間到威爾士來產卵了。像在伊麗莎白時代,有一種不知道名字的鳥,個兒和鷹差不多,能把蘋果切成兩爿,只吃裡面的籽;這種鳥現在也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那種英文叫做“科尼士喬”、拉丁文叫做“卜羅考拉克斯”的黃嘴鳥了,這種鳥愛搗亂,專門把燃著的樹枝扔在茅屋頂上。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海燕,現在也看不見了,這是一種從蘇格蘭群島飛來的候鳥,島上的居民用鳥嘴裡流出來的油點燈。在傍晚時分退潮的潺潺聲中,再也找不到古代傳說的一種生著豬蹄、發出牛犢叫聲的鳥了。潮水再也不把那種長著鬍子、蜷耳朵、尖嘴巴,用沒有爪甲的爪子拖曳著走路的海豹,衝上岸來了。在這現在很難認出來的波特蘭,因為沒有樹林,從來沒有人見過夜鶯;可是現在連老鷹、天鵝和野鵝都逃光了。波特蘭現在的綿羊,肉很肥,毛也很細。在兩世紀以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母羊因為啃這種草的緣故,個兒很小,肉又硬,毛又粗,簡直跟居爾特的牧羊人的羊群一樣。居爾特的牧羊人好吃大蒜,壽很長,往往活到一百歲,可以用一米多長的箭從半英里之外射穿敵人的胸甲。荒地產的羊毛也是粗糙的。今天的象棋墩跟過去的象棋墩截然不同,不僅人類把這個地方掘得一塌糊塗,連希裡群島刮來的狂風也在破壞這裡的石頭。

現在這一條長長的陸地上鋪了一條鐵路,一直通到一簇棋盤似的美麗的新房子——歇細爾頓,那裡還有一個波特蘭車站。火車現在滾動的地方正是從前海豹爬行的地方。

可是在兩百年以前,波特蘭地岬是一個驢背似的沙崗,中間貫穿的岩石好像是一條脊椎骨。

孩子現在的危險已經跟剛才不同了。他剛才下坡的時候,害怕的是跌到懸崖底下;現在在地岬上,他害怕掉在窟窿裡。同懸崖鬥爭以後,現在又要同陷阱作鬥爭了。海岸上到處都是陷阱。岩石滑溜溜的,海沙流動著。下腳的地方可能就是陷阱。簡直可以說如履薄冰。腳底下的東西隨時會突然塌下去。踏到一條裂縫,你就失蹤了。海岸好像有好幾層似的,跟一個佈置得很好的舞臺相仿。

長長的一條花崗石脊骨,兩邊是地岬的斜坡,走起來是困難的。用道具員的話來說,這兒很難找到“有使用價值的東西”。人不應該從海洋上希望得到什麼款待,對石頭和浪頭也是一樣;海洋只對鳥和魚是適宜的。地岬總是光禿嵯峨的。浪頭從兩邊侵蝕它,所以它的樣子很單調。到處都是稜角突起的石塊,石脊,像鋸齒,像撕得一條一條的難看的破布,像長著尖牙的鯊魚的牙床,有的長滿了潮溼的苔蘚,一個不當心就能摔斷脖子,陡坡好像滾滾的石流,一直滾到海沫裡。任何人穿過地岬,每一步都會遇到大得像房子的奇形怪狀的石塊,像脛骨,像肩胛骨,像大腿骨,可怕的石頭解剖標本。所以我們把這種溝埂交錯的海岸地帶叫做“肋骨”[2],不是沒有道理的。徒步的旅客必須儘可能避開這種亂七八糟的廢墟。如果有人在巨大的骷髏上走路的話,這兒的情形就是如此。

讓一個小孩子試試這個海格立斯[3]的工作。

要是在白天也許還好些,可是現在是在夜裡。要是有個引路人也許好些,可是他只孤單單的一個人。即使是一個成人使出全身的力氣也不容易應付,可是他只有一個孩子的那一點力量。沒有引路人,要是有一條羊腸小道還可以幫他一下忙。可是又沒有什麼羊腸小道。

他本能地避開尖銳的石脊,儘量靠近海濱走。他在那兒碰到許多陷阱。他面前的陷阱有三種:水的陷阱,雪的陷阱和沙的陷阱。最後的一種最可怕。因為陷到流沙里人就沉下去了。

如果知道我們面臨的危險,還能警惕,如果不知道那就更可怕。這孩子是在同他不知道的危險鬥爭著。他正在摸索的東西可能就是他的墳墓。

可是他毫不躊躇。他繞著石頭,避開缺口,猜測著陷阱,寧願繞著障礙物兜圈子,儘管如此,他還是前進。他雖然不可能直線前進,可是卻在堅決前進。

必要時他耐心地折回來。他知道及時擺脫流沙的可怕的魔掌。他抖掉身上的雪。他不止一次蹚過齊膝深的水。一離開水,嚴寒就把他溼了的破衣服凍成了冰。他裹在這種僵硬的衣服裡急急忙忙地走著,可是他留心不把那件水手上衣靠胸口的地方弄溼,以便保持溫暖。他還是覺得很餓。

深淵裡的冒險是無窮的。在那裡什麼都可能發生,連得救也有可能。深淵的門雖然看不見,但是可能找到。這個孩子迷失在一條兩面都是看不見的深淵的高埂上,裹在一件悶人的螺旋形的衣服裡,他究竟是怎樣穿過地岬的,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法解釋。爬,滾,摸索,走,堅持,如此而已。成功的秘密全都在這兒。過了將近一個鐘頭,他覺得地形越來越高,原來已經走到另外的海岸了。他離開了象棋墩,走上了堅硬的陸地。

現在的那座架在森福特堡和斯茅姆士桑之間的橋,那時候還沒有。這個聰明的孩子可能摸索著走到威克·萊吉士對過的地方,當時那裡有一條沙帶是穿過東弗利脫的天然道路。

現在孩子從地岬裡逃出來了,但是他卻面臨著風暴、寒冷和黑夜。

在他面前又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黑色原野。

他看看地上,想找一條小路。

他突然彎下身子。

他發現雪地上好像有一個痕跡。

事實上確實是一個痕跡,那是一個腳印。白雪把腳印襯得非常清楚。他仔細看了一下。這是一隻赤腳的腳印,比大人的腳小,比小孩的腳大。

可能是一個女人的腳印。

那邊還有一個腳印,再過去又是一個;腳印一個接著一個,一步一步的向右走入平原。腳印還是新的,不過蒙上了薄薄的一層雪。有一個女人剛從這兒走過去。

這個女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孩子看見煙的地方。

他兩眼盯住腳印,跟著走下去。

<h3>第二章 雪的破壞力</h3>

這孩子跟著腳印走了一會兒。真不幸,腳印愈來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層層地落下來。這正是單桅船在海里作垂死掙扎的時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樣遭殃,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橫在面前的是重重疊疊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跡以外,什麼援助也沒有,所以他把它當作引導他走出迷宮的線索,一點不敢放鬆。

腳印突然沒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們蓋起來,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禿禿的,沒有一個斑點,沒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東西。現在地上是一條白毯子,天上是一條黑毯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個走路的女人彷彿飛走了。

孩子彎著身子,絕望地找來找去。白費力氣。

他站起來的時候,彷彿聽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聽到聲音。好像是一個聲音,一個人呼吸的聲音,黑暗的聲音。不像畜生,而像人類,不像活人,而像鬼魂。這是一個聲音,夢裡的聲音。

他仔細瞧了瞧,什麼也看不到。

橫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寬廣、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聽了聽。他剛才好像聽到的聲音消逝了。說不定他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又聽了一會兒。萬籟無聲。

他在大霧裡走呀走的,這大概是一個錯覺吧。他繼續向前走。

他信步走著,領路的足跡已經沒有了。

他剛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他不再懷疑了。是一聲嘆息,幾乎可以說是哭聲。

他轉過身來,向黑暗裡望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見。

聲音又響起來了。

如果陰曹地府能發出叫聲的話,一定是這樣的聲音。

沒有比這更動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聲音了。因為確實是一個聲音,是一個從靈魂裡發出來的聲音。這聲音裡有一種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動。不過像是無意識的。這是一種類似痛苦的叫聲,不過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發出求救的聲音。這個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呼吸的叫聲,既像結束生命的嚥氣聲,又像生命開始、呱呱墜地的哭聲。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是幽暗中的悲哀的祈求。

孩子向遠近上下,到處看了一遍。什麼人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