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於蘇斯的各種表現(1 / 10)

小說:笑面人 作者:雨果

<h3>第一章 厭世者的話</h3>

於蘇斯眼看著格溫普蘭在薩斯瓦克監獄門洞裡消失以後,他待在他那個觀察者的角落裡,不知如何是好。門鎖的響聲在他耳朵裡響了好久,在他聽來,彷彿是監獄吞下一個可憐蟲的快樂的叫聲。他等在那兒。等什麼?他在觀察。觀察什麼?冷酷無情的監獄門一旦關上,是一時不會再開的;監獄門因為在黑暗裡停滯不動,所以關節僵硬,行動不便,特別是在釋放犯人的當口;進來,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點於蘇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們隨意指揮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們的行動有一種慣力,甚至在行動的目標已經消失的時候,它還繼續存在一些時候,它纏住我們,抓住我們,強迫我們繼續做已經沒有意義的動作。徒勞無益的等待,是我們所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都要表現出來的呆鈍的行為,無論誰在留心觀察一個不見了的東西,都會這樣機械地浪費時間。誰也逃不過這條永恆不變的規律。我們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堅持下去。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待在現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們繼續待在這兒。我們主動開始的事情,使我們被動地繼續下去。固執最易消耗精力,事後我們會覺得困頓不堪。儘管於蘇斯與常人不同,他還是跟所有的人一樣,一遇到這種跟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就被它釘在那裡不動,只有一面夢想,一面等待的份兒了。他輪流地望著那兩道黑牆,一會兒望望矮牆,一會兒望望高牆,一會兒望望有絞刑架的門,一會兒望望有骷髏的門;他好像被監獄和墓地組成的一個虎頭鉗給夾住了。在這條沒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沒有人注意於蘇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運安排做偵察崗哨的一個普通牆角。臨了,他終於從牆角里出來,拖著緩慢的步子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他等了多麼久呵。他不時回過頭去,瞧瞧格溫普蘭走進去的那個可怕的小門。他的眼光呆頓頓的,無精打采。到了盡頭,他走上另外一條街,接著又走上另外一條,迷迷糊糊地沿著幾個鐘頭以前走過的路線走下去。雖然已經離開了監獄所在的那條街,他還不時回過頭去,彷彿還能看見監獄門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衚衕都是夾在花園垣牆中間的荒涼小徑。他彎著腰,沿著籬笆和路溝走著。他一下子停下來,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時他在自己頭上打了兩拳,又在大腿上打了兩拳,這說明他是一個用正確的態度判斷事物的人。

他開始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地嘟嚕著,有時也發出聲音:

“幹得好!哼!這個臭要飯的!這個強盜!這個浪蕩鬼!這個無賴!這個造反的傢伙!這是因為說政府的壞話,才被人弄到那兒去的。他是個叛徒。我家裡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運氣真不壞。他連累我們。現在坐牢了!哈!太好了!這就是法律的好處。呵!忘恩負義的傢伙!是我把他撫養大的!費了多少心血啊!他為什麼要說話,要思想呢?他竟然干涉國家大事!我倒要請教請教!他為啥在玩弄一個銅板的時候,議論捐稅、窮人、人民和與他毫無關係的事情!他膽大妄為地指摘便士!惡毒地說王國銅元的壞話!侮辱女王陛下的銅板!一個小錢也跟女王本人一樣呀!銅板上有神聖的鑄像嘛,他媽的,神聖的鑄像。你眼裡還有女王嗎,有沒有?要尊敬她的銅綠。每一樣東西都是屬於政府的。應該認識這一點。我呀,我是過來人。我知道這些事情。有人會對我說:‘那麼您是放棄政治嘍?’政治,朋友們,我對政治像對毛驢一樣關心。有一天,我被一個準男爵打了一棍。我對自己說:這就夠了,我明白什麼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們僅有的一個銅板交給女王,女王拿去以後,老百姓還得感謝她。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剩下來的事情歸爵士們負責。貴族包括塵世貴族和神權貴族。哈!格溫普蘭入獄了!哈!他當了苦役犯!這是天公地道。這是公平,美妙,理所當然,合情合法的。這是他的錯兒。不許說廢話,傻瓜!難道你是爵士?鐵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帶走,州長把他留下。現在大概有一個白帽法學家正在挑他的毛病。這些聰明的人物,就是這樣從你身上抽出一條條罪狀來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該他倒黴,活該我走運!說實在的,我很滿意。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運氣真不壞。我收留這個孩子和這個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奧莫同我在一起,多麼太平!這兩個下流貨到我的篷車裡來幹什麼?他們小的時候,我哺育他們,套上車套拉他們,難道沒有拉夠!多漂亮的棄兒收養所!他呢,醜得可怕,而她又兩眼全瞎!你儘管省吃儉用好了!我為了他們吃‘饑荒’這個老婆子的奶,難道還沒有吃夠!他們長大了,談情說愛了!這是殘廢人淺薄的愛情,我們現在正在這個階段。癩蛤蟆配瞎鼴鼠,簡直是一首田園詩。這就是我家裡的兩個寶貝。所有這一切結果鬧到上法院才告結束。癩蛤蟆談政治,很好。喏,現在我可清靜啦。在鐵棒官來的時候,我起頭還傻頭傻腦的,人總是懷疑自己的幸福,我當時以為我看見的並不是實在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是一個惡夢,是夢在同我開玩笑。可是不,沒有比這個更實在的了。一切都很明顯。格溫普蘭確實坐牢了。這是上天的意旨。謝謝老天爺。就是因為這個怪物鬧亂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並且告發我可憐的狼!這個格溫普蘭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們倆都甩掉啦。一顆石子,兩個疙瘩。因為蒂一定會因此喪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時候,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會對自己說:‘我還留在世界上做什麼呢?’於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順風。兩個人都見鬼去吧。這兩個傢伙,我一直憎恨他們!死吧,蒂。啊!我多麼高興啊!”

<h3>第二章 他的行動</h3>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經六點半了,照英國人的說法是,“六點過半小時”。已經接近黃昏了。

尼克萊斯老闆待在門檻上。他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從早上起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恐懼的表情已經僵在臉上了。

他老遠就看見了於蘇斯:

“怎麼樣?”他大聲問。

“什麼怎麼樣?”

“格溫普蘭就要回來了嗎?現在正是時候。觀眾馬上就要來了。我們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嗎?”

“《笑面人》,現在輪到我笑了,”於蘇斯說。

他望著客店主人,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

隨後,他爬上二樓,開啟客店招牌旁邊的窗戶,彎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舉,從釘子上摘下來,然後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舉了一下,除了下來,把兩塊木板夾在胳膊底下,接著他就下樓了。

尼克萊斯老闆的眼睛一直跟隨著他。

“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拿下來?”

於蘇斯又冷笑了一聲。

“您笑什麼?”客店主人又問。

“我不幹了。”

尼克萊斯老闆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維根對所有來看戲的人說,今天沒有演出。他把門口收錢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里。

過了一會兒,於蘇斯走上“綠箱子”。

他把兩塊牌子放在角落裡,走進他叫做“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還在睡覺。

她躺在床上,渾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鬆開了,這是她午睡時的習慣。

維納斯和費畢坐在她旁邊想心事,一個坐在小凳子上,一個坐在地上。

雖然天已經不早了,可是她們還沒有穿她們的仙女紗衣,這是灰心喪氣的記號。她們仍舊裹著她們的粗呢頭巾和粗布長袍。

於蘇斯望了望蒂。

“她在試著長睡不醒呢,”他嘟囔著說。

他惡聲惡氣地對費畢和維納斯說:

“要知道,音樂已經完了。你們可以把你們的喇叭放在抽屜裡了。你們沒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雖然你們這樣顯得醜一點,但是你們做得對。穿你們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戲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是一樣。沒有格溫普蘭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接著又端詳蒂。

“她要受到一個多麼大的打擊呀!簡直跟吹滅蠟燭一樣。”

他鼓起腮頰。

“噗!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乾笑了一聲。

“格溫普蘭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跟我失掉奧莫一樣。可能更糟。她比別人更孤獨。瞎子遇到了傷心事,比我們更苦。”

他走到儘裡頭的牛眼窗那兒。

“天多麼長呀!七點鐘了,還能看見東西。不過,我們還是點上油燈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點著“綠箱子”天花板上的風燈。

他彎著身子,望著蒂。

“她要著涼了。你們這兩個娘兒們,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厲害了。法國有句俗話:四月天氣,不能脫衣。”

他看見地上有一隻發亮的別針,把它拾起來,別在自己的袖子上。接著他在“綠箱子”裡踱來踱去,指手畫腳地說: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志清醒。我認為這件事很對,我贊成現在發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訴她。災難是不等人的。格溫普蘭沒有了。再見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麼好呀!格溫普蘭在監獄裡。蒂在墓地裡。他們做門對門的鄰居。死神的舞蹈。兩個人的命運退出了舞臺。讓我們來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這兩個受造者都是殘廢人。蒂缺少兩隻眼睛,格溫普蘭沒有臉。到了天上,上帝會把光明還給蒂,把美麗還給格溫普蘭。死亡能夠矯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費畢,維納斯,把你們的鼓掛在釘子上吧。我的美人,你們愛吵愛鬧的本領只好擱起來了。我們再也不演戲,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面人’也完蛋了。‘打拉當打拉’也完了。這個蒂也永眠了。她也應該這樣做。換了我,我也不會再醒過來的。算了!她很快就會再睡著的。一下子就死了,這個雲雀般的女孩子。看吧,這就是過問政治的好處。多好的教訓!政府是多麼講理啊!格溫普蘭到了州長手裡,蒂到了掘墓人手裡。完全一樣,非常相稱。我希望客店老闆把大門堵起來。讓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靜靜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奧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繼續趕篷車。我的命運是輾轉流浪。我要辭掉這兩個姑娘。一個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個騷老頭子。浪蕩鬼家裡的女僕簡直就是木板上的麵包。我不願意受這種誘惑。我已經超過幹這種事的年齡。Turpe senilis amor[1]。我一個人帶著奧莫趕我的路。倒是奧莫要大驚小怪了!格溫普蘭在哪兒?蒂在哪兒?我的老朋友,喏,咱們倆又單獨待在一起了。他媽的!我太高興啦。他們牧歌式的愛情真是我的一個累贅。啊!格溫普蘭這個無賴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把我們撂在這兒。很好。現在輪到蒂了。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點結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個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幹。死吧,你聽見了嗎!哎呀!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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