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1 / 2)

小說:都會中的孤島 作者:坂口安吾

那房子裡曾經同住著人、豬、狗、雞,還有鴨。各自的住處和吃食實在沒有什麼差別。有一棟十分歪斜,好似倉庫的小房,樓下住著房東夫妻,閣樓則租給了一對母女,女兒懷了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伊澤租的屋子是一間跟主屋分開的小屋,據說房東害了肺病的兒子曾在這裡住過,這屋子給害了肺病的豬住也不為過,不過壁櫥、廁所、櫃子還是有的。

房東夫妻是開裁縫店的,兩人既是鎮裡的裁縫師傅(所以讓害了肺病的兒子住在別的小屋),又是鎮議會的議員。租戶的女兒原本是鎮議會的辦事員,據說原先睡在鎮議會事務所,除了鎮議會的會長和做裁縫的房東以外,跟所有幹事(十幾人)都不偏不倚地睡過,也就在那期間珠胎暗結。於是鎮議會的幹事們一起湊錢,打算在閣樓裡把孩子處理掉。然而萬物皆有用處,幹事裡有一人是開豆腐店的,女人懷了孕縮在閣樓裡以後,只有這個男人還過去找她,最後女人就被預設成這個男人的小妾了。其他幹事知道了這件事,立馬就不湊錢了,認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應該讓開豆腐店的來負擔每個月的生活費,還有七八個人也都不願意掏錢(每人五日元),有開蔬菜店的、開鐘錶店的、地主以及開其他店的,女人至今還氣得跺腳。

這個女人長著一張大嘴和兩個大眼珠子,卻骨瘦如柴。她嫌棄鴨子,只願意給雞喂點殘羹剩飯,然而鴨子會從一旁搶食吃,所以她每天都怒氣衝衝追著鴨子跑。她前面挺著大肚子,後面撅著大屁股,那奇妙的姿態跑起來活像一隻鴨子。

裁縫師說,小巷的出口是一家香菸店,裡頭住著一個足有五十五歲,塗著白粉的老女人。據說她把第七個還是第八個情夫趕了出來,正苦惱是找個中年和尚還是找個中年店主來補缺,因此只要年輕男人去後門買香菸,她都會賣給他們一些(然而是黑市價格),所以您(指伊澤)也可以從後門買買看。不巧伊澤工作單位那邊有補助,不用麻煩那個老女人就解決了。

斜對面派米處的後面住著一個寡婦,手裡有點小錢,有兩個孩子,一兄(工人)一妹,這對親兄妹卻有著夫婦之實。寡婦覺得這樣最終更省錢一些,也就預設了,然而這期間哥哥卻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寡婦就不得不把妹妹嫁出去,寡婦給妹妹找了一個遠房親戚,這個親戚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妹妹就吃了老鼠藥。妹妹吃完老鼠藥,來了裁縫店(伊澤租的屋子)學習,隨後開始難受發作,結果就這麼死掉了。當時鎮裡的醫生給開了張心臟麻痺的診斷書,這事兒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哎?是哪個醫生能給開這麼管用的診斷書啊?”伊澤驚奇地問道。裁縫店家卻一臉震驚,反問道:“什麼?醫生不都這麼幹嗎?”

這附近林立著一棟棟廉價公寓,其中有一部分屋子裡住著小妾和妓女。這些女人沒有孩子,又有一個共性——會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乾淨,因此管理員也就很喜歡她們,也就從沒在私生活混亂、德行敗壞等方面找過她們的碴兒。公寓起碼有一半都是軍需工廠的宿舍,裡面還住著一群女子挺身隊,裡面有某某部門誰誰的情人,科長閣下的戰時夫人(就是說真正的夫人還在逃難呢),重要人物的二奶,懷著孕帶薪休假的挺身隊隊員。其中還有“每人五百日元”[1]的小妾,這小妾自己建了一棟房子住著,深受眾人羨慕。據說還有做著殺人營生的滿洲浪人,其妹是裁縫店的學徒,浪人隔壁住著一位按摩師,按摩師隔壁住著得了裁縫師銀次[2]真傳的行家,再往裡住著一位海軍少尉,這位少尉每天吃魚、喝咖啡、吃罐頭、喝酒。這一帶往下挖一尺就能冒出水來,想建防空壕也建不了,只有這位少尉用水泥造了一個比自己家還氣派的防空壕。另外,伊澤上班路上有一家百貨商店(木製二層小樓),一樓因為戰爭進不到貨而歇業了,二樓則終日開著賭場,賭場的負責人佔領了幾處國民酒場[3],終日爛醉如泥,瞪著排隊的民眾們。

伊澤這個男人,大學畢業後就當了報社記者,接著又成了文化電影[4]的演員,只是個見習工,並沒有單獨出演過電影。活到二十七歲這個年紀,理應對人生的陰暗面有一定的瞭解,知道一些政治家、軍人、實業家、藝人的內幕,然而伊澤卻沒想到,這條被郊區的小工廠和公寓包圍的商業街竟會是這樣一種生活狀況。伊澤問了問裁縫師,說是不是因為一直戰爭才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裁縫師卻用哲學家般的神態一臉平靜地回答道:“沒有,這個呀,這一帶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啦。”

然而,這裡面最大的人物還要數伊澤的鄰居。

這鄰居是個瘋子。這瘋子相當有錢,卻特地把房子建在小巷盡頭,可想而知,這也是出於瘋子的考慮,好避開那些他極度厭惡的小偷和閒雜人等。要說為何,因為摸到小巷盡頭,進了院門,看了一圈都找不到供人出入的門口,只能看見嵌了窗格的窗戶,這房子的玄關在房子的背面,跟院門處於正相反的位置。也就是說,不圍著房子繞一圈是走不到的。這樣一來,無端闖入的閒雜人等就會斷了念想,還能趁闖入者尋找玄關的時候摸清該人身份,起到預警和牽制的作用,因為鄰居不喜歡浮世間的諸般俗物。這房子是二層小樓,房間相當多,就連無所不知的裁縫師也不大清楚這房子的內部結構。

瘋子三十歲上下,有個老媽,有個二十五六歲的老婆。有人說這一家子裡面只有當媽的還屬於正常人,但這當媽的卻有相當嚴重的癔症,是鎮上唯一一個對配給物資不服而光腳闖入鎮議會的女中豪傑。瘋子的老婆是個白痴。某個幸福美滿的年頭,瘋子動了念,置辦了一身白衣就踏上四國遍路[5]的旅途了。當時瘋子在四國的某個地方跟白痴女人意氣相投,就把女人當作遍路的紀念品娶回了家。瘋子是個儀表堂堂的好男兒,白痴老婆也有著正經家庭的正經小姐該有的優雅品行,細細的雙眼透著陰鬱,面容如能樂面具般美豔,又宛如瓜子臉的古典人偶。兩人並排站著,遠遠望去,看起來就是俊男美女,還是極有文化教養的一對璧人。瘋子戴著度數很高的近視眼鏡,時常掛著一副讀破萬卷詩書的憂傷面容。

某一天這條小巷有場防空演習,正是太太們積極活躍的時候,這男人沒穿袴服,身著便裝出來參觀,邊參觀邊哈哈大笑,不久又忽然換了一身防空服裝,從一人手中搶走了水桶,同時發出了“耶”“呀”“嚯嚯”等好幾種奇妙的叫聲,架起椅子爬上了圍牆,站在屋頂上發號施令,緊接著開始了一場演講(訓話)。伊澤到了這時才發現這男人是個瘋子。雖然之前這位鄰居時不時就會翻牆闖進裁縫家的豬圈,把剩飯桶裡的剩飯全都倒出來,順便拿石頭扔人家家養的鴨子,前一秒還一臉若無其事地喂著雞,下一秒就突然把雞踢飛。伊澤還以為他大有來頭,因此一直安靜地跟他互相行以默禮。

不過,瘋子和正常人是有所不同的。要說哪裡不同,那就是瘋子本質上比正常人更加謹言慎行。雖然瘋子想笑的時候會哈哈大笑,想演講的時候會演講,會向家鴨扔石頭,會花兩個小時來戳豬的臉跟屁股,不過他們本質上非常害怕別人的眼光,一直在私生活的主要部分慎之又慎,費盡心思地要跟他人斷絕關係。從院門進來繞一圈才能找到玄關也是這個道理。他們的私生活基本沒什麼動靜,也很少跟別人說一堆沒用的廢話,多是思想層面的活動。小巷的一側是座公寓,一年到頭都洋溢著流水聲和太太們低俗的聲音,這些聲音像是壓在伊澤的小屋上。這座公寓裡還住了一對妓女姐妹。姐姐接客的晚上,妹妹就不停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妹妹接客的晚上,姐姐就在深夜的走廊裡來回走動。只有瘋子想笑就哈哈大笑,所以別人都一直當他是異類。

白痴老婆特別安靜老實。總是戰戰兢兢地在嘴裡嘟囔些什麼,說的是什麼也聽不太清,就算能聽清說的是什麼,也不清楚她想表達什麼意思。做飯也是,連米都不會煮,如果硬叫她做,應該還是能做的,不過要是因為她犯錯而衝她發火,她就會戰戰兢兢地犯下更多錯誤,就算去拿配給品,她自己也做不了什麼,只會呆站著,都是由其他街坊鄰居來幫忙。大家都說瘋子的老婆,是個白痴也很正常嘛,不能要求她太多。而瘋子老媽就大大的不願意了,怒道:“一個女人連飯都不會煮!”平時還是一位有節制有修養的老太太,不管不顧地就大犯癔症,瘋起來其兇猛程度不亞於瘋子,三個瘋子裡,就數老太太吼叫起來最吵鬧,最病態。白痴女人怯生生的,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經常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連人的腳步聲都會把她嚇一跳,伊澤嗨地跟她打聲招呼,她反而會愣在原地不動。

白痴女人偶爾會來豬圈。瘋子向來都是像進自己家門似的光明正大地闖進這裡,向家鴨扔石頭,來回戳豬的臉,然而白痴女人卻總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逃到豬圈的陰暗處屏息藏身。換句話說,這裡是她的避難所。這種時候,鄰居家裡多半就要響起老太太鳥叫般的喊聲了——“治代!治代!”每當這時候,白痴的身體都會僵直或是抽搐,來來回回像蟲豸一樣掙扎許久後才不得不開始行動。

報社記者和文化電影的演員之流都是賤業中的賤業。他們只瞭解時代的潮流,他們全部的生活就是不落後於時間的腳步,自我追求、個性、獨創性這類東西在這個世界上則是不存在的。他們的日常對話中充斥著自我、人類、個性、獨創等詞彙,而極少談到公司職員、官吏、學校的教師。然而這些只存在於口頭上,他們是那種會散盡家財討女人歡心,說出“宿醉的痛苦才是人類的煩惱”這種話的滑稽之人。啊!感謝紅太陽,感謝兵士們[6],我眼眶不由得一熱,咚當咚當的轟炸聲,忘我地趴在地上,砰砰砰的機槍聲,他們絕大多數都痴迷著那些沒有思想高度,甚至沒有一行能給人實際感受的虛構文章,自以為把這些文章拍成電影就是在體現戰爭了。也有人在軍部檢閱時說寫不出來,然而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心裡想到了其他具有真實性的文章,文章自身的真實性和實際感受跟檢閱沒有關係。總之,這幫人不管在什麼時代都只是一群沒有內容、空虛的人。他們順著時代的潮流從右到左今朝有酒今朝醉,拿通俗小說裡的表現手法當榜樣,以為這就是表現時代的手法了。事實上,時代只不過是淺薄愚劣之物。這場顛覆日本兩千年曆史的戰爭和失敗,跟人類的真實性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整個國家的命運全系在最為稀薄的自省意志和暴民的妄行上。只要在部長和總經理面前提起什麼個性、獨創,他們就會背過臉去,言外之意彷彿在說蠢貨。感謝兵士們,啊!感謝紅太陽,我眼眶不由得一熱,OK,報社記者就是這麼點玩意兒,事實上,時代就是這麼點玩意兒。

師團長閣下訓話足足花了三分鐘,有必要寫長一些嗎?需要把職工們每天早上像祈禱似的唱了又唱的古怪歌曲一五一十地寫清楚嗎?當他們問部長這些問題時,部長就會唰地把臉扭過去,嘖嘖舌,又突然轉過頭來,把高階香菸噗嗤一下按滅在菸灰缸裡,瞪著他們吼道:“喂!在這個動亂的時代還要什麼美?藝術是無力的!只有新聞才是真實的!”演員拉攏演員,策劃部門員工拉攏策劃部門員工,拉幫結派,創造出一個跟德川時代的俠客一樣的情誼世界,用熱情世故來處理才能,創造了一套比公司職員還公司職員的排序制度,然後根據這一制度來維護各自的平庸,把藝術的個性和天才引發的爭霸視為罪惡,自以為這是違反勞動工會規定的,還根據相互扶持的精神完善出了一套用於救濟才能匱乏的組織體系。在內是才能匱乏的救濟組織,在外卻是酒精的獲得組織,這夥人佔領了國民酒場,每人灌下三四瓶啤酒就酩酊大醉,然後就開始談論藝術。他們的帽子、長髮、領帶、上衣都是藝術家,但他們的靈魂和本質卻比公司職員還公司職員。伊澤相信藝術的獨創性,放棄不了個性的特殊性,不僅無法在人情世故制度中得以安歇,還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憎恨該制度的平庸性和低俗卑劣的靈魂。他是這夥人中的局外人,就算向他們打了招呼,他們也不會回應他,甚至還有人會瞪他。他鼓起勇氣闖進總經理辦公室。“戰爭跟藝術性匱乏在理論上有必然性嗎?還是說這是軍部的意思?光拍現實的話只要有相機和兩三根手指就綽綽有餘了。要根據怎樣的角度來對其予以裁決,將其構成藝術——我們藝術家正是為了這一特別的使命而存在……”話才說到一半,總經理就扭開了臉,非常不高興地吐了口煙,用一臉“你為什麼不辭職,難道怕被拉去當兵”的表情開始苦笑,隨後又換了一種表情,彷彿在說:“你只要照著公司的計劃賣力做好普通工作,能靠這份工作拿到月薪就夠了,別想些多餘的事兒。”他一句話也沒回伊澤,做了個“滾回去”的動作。這不是賤業中的賤業又是什麼呢?有時候伊澤甚至想,乾脆咬咬牙去當兵算了,如果能從思想的苦楚中解脫,那麼子彈和飢餓簡直就像太平樂一樣美好。

就在伊澤的公司策劃《守住拉包爾!》和《飛向拉包爾!》並製作劇本的期間,美軍已經越過了拉包爾,登陸塞班了。《塞班決戰!》的策劃會議還沒結束,塞班就失守了,美國飛機已經開始從塞班飛到人們的頭頂上了。於是他們製作出了《如何撲滅燃燒彈》《天空衝撞》《土豆的種法》《一架都不能放回去》《省電和飛機》,真是不可思議的熱情。一部部植入了無盡乏味的奇妙電影陸續出爐,膠片不夠,能動用的相機越來越少,藝術家們的熱情呈現出極度狂躁的狀態,《神風敢死隊》《本土決戰》《唉!櫻花散落了》,他們就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似的,詩情翻湧。一部部如白紙般無聊透頂的電影得以誕生,明天東京就要成為廢墟了。

伊澤的熱情死了。早上睜開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就犯困,正迷迷糊糊呢,預警警報響了,坐起身,纏上綁腿,抽出一根菸,點著火。心裡想著:唉,辭職的話,這煙也沒得抽了。

有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伊澤好不容易趕上了末班電車,因為私人鐵路已經停運了,他就走了好長一段夜路才回到了家。開啟燈,驚奇地發現自己從不收拾的床鋪不見了。從來沒有人在他出門後給他打掃過屋子,也沒有人進過他的屋子,因此他很是詫異,開啟壁櫥一看,發現白痴女人在疊放整齊的被褥旁藏著。女人用不安的雙眼觀察著伊澤的臉色,把臉埋進了被褥間。她看伊澤沒有生氣,於是安下心來,與伊澤親近了許多,鎮定得令人吃驚。女人嘴裡一個勁兒地念叨著什麼,問她在唸叨什麼,她又說得極為模糊簡要,語言也組織得斷斷續續,嘴裡淨說一些跟伊澤毫不相干的事和一些自己介懷的事,伊澤沒問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兒,多半是女人捱罵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就逃到了這裡,考慮到儘量不要嚇到白痴女人,伊澤就沒多問,只問女人什麼時候從哪兒進來的。女人咕咕噥噥說了一堆令人費解的話,最後捲起一隻袖子,摸著手臂上一處地方(那裡有一塊擦傷),說什麼我很痛,現在還在痛,剛才也很痛,諸如此類的話,因為女人把時間分得很細,所以伊澤好歹弄清楚了她是入夜以後才從窗戶進來的。女人又表示自己光腳在外面四處走,腳上沾了泥土,進來以後把房間踩髒了,對不起呀——這意思當然也是伊澤來來回回轉了無數個死衚衕以後,才從女人的自言自語中總結判斷出來的,就連這句“對不起呀”也沒法肯定是在道哪門子歉。

伊澤不好大半夜把鄰居敲醒,還一個驚懼至極的女人給他們,話雖如此,要是留女人住一宿,天亮了再把女人還回去,不知又會產生怎樣的誤會。因為對方是個瘋子,所以伊澤連後果都沒法想象。管他呢!伊澤心裡不知怎的竟湧出了一股子勇氣,雖說這股勇氣的實質只不過是伊澤對白痴生活方面的感情麻木所抱有的好奇心、刺激,以及魅力誘發的產物。伊澤告訴自己,隨他去,總之就把眼前的現狀看作一次考驗,這次考驗對我的人生觀來說是必要的,除了眼前的義務——保護白痴女人一夜——以外,沒必要去想也沒必要去害怕任何事情。他告訴自己,就算自己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而有些莫名的感動,也沒什麼好羞愧的。

伊澤鋪了兩套被褥,讓女人睡下,隨後關了燈。才過了一兩分鐘,女人就突然坐起身,掀開被子,跑到房間的角落裡縮著。要不是天寒地凍,伊澤或許就強迫自己別去管她而直接睡覺了。然而在這尤為寒冷的深夜,光是兩個人分一人份的被褥,外面的寒氣都會直逼肌膚,凍得身子顫抖不已。伊澤坐起身,開啟電燈,發現女人在門邊攏著衣領,縮成一團,眼神簡直就像被逼到了絕境。“怎麼啦,快睡吧。”伊澤剛說完,沒想到女人會如此聽話,只見她立刻點了點頭,又鑽進被褥,然而伊澤關了燈,才過了一兩分鐘,女人又像剛才那樣爬起來了。伊澤把女人安置回被窩裡,告訴她別擔心。“我不會亂碰你的身子的。”女人眼裡卻滿是膽怯,嘴裡嘟囔著一些聽上去像是在給自己找藉口的話。就這樣,伊澤第三次關上電燈,這次女人馬上就爬了起來,開啟壁櫥門,進到裡面,從內側把門關上了。

這執拗的做法惹得伊澤氣不打一處來。他粗暴地扯開壁櫥:“你是不是哪兒搞錯了啊?!我都解釋那麼久了,你還跑到壁櫥里拉上門,你侮辱人也侮辱得太過分了吧!你這麼不信任我,還跑我家來幹什麼?!你這是在愚弄人,平白無故羞辱我的人格,搞得我好像對你做了什麼壞事似的,胡鬧也要有個度吧!”不過伊澤一想到這女人甚至沒辦法理解這番話的意思,就覺得與其幹這種有來無往的蠢事,還不如給女人側臉來上一拳,自己趕緊去睡覺,想必這才是最精明的做法。這時女人卻一臉遲疑地看著伊澤,嘴裡嘟囔著什麼,大意似乎是“我想回去,我不應該來的”。然而女人說的一句話卻使得伊澤心口一緊,無法坐視不管了。

“——可是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那你就放心在這裡睡一夜吧。我沒有惡意,只是看你剛才的表現,就好像在說自己是個受害者似的,我才會發火。別待在壁櫥裡,來被窩裡睡覺吧。”於是女人又盯著伊澤,嘴裡快速地嘟囔著什麼。

“哎?你說什麼?!”伊澤嚇得差點蹦了起來。不知為何,女人叨唸的話裡清清楚楚有一句“你討厭我了”。

“哎?你說什麼?”伊澤不由得瞪大眼睛問道。

女人露出憂傷的神色,只是來來回回嘀咕著一些話,話中之意大概是:“我不應該來的”“我被討厭了”“我沒想到會這樣”,然後盯著一個方向愣愣地出神。

伊澤這才明白了。

女人並不是害怕他。事情全搞反了。女人並不是因為捱了罵無處可逃這點小事才來的。女人一直以為伊澤愛她。然而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能讓女人深信伊澤愛她呢?伊澤不過是在豬圈附近、小巷,還有街上跟她打過四五次招呼,這會兒想起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這根本就是場鬧劇。伊澤目前不得不去理解白痴的意願和體會,總之要理解的都是一些人類範疇之外的東西。關了電燈過了一兩分鐘,男人的手沒有碰女人的身子,就是被討厭了,因為羞恥就逃出了被窩。這件事對白痴來說真的很悲痛嗎?伊澤能相信這一事實嗎?白痴也搞不明白這些,就縮排了壁櫥裡。可以把這一行為理解成白痴的恥辱和自卑的體現嗎?因為甚至沒有一句話能讓伊澤拿來判斷這一推測,基於現狀,他只能把自己和白痴降到同等地位。為什麼非要以人類的標準來思考判斷呢?自己也有白痴心中那份坦率,這難道是作為人類的恥辱嗎?我曾經也認為,有一顆白痴這樣的心,有這顆稚嫩、坦率的心比什麼都重要。而我卻不知把它忘在了哪裡,只顧在齷齪的人類思維中追尋汙穢骯髒的虛妄之影,搞得自己疲憊不堪。

他讓女人睡下,自己坐在她枕邊,就像在哄三四歲大的小閨女睡覺似的,撫著她的劉海兒。女人恍惚地睜開眼,天真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小孩子。伊澤起初也莫名其妙地跟女人講了一些一本正經的話:“我沒有討厭你,人類表達愛的方式不是隻有肉體,人類最後的歸宿是故鄉,你就好比是一直住在那裡的居民。”當然,女人不可能理解得了這些話,況且語言究竟又是什麼呢?有多大價值呢?甚至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只有人類的愛是真實的,那足以讓人把生命的熱情都託付給它的真實之物到底又在何方?一切都只是虛妄之影。伊澤撫著女人的頭髮,就忍不住想要放聲大哭,心中滿是傷感,彷彿這漂浮不定,難以握緊的小小愛情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而自己正出神地撫摩著這宿命的髮絲。

這場戰爭到頭來究竟會如何呢?或許日本會輸,美軍會登陸本土,一大半日本人將迎來滅亡。這也只能說是另一種超自然的命運,也就是所謂的天命。然而他卻有一個更卑微的問題。這問題卑微到令人吃驚,然而問題就在眼前,總是在那裡忽隱忽現,揮之不去。這問題就是他心中的那份不安,也就是他從公司拿到的那兩百多日元的工資,這份工資能拿到什麼時候?明天會不會就慘遭辭退,在街頭遊蕩?他拿工資的時候,就會戰戰兢兢,害怕公司宣佈要辭退他。拿到了工資袋,就延了一個月的命,隨之也就體會到了一種近乎惘然的幸福感。然而每當他回望這份卑微,總會想哭。他做著藝術的夢。在藝術面前,兩百日元的工資只不過是一粒塵埃,然而不知為何,這份工資卻成了一種巨大的苦悶,這份苦悶像是融入了他的骨肉,撼動著他生存的根基。不光是生活的外形,就連生活的精神和靈魂都被束縛在這兩百日元裡,更可悲的是,他凝視著這份卑微,精神還能保持正常,還能若無其事地活著。“喂!在這個動亂的時代還要什麼美!藝術是無力的!”部長滑稽的吼聲包裹著真相,以雷霆萬鈞之力扎進了伊澤心裡。唉!日本是要戰敗的。同胞們將會像崩壞的泥人一樣,一個接一個重重倒下。無數的腿腳、脖頸、手臂將會隨風跟殘磚爛瓦的碎屑一起被吹上天空,日本將會變成一座沒有樹木、沒有建築,什麼都沒有的光禿墓地。比起上述結果,伊澤的好奇心倒是在陣陣作痛——不管逃到哪裡,躲到哪個洞穴裡,在哪裡連帶洞穴被一起炸飛,若是萬一能活下來的話——雖說活下來簡直就像做夢……為了這鮮活的重生,還有那完全無法預測的新世界,為了在佈滿碎石的荒野上生活而陣陣作痛。再過個半年或是一年,這注定的命運就將到來。雖然它註定會到來,但伊澤只覺得它彷彿如同夢中的世界一般,遙遠而又離奇。這兩百日元那決定性的力量遮住了他眼前的一切,將他活下去的希望連根拔起帶走,在夢裡他都被這兩百日元勒著脖子,呻吟著,他二十七歲青春年華中的全部熱情仍在不斷被漂白。事實上,他已經茫然走在黑暗的曠野之上了。

伊澤想要女人。想要女人的這一呼聲甚至是伊澤最大的願望。然而他跟女人的生活也會遭到這兩百日元的束縛,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都要背上這兩百日元的魔咒,他們將會生下一個被兩百日元魔咒附身的孩子,女人會像奴僕一樣化身成被魔咒附身的惡鬼,每天叨唸個沒完。心中的燈火、藝術、希望之光都消失了。生活本身會像路邊的馬糞一樣被踩個稀爛,乾透後就會被風吹散,連半點痕跡都不剩。就連抓痕,都會消失無蹤。女人的背上纏繞著這種魔咒。無法承受的卑微生活。他自身甚至沒有能力去操縱現實中的這份卑微。啊!戰爭。它用這偉大的破壞力,用這離奇古怪的公平性來裁決眾人,全日本將變成滿是碎石的荒野,泥人們會一個接一個重重倒下,這份巨大的愛是如此虛無,又如此揪心!他想沉睡在破壞之神的懷抱中,而只要警報一響,他就生龍活虎地纏起綁腿來。每天生活的價值只在於對生命的擔驚受怕和玩樂。警報一停,他就垂頭喪氣,又開始陷入絕望的感情麻木狀態了。

這個白痴女人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味噌湯。站在配給隊伍裡就已經拼盡全力了,連表達都有問題,簡直就像一片極薄的玻璃似的。哪怕是一縷喜怒哀樂的微風,她都會有所反應,夾在放心和恐懼的褶皺間接受他人的意願,並讓其經過。就連兩百日元的惡靈都不能寄宿在這個靈魂裡。這個女人簡直就像是為我定製的可悲人偶呀。伊澤眼中彷彿看到了跟這個女人摟在一起,在風的吹拂下走在黑暗的曠野中,步上無盡的旅途。

然而,他卻感到這一念頭有些荒唐,傻得離譜。自己會這麼想,多半是因為這卑微透頂的人類軀殼蠶食了心中的意志吧。雖知如此,自己又為何從湧現的這一念頭和坦率的情感中感覺不到半點虛假?又沒有什麼本質性的規定來斷定那些公寓裡的妓女和某些地方的貴婦就比白痴女人更有人味兒。然而世道就是這麼滑稽,彷彿真有這種不可動搖的規定一樣。

我有什麼好怕的,簡直就像那兩百日元的惡靈……我現在正想靠這個女人跟那個惡靈斷絕關係呢,這到頭來,不還是被惡靈的魔咒綁住了嗎?我只是害怕世人的眼光而已。這世界就是公寓的妓女、小妾、懷了孕的挺身隊、發出跟家鴨一樣的鼻音大吵大鬧的太太們的排隊會議而已,除此之外不存在什麼世界,因此我才不相信這明擺著的事實。我害怕的是這不可思議的規定。

那是短暫到驚人同時也是無限漫長的一夜。伊澤原本覺得這長夜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然而不知何時天亮了,黎明的寒氣把他整個身子凍得跟沒有感覺的石頭一樣。他仍在女人的枕邊,輕撫著女人的頭髮。

☆ ☆ ☆

從那天起,另一種生活就開始了。

然而除了一間屋子裡多了一具女人的肉體以外,一切並沒有什麼變化。簡直虛假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的周圍,他的精神上甚至都沒有一棵新芽探頭。伊澤乾脆理性地接受了這異常的事態,至於生活本身,就連改變桌子位置這種微小的變化都沒有發生。他每天早上上班,白痴則一人留在壁櫥裡看家等著他回來。而且他只要一邁出門口,就把白痴女人忘個乾淨,只感覺一切都很遙遠,就像發生在十年二十年以前似的,腦海中只有模糊的印象。

戰爭這玩意,忘性強健得不可思議。戰爭驚人的破壞力和空間的轉變力只用一天就能引發數百年的變化,讓人覺得一週前發生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至於一年前發生的事,則被隔絕到了記憶最深處的箱底。好比伊澤家附近的道路,工廠四周的建築物慘遭摧毀,整個小鎮掀起一陣塵頭大起的逃難騷動也不過是才有的事,這爛攤子還沒收拾好呢,這場騷動就遙遠得彷彿發生在一年前似的,那些令街道面目全非的巨大變化在第二眼看上去時,已經是理所當然的景象了。白痴女人終究也就模糊在這強健忘性的混雜碎片中的一枚碎片裡了。車站前的居酒屋(直到昨天還大排長龍)逃難留下的破木棍,遭炸彈毀壞的大樓上的窟窿,小城的火後廢墟,白痴的面容充其量只是夾在這些混雜的碎片中滾動著而已。

然而每天都會響起預警警報。有時候還會響起空襲警報。因此他就形成了一種非常不高興的精神狀態。這種精神狀態源自他的擔憂——若是他家附近有空襲,就會發生未知的變化。擔憂的唯一原因就是怕女人亂了陣腳,從家裡跑出來,鬧得街坊四鄰人盡皆知。因為憂心這種未知的變化,他每天白天都不能回家。有好幾次,他想索性把一切都跟裁縫店家坦白了——這也許是對無法克服這種低俗的憂慮的慘狀做出的微弱反抗吧,又對這種卑微感到絕望,因為這至多算是一種透過最小傷害的坦白來轉移憂慮的悲慘手段,他自身的本質並沒有凌駕於低俗的大眾之上,對此他只能詛咒和憤慨。

對他而言,有兩張白痴的臉他是忘不掉的。在拐過街角時,在爬公司樓梯時,在擠出電車人群時,在許多想不到的地方他都會忽然想起這兩張臉,每逢這時,他所有的思考都會結冰,瞬間湧上的氣血也絕望地凍結了。

其中一張臉是他第一次碰白痴肉體時,白痴的那張臉。到了第二天,這件事本身就遙遠得好像一年前發生的事了。然而只有這張臉被單獨分割出來,一遍遍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從那天起,白痴女人就只是一具始終在等候的肉體,絲毫不再去想外面的任何生活。女人只管等候著。光是伊澤的手碰到女人的部分肉體,女人就將所有的意識放在肉體行為上了,於是身體、表情都只處於等候狀態了。令人吃驚的是,深夜裡,光是伊澤的手碰到女人,女人酣睡如泥的肉體都會做出相同的反應,只有肉體始終活著,始終在等候,就算在睡覺時也如此!可是,要說女人醒來後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本來也就是空無一物,有的只是昏睡的靈魂以及活著的肉體而已吧。醒著的時候靈魂在沉睡,睡著的時候肉體在甦醒。有的只是下意識的肉慾。那隻不過是一具肉體,一具始終清醒,像蟲豸一樣不知饜足地蠕動著的肉體。

另一張臉則在伊澤碰巧休假的那天。即將破曉的地區遭受了長達兩小時的轟炸,伊澤沒有防空壕就跟女人一起鑽到壁櫥裡,用被褥當掩護藏著。轟炸集中在離伊澤家四五百米遠的地區,房子跟地軸一起搖晃,呼吸和思考也隨著轟炸聲斷絕了。同樣都是落下來的炸彈,燃燒彈和轟炸彈在威力上的差距就好比日本錦蛇[7]和蝮蛇[8]。燃燒彈儘管會帶著一陣咔嚓咔嚓的非常詭異的聲響,但落到地上不會有爆炸聲,因此在頭上咻地就消失了,就是所謂的虎頭蛇尾,蛇尾都算不上,因為完全沒有尾巴,所以欠缺決定性的恐怖感。然而轟炸彈這玩意,下落聲音雖然微弱低沉,卻會嘩地發出像下雨一樣的聲音,拉出一條直線,因為這玩意最後會發出宛如連地軸一起撕裂的爆炸聲,所以一條直線裡就已經包含著極為驚人的十足威力了,說到轟炸彈的腳步噼啪噼啪靠近時,那絕望的恐怖感,就如字面意思一樣,讓人沒有活著的真實感。再加上飛機飛得很高,美軍飛機轟隆隆從頭上飛過的聲響也就極為隱約,若無其事地在風中響起,簡直就像一個沒在正眼瞧你的怪物揮著大斧子要砍過來似的。因為不清楚攻擊物件的情況,所以遙遠到詭異的低沉轟炸聲令人甚是不安。這時又持續傳來像下雨般一條直線的下落聲。在等待轟炸期間的恐怖,這傢伙連語言、呼吸、思考都完全停止了。這次終於要一命嗚呼了——只剩下這種絕望憑藉著瀕臨發瘋前的寒冷存活著,發著光。

萬幸的是,伊澤的小屋被公寓、瘋子家以及裁縫店這些二層小房包圍,附近的房子有窗玻璃碎了的,也有屋頂受損的,然而只有他的小屋連玻璃都沒有裂縫。有的只是染滿血跡,剛剛飄落在豬圈前田地裡的防空頭巾而已。壁櫥中,只有伊澤的眼睛在發光。他看見了,白痴的臉,那伸手去抓緊虛空的絕望和苦悶。

原來如此啊,人類是有理智的。無論何時,都會留下幾分剋制和抵抗的影子。如果連這幾分理智、剋制、抵抗的影子都沒有了,那該是多麼可悲啊!女人的臉和全身都因為向死亡之窗敞開的恐怖和苦悶僵硬了。苦悶在動彈,苦悶在掙扎,然後苦悶流下了一滴眼淚。如果狗的眼睛也會流淚,那麼狗笑起來應該同樣醜怪至極吧。連理智的影子都沒有的眼淚,還有比這更醜惡的東西嗎?轟炸期間,四五歲乃至六七歲的孩童們居然不會哭。他們的心臟掀起如海浪般的悸動,他們失去了語言,只會瞪大異樣的眼睛。他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還活著,然而一眼看去,才發現他們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並沒有刻著不安和恐怖這種直接而劇烈的表情。倒不如說,這些孩子比普通的孩子更能理智地悄悄扼殺掉自己的感情。在這一瞬間,所有的大人也不過如此,或者說還不如他們,因為他們表現出那種露骨的不安,以及對死亡的苦悶要遠超於孩童,也就是說,孩子看起來甚至要比大人冷靜得多。

白痴的苦悶,跟孩童們的大眼睛是截然不同的。那只是一種單純出於本能的對死亡的恐懼和苦悶,而並非人類的產物,也不是蟲豸的產物,只是一種醜惡的行為。如果有那麼點相像之處的話,也就是大約一寸五分[9]的青蟲膨脹到了五尺[10]長,在掙扎,在動吧。還有一滴眼淚從眼裡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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