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墮落論

小說:都會中的孤島 作者:坂口安吾

有人說日本戰敗後國民道義頹廢了,那麼,是要恢復戰前的“健全”嗎?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嗎?我極不同意上述看法。

我的故鄉新潟市盛產石油,因此也盛產石油暴發戶。我上小學時,就經常在校長的訓話裡聽到一個叫中野貫一的暴發戶,他白手起家,之後也非常節約,因為從停車場坐人力車價錢會有些貴,他就走到一座叫萬代橋的橋底下,在那裡挑便宜的車坐。然而前些日子老家來人說,這故事的主角如今已經換成了一個新的石油暴發戶,名叫新津某,他的故事現在還成了新潟市市民的日常楷模,成了生活的規範。

大富豪把五十錢的車費縮減到三十錢算是美德嗎?我們應該每天去學習這種生活嗎?我們不僅是針對這件事在討論問題。我們討論的是貫穿這故事最底層的精神,是生活應有的狀態。

戰爭期間,我一直在日本電影社做委託員工。當時不出所料,委託員工裡有一個叫O的意氣風發的男人,好像是給聯合報社做理事的。他大發議論,說吉川英治和佐藤紅綠是日本偉大的文學家,就是這麼一位“專家”,在會議上說要拍一部電影。據他說,這部電影要拍出老農夫粗糙枯瘦、骨節突起的雙手,還有打滿補丁的衣服,要把這些由父至子、由子及孫的吃苦受窮的靈魂象徵都串在一起拍出來。他還說,因為日本文化必須得是農村文化,從農村文化轉到都市文化則是日本的墮落,所以才會有今天的悲劇。

他這一席話在會議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專務董事(實際上的總經理)等人都大感佩服,回頭看我,問我要不要以此來寫個劇本。我好不容易才謝絕了他們,這故事簡直就是隻存在於戰爭期間的一場噩夢。戰爭期間,人們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喊著:“回到農村文化裡去,回到農村的靈魂裡去。”這是一時的流行思潮,也是日本大眾的一種精神。

雖說都叫作農村文化,但農村真的有文化嗎?農村或許有盂蘭盆會舞,有祭典風俗,有吃苦受窮精神等本能的積累精神,但文化的本質是進步,農村連一絲一縷進步的影子都沒有,有的只是排外精神,對他人的不信任,強烈的猜疑心,興旺發達的只有一門心思算計得失的本事。人們向來都不加反省地用“淳樸”這個奇妙的詞彙去形容農村,然而農村自從建立以來就不存在淳樸這種性格。

自大化改新以來,農村精神是不屈不撓想方設法逃稅的精神,透過當上流浪漢來逃稅,隱瞞戶籍逃稅,於是這些農民們各自不起眼的“艱苦奮鬥”的逃稅行為,事實上就成了日本經濟的紐結,莊園據此興起,繁盛,衰敗。貴族亡而武士興。農民們跟稅做著鬥爭,這種不屈不撓的逃稅行為使得日本的政治產生變動,使得日本的歷史發生變遷。看誰都是賊——這才是王朝的農村精神。事實上,這裡強盜橫行,地頭[1]出類拔萃,就算摔倒了,爬起來的時候也要抓上點什麼。對他人的猜疑和排外精神是農村的靈魂。他們總持消極被動的態度。他們想做什麼自己不說,或者是不能說,於是他們就用他們特有的狡詐來處理那些強加到他們頭上的事情,於是這種被動的狡詐就孜孜不倦地推動著日本的歷史。

日本農村直至今日還是奈良時代的農村。就拿如今各個農村裡類似的民事訴訟來說,有人揹著鄰居把用於分界的田埂移了三五寸;有人不籤契據就管好友借田地,借了卻不還。他們不是在執著地背叛好友和鄰居嗎?算計利害得失就是他們生活的根柢,至於對更高尚的精神的渴望,對自我的反省和新的發現,在農村精神裡是找不到的。既然沒有新的發現,就不可能有真實的文化。既然沒有自我反省,就不可能存在文化。

人們都說,農村的美德在於吃苦受窮的精神。受窮精神怎麼就成了一種美德?有句話叫需求是發明之母。因為人們受不住窮,耐不住不便,追求需求,所以發明才會興起,文化才會興起,人們才會不斷進步。日本的軍隊是受窮的軍隊,他們不渴望方便的器械,謳歌玩命驅使肉體、壓榨肉體的行為,沒有先進的兵器,從根本上缺乏作戰基礎,所以今日才會招致目不忍視的慘敗。絕不只有軍隊如此。日本精神本身就是受窮精神,不想改變,不想進步,憧憬讚美過去,偶爾出現的進步精神吃了這受窮的反動精神一擊後,總是被拖回到過去。

需求是發明之母。這種追求需求的精神在日本被視為懶漢精神,受苦則被譽為美德。走個一二里地沒問題,用電梯爬個五六層樓就是懶惰至極了。依賴機械,忘了勞動精神就是亡國之本了。一切都搞反了。真理是不會作假的。也就是說,我們根據真理被迫復仇,仰仗肉體的勞動,仰仗受苦的精神才招致了今日亡國的悲慘命運?

光是按下一個按鈕、轉動一下把手就能解決的事,非得辛辛苦苦忙碌一整天,然後說什麼汗水的結晶,勞動的喜悅,真是愚蠢。而且整個日本,日本的根柢本身都是如此愚蠢至極。

時至今日,各位代議士[2]說到天皇制還會吵吵鬧鬧,說一些“皇室的尊嚴”之類的蠢話。天皇制雖然是一種貫穿日本歷史的制度,但天皇的尊嚴基本不過是受人利用的工具,沒有真正實際存在過的先例。

對藤原氏和將軍一族而言,他們為什麼需要天皇制呢?他們為什麼不將最高主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因為比起他們自己掌握主權,天皇制來得更合適,他們心裡明白,比起自己號令天下,不如挾天皇以令諸侯,自己一馬當先擺出一副服從號令的樣子,這樣命令就會更行之有效。這裡所說的天皇號令不是天皇本身的意志,實際上是他們的號令,他們借天皇的名義來幹自己想幹的事,自己一馬當先服從號令以示眾人,自己做出服從天皇的榜樣,再把榜樣強加到人民身上,這樣就能把自己的號令強加給人民。

他們不可能把自己稱作神明,向人民要求絕對的尊敬。然而,他們可以向天皇叩頭行禮,把天皇奉為神明,再將其強加給人民。這樣一來,他們一面擅自擁立天皇,一面在天皇面前叩頭行禮,透過自己的叩頭行禮來強行讓人民尊敬天皇,再利用這份尊敬發號施令。

上面所說的不只是很久很久以前藤原氏和武家的故事。看吧,這場戰爭不也一樣嗎?事實上天皇並不知情,也沒有下命令。這場戰爭只是軍人的意願。“據說事變之火是在東北一角燃起的”,“據說事變之火是在華北一角熄滅的”。甚矣!連總理大臣都未能得知實情,軍部竟獨斷專行至此!而且身為軍人,卻如此輕侮天皇,一面從根本上褻瀆天皇,一面卻又盲目崇拜著天皇。荒謬!簡直是荒謬至極!更何況,這就是貫穿日本歷史的天皇制的真相,是日本史真真切切的本質。

藤原氏自古以來,就是最崇拜也最褻瀆天皇的一群人。他們真正從骨子裡盲目崇拜天皇,同時又把天皇玩弄於股掌之中,當作替自己謀求方便的工具,一直在竭盡所能褻瀆天皇。直到現代,直到現在,各位代議士還說什麼天皇的尊嚴,大部分國民居然還在予以支援。

去年8月15日,戰爭在天皇的名義下結束了。[3]人們都說是拜天皇所救,但就日本歷史來看,天皇通常是日本歷史針對緊急情況而編排出的一種獨創的作品、策略、王牌。軍部出於本能知道這張王牌,我們國民又出於本能在盼望這張王牌,於是在軍部和日本人民的合作下,這場戲終於在8月15日落幕。

說什麼“耐難耐之苦,忍難忍之痛,聽朕號令”。於是國民只好流著眼淚,難忍也得忍著,乖乖聽話,因為這是天皇陛下的命令。放屁!放屁!放屁!

我們國民巴不得戰爭結束。我們早就受不了苦練竹槍直面坦克,像泥偶一樣被啪啪地碾死了。我們一直打從心底盼望戰爭結束。然而,我們不能說出口。於是大家就說什麼仁義道德,又說什麼天皇的命令,忍難忍之痛。這是什麼機制?!這不是一場慘烈又可悲的歷史性大騙局嗎?!而且我們對這場騙局並不知情。要是沒有天皇的停戰命令,我們就真的會用身體去抵擋坦克,不情不願卻仍舊奮勇地一個個變成泥偶,被啪啪地碾死了。我們國民雖然不像最褻瀆天皇的軍人崇拜天皇那樣崇拜天皇,卻已經習慣了利用天皇,他們沒有意識到自身的狡猾,以及仁義道德這張奸詐的招牌,一直在謳歌“天皇的尊嚴”所帶來的好處。這又是什麼機制?!何等狡猾!我們被這種歷史性機制附了身,於是失去了人類,以及人性的正確形態。

人類,以及人性的正確形態指的是什麼呢?想要就老實說想要,討厭就說討厭,說白了就是這麼點事。喜歡的東西就直說喜歡,喜歡的女人就直言愛意,脫掉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人情世故這些偽裝,回到那顆赤裸裸的心吧!找出這種赤裸的姿態首先就是人類復活的第一個條件。然後才是自己,以及人性和真實的誕生跟起步。

各位日本國民,我呼籲各位,呼籲日本人以及日本自身走上墮落之路!日本以及日本人必須墮落!

只要天皇制存續,只要這種歷史性機制還殘留在日本的觀念中發揮著作用,人類和人性的真實之花就不可能在日本綻放!人類的真實之光將被永遠禁錮,人類真正的幸福,真正的苦惱,一切人類真正的樣貌都不可能在日本出現了!我雖然高喊著要日本墮落,真正的意圖卻剛好相反,當今的日本,以及日本人的思維如今都沉淪在巨大的墮落之中,因此我們要從這種充滿著封建陋習機制的“健全道義”中墮落下來,赤裸裸地踏在真實的大地上。我們必須從“健全道義”中墮落下來,恢復真實的人類之身。

總之我們必須把什麼天皇制、武士道、受窮精神、五十錢縮減成三十錢的美德等種種偽裝脫掉,一身赤裸,變回人類重新出發。否則,我們不就又倒退回了昔日的那個謊言之國嗎?!先回歸赤裸,拋開囚禁自己的禁忌,追求自己真實的聲音吧!寡婦去戀愛,去下地獄吧!復員軍人去當黑市商人吧!墮落本身是壞事,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用表面的光鮮亮麗是換不回真實的回報的,我們必須賭上血,賭上肉,賭上真實的悲鳴。該墮落的時候,就得真真正正大頭衝下地往下墮落。道義頹廢吧!混亂吧!流血吧!染毒吧!我們得先穿過地獄之門,才能向天國爬去。只有讓雙手雙腳的二十隻指甲滲血,剝落,才能一步步向天國靠近。

墮落本身通常是沒有價值的。墮落本身不過是一種惡,但其本身所擁有的性格之中,卻包含著一個偉大的人之實相[4]——孤獨,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也就是說,墮落總是孤獨的,它擔負著一種宿命——被他人拋棄,甚至被父母拋棄,除了依靠自己以外無計可施。

善人就輕鬆了,善人能安眠於跟父母兄弟以及其他人建立的虛無的道義和約定之上,一心撲在社會制度上,隨後從容赴死。然而墮落者總會突出於這些框架之外,獨自走在曠野上。惡行雖然是沒有價值的,但孤獨這條路是通往神明的道路。“善人尚且得以往生,何況惡人乎?”[5]說的就是這條路。耶穌基督向妓女行禮也是在走這條曠野獨行之路,只有這條路能通往天國。即便數以萬計、數以億計的墮落者基本都到不了天國,都是徒勞一場,只能獨自在地獄徘徊,這條路也永遠是通向天國的道路。

哀哉!人之實相就在於此。誠然,實乃哀哉,人之實相就在於此。這實相是永遠無法靠社會制度、靠政治來得到救贖的。

尾崎咢堂[6]被稱為政治之神,然而戰爭結束後,又開始鼓吹世界聯邦論。據他所言,在原始社會,部落和部落一直是對立關係。日本直到明治時期為止,都沒有日本這一觀念,藩和藩對立,大家不是日本人,而是藩人。當時出現了一類叫非藩人的人,打破了藩和藩的對立意識,從而才有了日本人。現在的日本人是日本國人,對立是國與國之間的對立。我們需要像明治時期的非藩人那樣,成為非國民,透過打破國家意識來成為國際人,他稱非國民是一個極為榮耀的詞彙。這就是他世界聯邦論的根柢,他主張區分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是受殘留的原始思想附體,要成為世界人,消除天下國籍之分才對。這論調好歹值得一聽,他信口開河,說國人不應有什麼日本人的血統一說,不該將血統視為珍寶來守護,論調中透出幾分認真和魄力,然而如果我沒記錯,他的夫人應該是個英國人,如果他有個日本老婆,有個日本女兒,就很難說出這種話了。

然而,我敢問咢堂,咢堂有曰,在原始社會,部落和部落是對立關係,再往後是藩和藩對立,國和國對立,總之對立就是因為文化水平低,確實如此。然而咢堂忘記了人類這一關鍵的因素。

雖然對立感情是由於文化水平低,但即便沒有國和國之間的對立,人和人之間,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的對立都永遠存在。倒不如說,隨著文化的發展,這種對立只會越來越激烈。

在原始人的生活中,沒有確立家庭這種東西,多夫多妻制野合,妒忌也少有發生,個體間的對立極為稀薄。隨著文化的發展,家庭的形態越來越明確,個體間的對立也越發激化,尖銳化。

在忘記了這種人類的對立,這種基本的、最巨大的深淵的基礎上去談論對立情感,謳歌世界聯邦論,談論人類的幸福,這是要施什麼法啊!把家庭的對立、個人的對立忘個乾淨,再去談論人的幸福,這本就是荒唐透頂的事。而政治,本來就是這麼荒唐透頂的玩意。

確實,政治不可能觸及人類,更不可能觸及人性。

政治,以及社會制度都是大孔漁網,人類是漁網永遠兜不住的魚。即便人們打破了天皇制這種機制,建立了新的制度,到頭來也不過是進化成另一種機制罷了,這也是人類難以避免的命運。人類總要漏網,墮落,然後向制度復仇。

我向來認為世界聯邦這種觀點也非常棒,如咢堂所說,我一直認為日本人的血統不值得守護,然而這樣人類就能幸福了嗎?人類的幸福不在於此。人類真實的生活不存在於這種地方。日本人不是不可能成為世界人,事實上,日本人非常簡單就能成為世界人,然而人類和人類的對立,個體之間的對立不應永遠消失,而且,人類真實的生活往往只存在於這種個體之間的對立生活之中。任憑世界聯邦論等理論再費力氣,也都不能拿它怎樣。並且,文學就是這種個體生活所傾吐出的靈魂之聲。文學往往是對制度、對政治的叛逆,是對人類制度的復仇,而且還在透過這種叛逆和復仇協助政治。因為叛逆本身就是協助,是愛。這是文學的宿命,是文學和政治間絕對不變的關係。

人類的一生很虛幻,然而,人類是一種極端樂觀、滑稽荒唐又輕佻冒失的生物。這場戰爭期間,大部分東京人住處被燒,住在防空壕裡淋著雨,或許有些人一直在抱怨想走也沒有地方可去,然而應該也有不少人對這種生活感到意外的安心,從中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訣別的愛。有很多樂觀主義者每天一面淋著雨,被轟炸嚇得瑟瑟發抖,一面卻還非常享受這種日子。我家附近有位太太在開“井邊會議”[7]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說“沒有轟炸的日子真無聊呀”,眾人笑了笑她,也就這麼混過去了,我卻覺得笑的那些人心裡確實是這麼想的。人們說妓女是社會制度的缺憾,可那些人心裡或許想的是,總比一大撥人都被徵去圍著機器轉要有意思。給女人套上制服命令她們工作,誰又能斷言這種生活就是健全的呢?

我們的一生對於人類生生不息、無限而永遠的未來而言,不過是易逝的朝露。這樣的我們談什麼絕對不變的制度,永遠的幸福,要與未來定下約定之類的都不過是在拼命耍小聰明,毫無意義。這一行為難道不是在褻瀆無限而永遠的時間,褻瀆人類的進化嗎?我們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一點點變好,事實上,人類也就能墮落到這個地步而已。上天沒有賜予人類足以無限墮落下去的堅強意志。人類多半得依靠某種東西,或是某種機制來阻止自己下落。只有創造這種機制,擊潰這種機制,人類才會前進。墮落是制度的母體,只是我們首先必須極為嚴肅地看待這一可悲的人之實相。

<hr/>

[1]日本舊時負責管理莊園和公領(即公家領地),徵收稅款的人。——譯者注

[2]日本議員的舊稱。——譯者注

[3]指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廣播,宣佈無條件投降,結束戰爭。

[4]實相,漢傳佛教術語,最早源自鳩摩羅什,被用來代表諸法真實的相貌。——譯者注

[5]日本思想家親鸞提出的看法。——譯者注

[6]指尾崎行雄,日本大正、昭和時期的政治家,民權思想家。——譯者注

[7]主婦們聚在水井旁談八卦嘮家常。也比喻主婦們在做家務的時候聚在一起聊天。——譯者注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