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鳥亭(1 / 10)

小說:都會中的孤島 作者:坂口安吾

<h4>一條沙丁魚</h4>

一到週日晚上,梅村亮作的妻子信子就會迅速蓋上被子,躺下睡覺。女兒克子也學著母親的樣子,把被子一蒙就躺下睡覺。

九點半或是十點左右,後門就會傳來這樣的聲音:

“梅村,睡了嗎?”

亮作原本蹲在沒有火的火盆邊,正找菸草渣往旱菸袋裡填著吸呢,聽到這聲音馬上就來了精神,站了起來。

亮作歡歡喜喜地開啟後門。

“呀,您回來啦。來,快,快請進。”

聲音也因激動而尖銳發顫。

野口光是看到亮作高興的樣子就滿足了似的,禮貌的舉動中包含著總經理的淡定風采。只見他解開包裹:

“來,雞蛋。對了,今兒早上捉到了不少沙丁魚。”

野口拿給亮作一個包著三個雞蛋和不到十條沙丁魚的紙包。

“這是我們家自己種的白蘿蔔和胡蘿蔔。”

這麼多種食物,在亮作眼裡看來簡直如同寶石一般。他茫然接下了東西,眼中甚至還流出了淚水。

“大家都睡了嗎?”

“沒事,不要緊的,您請進。”

“我正從伊東往回返呢,自己家都還沒回呢,晚安。”

野口笑了笑,靜悄悄地走了。

這已是每個週日晚上的習慣了。信子和克子不想看到這一幕,所以早早就蒙上被子睡覺了。

因此信子和克子都玩命吃野口給的東西。一邊吃,一邊大說特說給食者和接食者的壞話。

“你們既然這麼討厭人家,就別吃人家給的東西!”

亮作氣得直抖,兩個女人卻不理不睬,壞話說得越來越起勁了。

“是唄。那個男的從女兒出生起就是你的同事啦。原來處處碰壁那會兒,還頂著一副要飯的樣子來咱家借過錢。然後呢?以為自己出人頭地了,結果還不是靠著打仗成了暴發戶,鼻子都翹到天上去了。”

“人家哪有翹鼻子。”

“怎麼沒有了。原來都是你你咱咱的,說起話來隨隨便便,有點出息了就變成您、我了。啊,真討厭。以前只會說‘咱從伊東往回返呢’,現在則是說‘我正從伊東的別墅往回返呢’真惹人厭。”

“胡說八道,人家不是很謙遜嗎。”

“那是裝的,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衝你示威呢,暴發戶的惡毒癖好。是吧,克子。”

“沒錯,無知文盲的下流癖好,大雜院居民的貴族癖好吧。”

“胡說八道,你們一肚子髒水,所以看什麼都是髒的。首先,野口就沒有說過什麼伊東別墅。他只是跟平常一樣提到伊東的……他在儘量避免用暴發戶的口氣說話,懂嗎!”

“沒意思。就是把大雜院居民的‘禮貌’癖好倒過來換了個樣子而已嘛。”女大學生克子丟過來一句話,“他想說伊東的別墅卻只說到伊東就不提了,這才討人厭呢。東西找用人送來就好,卻說什麼自己正往回返呢,他就是想賣個人情,還想提自己在伊東的別墅!這不是故意裝謙遜嗎!雞蛋每次都是三個,多不自然呀,是故意按人頭給這麼多個的,自始至終他都是故意的!”

“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這什麼話呀!你看看這沙丁魚!不是七條嗎?!他沒有故意按人頭給。你們拿下流的想法去猜忌別人,太骯髒了!”

克子衝著盤子上烤好的沙丁魚翻了個白眼,說:

“七條,真奇怪呀。”說完露出了冷笑。

克子戳爛了沙丁魚,慢慢吃著,又說道:

“要是九條,就太可惜啦。是給六條加上了一條呢,還是從九條里扣去了兩條呢?”

亮作憤怒得就快要衝上前抓住克子了。

“好好回答我問的話!他有沒有故意按人頭給?說!”

“這個嘛,應該有吧。”血色從克子的臉上褪去,慘白的冷笑貼在臉上。“這是人家對忠誠和順從的特別恩賜呀。因為有為了一條沙丁魚就高興得老淚縱橫的人嘛。老同事成了小工廠的小財主,來提拔自己啦。人家就猜到某人又老實又遲鈍,才會把會計這麼重要的職位給他呀。可是某人只是個普通職員,工資又少。所以人家總經理說話才會什麼您您的這麼禮貌,這麼熱情對待某人呀。而且還在六條魚的基礎上額外多給了一條沙丁魚呢。於是某個普通社員就含著老淚等著總經理週日晚上從別墅回來呀。”

女大學生這一番在理的諷刺從總經理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亮作隨之就喪失了反抗的能力。他氣得呼吸都停止了,血液一下子衝到了頭頂。然而他卻閉上嘴,垂下了頭。

亮作和野口曾經在東京近郊的農村一起當過小學教師。野口不滿足於只當個小學教師,結果自己創業卻失敗落魄,因為吹吹嗩吶、開開中華蕎麥麵店還有些收入,所以就做做送葬隊伍的頭頭,便宜買進病剛好的馬匹來運個貨,結果馬暴斃而亡。這活兒本來就要擔著馬可能會死的風險,野口也就自認倒黴了。然而這匹馬卻在臨死之前發起瘋來,瞪著血紅的雙眼從稻草做成的地板上一躍而起,像是要跳上天空。也就是用後腿站著,前腿跟人類的幽靈一樣彎在胸前,像蛇伸長身子一樣玩命向天空擰著脖子。然後它扯斷了韁繩,衝出了馬棚,一口氣直直向前衝了五六座小鎮那麼遠,最後撲通倒在地上,一命嗚呼。雖然醫生沒有檢查這匹馬,但野口逢人都說馬是犯腦膜炎死的。

之後野口在鎮裡開了一家小工廠,就快熬不下去要跑去上吊的時候,戰爭開始了。工廠突然就上了軌道,野口也就一下子成了暴發戶。

野口提拔沒出息的亮作當了會計。野口會看上亮作,是因為亮作遲鈍,沒有幹壞事的本事。薪水則按當時的市場價給,只比小學教師好上那麼一點而已。

野口待人友善,卻是個把錢看得很緊的男人。他非常小氣,就算說他對員工用敬語是為了彌補他的小氣也不為過。他給了亮作產報[1]的啤酒券和餐券,但吃飯方面亮作還是得自己出錢。大家(包括亮作)都認為野口會這麼做是因為他小氣,不過做了確實比不做來得友善。

亮作知道克子說得沒錯。野口每個週日晚上都會拿來別墅種的菜和沙丁魚,不當回事地放下,等到公司午休那一小會兒的時間又漫不經心地說,在伊東要抓到一條沙丁魚都已經有多難多難了。

一兩次亮作還是能忍的。但是,如果亮作默不作聲,恐怕野口每天都會反覆提起這碼事。

因此,亮作終究還是抬起頭,用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說道:

“安了發動機的船吧,都安的是熱球式發動機。大家都被徵去做運輸船了。年輕的漁夫被徵去打仗,就連上了年紀的也跟船一起被徵走了。這樣還能打到夠上千人吃的沙丁魚,真是不可思議呀。”

“前幾天,我問了那邊來的人,他們說在捕魚。好像還在用大謀網[2]捕。”

野口心裡很明白這是亮作在挑戰自己,笑容卻未從臉上消失。

“您說那邊,是哪邊來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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