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2 / 5)

小說:都會中的孤島 作者:坂口安吾

之後,我調整心態,在一個叫作海軍水路部的地方當了一個小僱員,既然是僱員,預備大佐這個名號也就派不上用場了。我一面挨著跟我兒子差不多大的中尉少尉的罵,一面告訴自己這是在修身養性。忍著忍著,終於熬到了戰爭結束。身為軍人,在遭遇未曾有過的大戰之時卻被免去官職,不許參加大戰——多麼可笑!這段歷史連子孫都不能告訴,只能拿來自嘲。

羽生甩出了幾句我最害怕的話,於是我很奇怪他是怎麼想的。就算是仇人,多少也會留點情面,能面對面說出這種話,肯定是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可我卻完全沒有頭緒。

“我不知道我去了一趟小學,就能讓你這麼不高興。你是不是有把給婦女香菸的男人想成惡人的怪癖?”

“嗯,算有吧。跟村長被本村的招牌騷貨叫出去拿煙給她抽差不多怪的怪癖。”

“話說,小學的臨時校舍好像沒鋪地板呀,玻璃大部分也都碎了,能不能想想辦法呢?”

“您還好意思提這個?”他臉色大變。一時間好像在思考什麼,突然又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從書架上翻出了幾本書。“您先看看這個吧。那臨時蓋的木板房就已經讓我嘔心瀝血了。如果要是沒有我,就連那木板房都沒得蓋。哪兒有錢呀?沒有錢,那木板房是怎麼蓋起來的呀?”

他嚷嚷著,又來來回回從書架上取了好些書。沒過多久,我的桌子上就堆起了一座書山。

“您先看看村裡的經費吧。看看到底有多少收入,有多少支出。然後是新建小學的額外收入,您看看到底有多少支出?蓋木板房又需要多少,還有大概一半沒付清。您再看看我把村裡的經費都用在哪兒了,您查查我的差旅費。自我上任以來這七年,我都沒有要過出差補助。我自己出錢,我跟那些賣解毒藥的住一樣的旅館,到處求人,總算才蓋成了那樣的木板房。您跟我提這個,不覺得自己厚顏無恥,不覺得害臊嗎?您什麼心血都沒付出過,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我就如您所說,拜讀這些檔案以後再談我個人的看法,不過你太激動了,你把我說的話都給聽岔了。咱們都冷靜點,好好談談,齊心協力為村子辦事。”

我安慰了助理羽生,之後花了一星期翻看那些舊檔案。他說得沒錯。這村子非但不景氣,而且村裡的財政簡直都空空如也了。因此他無慾無求、盡忠職守的作風堪稱偉大。他東奔西走一向是自己掏腰包。

他會這麼憤怒,多半是因為自己這份努力不為人知吧。這麼看來,他會生氣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很羞愧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因此,我為我的無知向他道了歉。但我又重申了一遍:

“我知道預算不夠,不過,能不能勒緊腰帶給學校鋪上地板呢?”

我話音剛落,他的眼神就突然又兇惡了幾分。

“這樣呀,那您自個兒來吧,村長。別客氣,咱就弄到您滿意為止,村長。”

當時我第一次體會到在被人叫作村長時的那種不寒而慄的屈辱。

羽生說道:

“不過嘛,反過來一想,不鋪地板就不用擔心著火了。乾脆把教室鋪上地板,值班室和辦公室就不用鋪了。在直接鋪上稻草的地面上值班,挺適合那幫傢伙的。”

<h4>2</h4>

小野真理子除了羽生以外還有很多敵人。而且,除了羽生之外,其他人跟她結仇的緣由都很明確,基本上都是因為一些可笑的事。

比方說,根作有一匹馬。根作這男人不管什麼事都喜歡逞威風,喜歡鄙視別人,尤其是他這匹馬,好像有什麼特別之處似的。他經常說:“老子這匹馬是日本第一的馬。”於是他家孩子就把根作這個驕傲勁兒完全套用到了作文裡,說自己家馬懂人話,會回應人,跟楠正成[2]一樣盡忠職守。於是真理子就在文章末尾加了一句評語:

“下次讓你爸爸買隻日本第一的鹿。”

過了十來天,根作才來學校抗議,看來他之前都沒有反應過來。他牽著馬韁繩闖到學校裡,站在馬身邊,從早到晚發了一整天的牢騷:

“你說老子是日本第一的馬鹿[3]唄?還是說,這匹馬是日本第一的馬鹿?!不管你是哪個意思……”

因此學校一天沒能上課。從那以後,根作就跟真理子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不管什麼事都明擺著跟真理子唱反調。

另外,茂七曾經因為賭博被抓過。賭博是這村子裡的惡習,把賭博當成日常娛樂的人不在少數。雖然沒有放貸的老大,也沒有靠走賭徒這一歪門邪路維生的,但農民晚上這點樂趣就是賭博。每年都有數不清的人被抓,那年茂七就被抓了。

於是那一年小學的才藝表演大會上,就表演了賭徒賭到一半,遭警察破門而入的戲。然而,演被抓之人的正是茂七家的小子,他邊哭邊三跪九叩還不夠,手還被警察綁在身後,嗷嗷大哭著被帶走。

茂七自然怒了。多數村民也怒了,因為他們都是賭博的慣犯。

然而班主任真理子卻說,這部戲是孩子們自發創作表演的,角色也是孩子們自己決定的。人們質問茂七家小子,他不僅點頭肯定,還自告奮勇要演自己爸爸——諸如此類的真相也漸漸浮出了水面。這幫跟茂七一路貨色的人沒想到最後會自取其辱,於是越發憎恨真理子了。

以上不過是其中的幾個例子而已,真理子的敵人就像這樣多。有一次村裡碰巧要設定消防用水,按理說應該設定在民居密集地帶,由此村民們的決定出奇一致——把真理子家拆了,設定在真理子家那個位置。因為已故的小野大佐離開家裡,另立了門戶,所以在這村子裡沒有自己的房子,他的遺屬在戰爭期間就租了一間小農房,安排逃難期間的生活。

我就任村長後,拆遷的日子到了,小野的遺屬不得不搬出家門。小野的遺屬除了真理子,就只有她母親和弟弟,一共只有三個人而已。她弟弟卻因為患有骨疽,一直以來都臥病在床。

在這山村裡也不可能有多餘的住處,因此真理子一家不知該搬到哪兒去。這時候她學校的同事看不過去了,就決定把一家人收留在值班室,也沒有問村公所和村議會的意見就自作主張讓他們搬了進來。

於是村裡的人們在村公所的樓上開了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按照村議會的意見,學校這邊的做法是公然與整個村子為敵,因此我站出來說道:

“學校這邊雖然不應該擅自進行處理,但是眼看著自己同事一家人沒地方住,只有提供學校的值班室給他們這一個辦法,辦法本身沒什麼錯。他們的辦法一眼看上去像是在故意跟我們作對,可話說回來,依我愚見,他們會對我們抱有敵意,也是因為我們為了設定消防用水而犧牲了小野遺屬的房子,沒有給他們安排住處。總之,我覺得咱村的做法也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我話剛說完,就有人大吼道:

“你說的什麼話!”

是馬和鹿的根作,他是村議會的議員。

他說道:

“沒有房子能怎麼辦,還是說村長你能用魔術變出個空屋子來?”

山村裡的人有種天分,在跟人爭論時用的比喻都很巧妙。

“再說了,學校的值班室本來就是公共房產。不忍心看著同事有難是沒錯,那他們怎麼不敞開自家大門來收留人家?把村裡的公共房產拿來自己用,這貪汙可貪得真離奇。”根作一口咬定,虛張聲勢地說道。

農民們出人意料地擅長辯論,我就任村長以來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我曾經再三講述淺顯的常識給他們聽,卻多次遭到深刻的回擊。我的壞習慣是愛多嘴,論據又站不住腳。我捱了根作的回擊,只好沉默。

“村長沒用!”

“別插嘴村裡的政事!”

“你忘了我們怎麼約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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