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歌(1 / 4)

<h3>三幽靈中的第二個</h3>

斯克擄奇從鼾聲大作中醒過來,在床上坐起定了定神,根本用不著人家來告訴他,就知道鍾又將敲一點了。他覺得自己正好在這緊要關頭醒過來,就是特地為了要和那第二個使者來一次會晤,而這個使者正是由於雅各·馬利的干預,才到他這裡來的。但是當他開始猜想這個新幽靈會把他帳子的哪一邊拉開時,他覺得自己很不舒服地發起冷來,便索性用自己的手把每一邊的帳子都拉開來,然後再在床上躺下,對床的四周保持嚴密的警戒,因為他打算在這幽靈一出現時,就向它挑戰,而不願意突然遭到襲擊,弄得驚惶失措。

那些悠閒自在、不拘形跡的先生們,自負有那麼兩下子,而且是分外通曉世事,善於審時應變的,為了要表示他們在冒險應變方面神通廣大,就說他們從擲錢遊戲到殺人勾當,任何事情都是擅長的;而在這兩個相反的極端之間,無疑地還有著範圍相當廣泛的許多事情。我固然不敢把斯克擄奇說得這麼有能耐,可是我願意請你們相信,他是準備看到範圍相當廣泛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出現的,從一個小娃娃直到一頭大犀牛之間,無論什麼東西出現都不會使他太驚駭。

如今,正因為他準備看見差不多任何東西,他才毫無準備會一無所見;因此,當鐘鳴一下,而並無鬼影出現時,他禁不住劇烈地發起抖來。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過去了,可是什麼都沒有出現。在這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躺在床上,處於一道紅光的核心和中央,這道光是在鐘敲一點時就照射在他身上的;而且,由於只是一道光,竟比一二十個鬼更驚人,因為他既無法瞭解它的用意是什麼,也不知道它打算怎麼樣;有些時候他更深怕自己當時會自燃[1]起來,成為一個有趣的事例,事先卻一點也沒有思想準備。然而,到了最後,他開始想到——至於你我,是一開頭就會想到的,因為旁觀者清,只有不置身在困境中的人才知道應該怎樣去應付這種境遇,並且毫無疑問地會這樣去做——到了最後,我剛才說,他才開始想到,這道鬼光的來源和奧秘,可能就在隔壁的那個房間裡,因為他再把這道光的蹤跡追尋了一下,發現它似乎就是從那個房間裡照射出來的。他心裡既然完全存了這個想法,就輕輕地從床上起來,趿著拖鞋走到房門口去。

斯克擄奇的手剛碰到鎖上,一個陌生的口音就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而且吩咐他進去。他遵命做了。

那是他自己的房間。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這個房間已經起了驚人的變化。四壁和天花板上都掛滿了活的綠色植物,看起來完全像是一座小叢林,亮晶晶的漿果在叢林裡的每一個地方閃耀著。冬青、檞寄生和常青藤[2]的鮮嫩的葉子把這些亮光反射出來,好像有許多小鏡子散佈在那兒似的;熊熊的火焰直向煙囪裡轟轟地上躥,無論是在斯克擄奇的時期、馬利的時期,還是過去許許多多的冬季裡,這個陰沉的化石般的壁爐裡都從未有過這樣猛烈的火焰。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寶座似的,是火雞、鵝、野味、家禽、醃肉、大塊的腿肉、乳豬、一長串一長串的香腸、明治攀、葡萄乾布丁、一桶桶的牡蠣、火熱的栗子、像孩兒臉般紅彤彤的蘋果、多汁的橘子、甘美的生梨、龐大的主顯節[3]餅,以及煮沸的一碗碗五味酒[4],它們冒出來的芬芳的熱氣,把這個房間都燻得模糊了。在這裡的榻上坐著一個興高采烈的巨人,氣派堂皇,手裡拿著一根通紅的火把,形狀同象徵豐饒的羊角[5]不無相似之處,他把它高高地舉起,等斯克擄奇走到房門口來張望的時候,火把的光正好照在他身上。

“進來!”這幽靈叫道。“進來!同我多熟悉熟悉,朋友!”

斯克擄奇畏畏縮縮地走了進去,在這幽靈面前低頭站著。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冥頑不靈的斯克擄奇了;雖則那幽靈的眼光是明朗和善的,他卻不願意和它接觸。

“我是‘現在聖誕節之靈’,”這幽靈說,“對我看!”

斯克擄奇就恭而敬之地照辦了。只見它穿著一件樸素的綠色長袍,或是大氅,周圍用白的毛皮鑲邊。這件衣服寬鬆地披在它身上,它那寬闊的胸部都露了出來,彷彿不屑被人為的衣飾所衛護或遮掩。從衣服的寬大的褶襉下面,看得見它的一雙腳也是赤露著的;它的頭上不戴別的東西,只戴著一個冬青編的花冠,上面到處點綴著閃閃發光的冰柱。它那深褐色的鬈髮很長,隨便地披著,就像它那和藹的臉兒、閃光的眼睛、張開的手掌、愉快的聲音、自在的舉止和快樂的氣氛那樣地隨便不羈。它的腰間佩著一把古老的劍鞘,可是裡面沒有劍,而且這古老的劍鞘已經長滿了鏽。

“你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吧!”幽靈叫道。

“從來沒有,”斯克擄奇回答它。

“從來沒有同我家裡比較年輕的成員們一起走動過吧?我的意思是說,在最近幾年裡誕生的我的哥哥們,因為我的年紀是很小的,”幽靈不放鬆地說。

“我想我是沒有這樣做過,”斯克擄奇說。“我恐怕是沒有這樣做過。你有許多兄弟麼,幽靈?”

“有一千八百多個[6],”這鬼說。

“這可是一個很不容易贍養的大家庭啊!”斯克擄奇嘀咕著說。

“現在聖誕節之靈”站起身來。

“幽靈呵,”斯克擄奇恭順地說,“帶我到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吧。昨天夜裡我是被逼出去的,可是我已經得到了一種教訓,這教訓現在正在起作用了。今天夜裡,如果你有什麼要教導我的話,那就讓我得到教益吧。”

“輕輕地抓住我的袍子!”

斯克擄奇遵照他的吩咐做了,把袍子緊緊抓住。

冬青、檞寄生、紅漿果、常青藤、火雞、鵝、野味、家禽、醃肉、鮮肉、豬、香腸、牡蠣、餡餅、布丁、水果和五味酒,立刻全都消失了。那個房間、壁爐、通紅的火光、夜間的鐘點,也全都消失了,他們已經站在聖誕節早晨的城裡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寒冷得很,人們在把住宅前面人行道上和屋頂上的雪都剷掉,發出了一種聒噪、輕快但並不難聽的樂聲,而最使孩子們欣喜若狂的是看見雪從屋頂上沉重地落到下面路上,碎裂成人造的小暴風雪。

同屋頂上那一片平滑潔白的積雪以及地面上稍微骯髒些的雪對照之下,房屋的正面就顯得相當黝黑,而窗戶也顯得更黑了。街上的積雪都已經被那些大車和貨車的沉重的車輪犁成深深的溝畦;在那幾條大街分岔出去的地方,這些溝畦重複交叉了不知有幾百次,造成了許多縱橫交錯的水渠,在那很稠的黃泥漿和冰冷的水裡,簡直找不出它們的途徑來。天空是陰鬱的,那些最短的街道上都充塞著一片半融解半凍潔的汙穢的霧氣,其中較重的微粒就成為一種煤灰[7],像陣雨般落下來,彷彿大不列顛所有的煙囪都一起著起火來,正在稱心如意地燃燒著。拿氣候或是這城市來說,這兒並沒有什麼令人感到十分快樂的地方,然而卻佈滿著一種快樂的氣氛,即使最清淨的夏季空氣和最晴朗的夏季太陽,也決計散發不出來。

因為,那些在屋頂上剷雪的人,都是興高采烈,滿懷快樂的;他們從胸牆邊大著嗓子你叫我喚,有時候還尋開心地把雪球拋來拋去——這是一種比口頭的玩笑更富有友好意味的飛彈——如果打中了的話就哈哈大笑,如果打偏了的話也笑得同樣地起勁。家禽鋪子的門剛開了一半,水果鋪則是五光十色。又大又圓、肚皮鼓出的栗子籃——模樣兒就像快活的老先生們所穿的背心——在門口斜靠著,它們身體肥胖,易患中風,就這麼摔倒在街上。褐色的臉色泛著紅的、腰圍很寬的西班牙球蔥,像西班牙修道士般長得肥肥胖胖,油光鋥亮;當姑娘們走過去時,它們就從架子上對她們擠眉弄眼,一派調皮放肆的樣子,並且假裝正經地瞟瞟掛在上面的檞寄生[8]。梨啊,蘋果啊,都疊得高高的,堆成了壯麗的金字塔;一串串的葡萄,由於水果鋪老闆的好心腸,懸掛在特別觸目的鉤子上,使得人們在經過的時候嘴裡禁不住會流出口水來,而不費分文;一堆堆帶著苔蘚的褐色榛子,它們所發出的香氣,使人回憶起森林中的古老道路,以及在深可沒踝的枯葉堆裡,愉快地蹣跚行走的情景;還有烹呼叫的諾福克蘋果,矮胖胖、黑黝黝的,把橘子和檸檬的黃顏色襯托得格外鮮明,而且因為它們那多汁水的身體長得非常結實,它們迫切地懇求人們把它們裝在紙袋裡帶回家去,在飯後把它們吃掉。那些金色和銀色的魚,盛在一隻缸裡,安置在這些精美的水果中間,它們雖然屬於一個呆笨遲鈍的族類,似乎也知道現今正有什麼事情在發生著;而且,所有的魚都一樣,全在它們那小小的天地裡,帶著缺乏熱情的興奮,喘著氣大兜其圈子。

雜貨鋪呢——哦,雜貨鋪呀!——差不多已經打烊了,大概已經上了兩扇或者一扇護窗板,但是從那些窗縫裡可真有看頭呢!不僅僅是磅秤落到櫃檯上發出的悅耳聲音,或者麻線與滾軸很爽快地分了手,或者罐子[9]給拿上拿下,砰砰作響,像變戲法似的,或者甚至茶葉和咖啡的混合香氣聞在鼻子裡是那麼舒服,或者甚至葡萄乾是那麼豐富和珍貴,杏仁又是那麼潔白異常,肉桂枝那麼長而且直,其餘的那些香料那麼味美,蜜餞糖果做成圓餅,沾上了糖漿,使得最冷淡的旁觀者看了都要覺得頭暈嘴饞,而且事後大發胃氣痛。也不僅僅是因為無花果都是溼潤而柔軟的;法蘭西李子帶著些微的酸澀,在它們那些裝潢得很漂亮的盒子裡,紅著臉兒害臊,或是,一切的東西都是好吃的,並且都穿著它們的聖誕節盛裝;實在是因為顧客們在這充滿希望的大好日子裡,大家都是那麼匆忙和那麼急切,以致在門口彼此碰撞,魯莽地撞壞了他們的柳條籃,把他們買的東西遺忘在櫃檯上,再奔回來拿,此外,還懷著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情,犯下了許多諸如此類的錯誤;而雜貨鋪老闆和他的店員們,又都是那麼真誠坦白和精神抖擻,使得他們用來把圍裙紮在背後的那些閃閃發亮的心形東西[10],就像是他們自己的心,露出在外面讓大家來檢查,並且讓聖誕節的穴鳥[11]高興來啄的時候就可以來啄。

但是不久,禮拜堂屋頂尖塔上的鐘聲召喚善良的人們都到禮拜堂和小教堂去,他們便都去了,穿著他們最好的衣服,帶著最愉快的面容,成群結隊從街上走過去。同時,從幾十條小街、狹巷和無名的角落裡,湧出了無數的人,把他們的膳食帶到麵包房去[12]。幽靈看到這些尋歡作樂的貧苦人,似乎非常感興趣,因為它站在一家麵包房的門口(斯克擄奇就站在它身旁),等到他們經過時,把那些飯盒的蓋子揭開,從它的火把裡灑下一點香料到他們的膳食裡。而這火把又是一個極不平凡的火把,因為有一兩次,幾個帶膳食的人由於互相碰撞而發生口角的時候,它從火把裡灑了幾點水在他們身上,他們那愉快的心情就立刻恢復了。因為他們說,在聖誕節爭吵是一件可恥的事情!這的確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上帝保佑,的確是這樣的!

後來鐘聲停止了,麵包房關上了門;可是在每個麵包房爐灶上面那一片融解了的潮溼斑跡上,親切地隱約顯示出所有這些膳食,和它們進行燒煮的過程,連灶面上鋪著的石頭也冒著煙,彷彿它們也在燒煮著。

“你從你火把上灑出來的東西可有一種特別味道嗎?”斯克擄奇問。

“有啊。我自己的味道。”

“是不是今天隨便哪種飯食上都灑上它呢?”斯克擄奇問。

“友好地灑給每一種飯食。大都是給一種窮苦的飯食。”

“為什麼大都是給窮苦的飯食呢?”

“因為窮苦的飯食最需要它。”

“幽靈啊,”斯克擄奇想了想後說,“我覺得奇怪的是:在我們周圍這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中,對這些人的清白無辜的享受機會橫加阻礙的,偏偏是你。”

“我!”幽靈叫起來。

“他們每逢第七天[13]進正餐一次,而這一天往往就是它們能夠稱為進正餐的唯一日子,你卻要把他們這點點機會都剝奪掉,”斯克擄奇說。“你不就是這樣嗎?”

“我!”幽靈叫道。

“你要在第七天把這些地方都關掉,”斯克擄奇說。“這事實上還不是一樣。”

“我要這樣!”幽靈驚叫道。

“如果我講錯了,那就請你寬恕我。這事情是利用你的名義來做的,或者至少是利用你家族的名義的,”斯克擄奇說。

“在你們這塵世上,”幽靈說,“是有這樣的一批人,他們自稱認識我們,他們利用了我們的名義,來幹他們那些縱慾、驕傲、惡意、憎恨、嫉妒、頑固和自私的勾當。他們跟我們,以及我們所有的親戚朋友們,都是素不相識的,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在這世上生活過一樣。記住這一點,並且叫他們幹下的勾當由他們自己來負責,不要由我們來負責吧。”

斯克擄奇答應一定記住;於是他們繼續向前走,而人們看不見他們,就像先前那樣,一直走到了城市的郊區。這幽靈有一種特別的長處(這是斯克擄奇在麵包房裡就看出來的),那就是:他的身材雖則龐大無比,但能輕鬆自如地適應任何場所;他站在一個低矮屋簷下的優雅氣度,正如一位超自然的人物,就同他站在任何一座高大的廳堂裡一樣。

也許是由於這位善良的幽靈樂於施展自己的這種法力,或是出於他自己那仁慈、慷慨、熱誠的性格,以及他對於所有窮苦人的同情,才使他一直走到斯克擄奇的僱員家裡去;因為他正在往那裡走,而且帶了斯克擄奇一同去,斯克擄奇拉著他的袍子;到了大門的門檻前,幽靈笑了,就停下來拿火把灑一灑法水,祝福鮑勃·克拉吉的這所住宅。你想想看!鮑勃自己一個禮拜只掙十五個“鮑勃”[14];他每逢禮拜六裝進口袋的只有十五個和他大名相同的東西;可是這“現在聖誕節之靈”卻祝福了他這四間房的屋子!

那時只見克拉吉夫人,克拉吉的妻子,站起身來,她穿著一件翻制過兩次的長大衣,樣子很寒傖,但是結著色彩鮮豔的緞帶,帶子價錢便宜,花六個便士就打扮得蠻好看了;她在鋪著桌布。她的第二個女兒,貝琳達·克拉吉也扎著很鮮豔的緞帶,正在幫她的忙;同時彼得·克拉吉少爺正把一把叉插進一鍋馬鈴薯,並且把他那其大無比的襯衫領頭(這是鮑勃的私人財產,為了慶祝節日特地授給他的兒子和繼承人的)的尖角弄到自己的嘴巴里去,他發現自己穿著得這麼華麗,感到十分快活,便急於要到那些時髦的公園裡去把這件亞麻布襯衫出出風頭。這時,那兩個年紀最小的克拉吉,一男一女,飛快地奔進來,一邊尖聲叫著,說他們在麵包房外面聞到了鵝的香氣,就知道這是為他們家烤的;這兩個小克拉吉,把洋蘇葉和球蔥[15]想得其味無窮,就繞著桌子跳起舞來,並且把那位彼得·克拉吉少爺吹捧得上了天,而他(雖然領頭幾乎叫他透不過氣來,卻並不驕傲)卻在吹著火,直到那些煮起來很慢的馬鈴薯都沸騰起來,響亮地撞著鍋子的蓋,要求把它們放出來剝皮。

“怎麼,你們那寶貝的父親碰上什麼了,”克拉吉夫人說,“還有你們的哥哥小丁姆?還有瑪莎,上次聖誕日她半個鐘頭都沒有遲到呢!”

“瑪莎來啦,媽媽!”一位姑娘邊說邊走進來。

“瑪莎來啦,媽媽!”那兩個小克拉吉叫道。“好哇!有這麼大的一隻鵝呢,瑪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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