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h2>最好的顧客</h2>

有一個顧客很討大家喜歡,他從來不會給我們惹麻煩,他每天早上都到莎士比亞書店來,人們能看到他坐在角落裡閱讀雜誌,閱讀馬瑞特船長(Captain Marryat)[1]的作品或其他書籍,他就是歐內斯特·海明威。我記得,他是一九二一年的年底出現在巴黎的。他自封為書店“最好的顧客”,從來沒人對這個封號提出過異議。我們對這個顧客當然也充滿了尊敬,因為他不僅常常造訪我們書店,而且,他還會花錢買書,對於一個小本生意的書店老闆來說,這種顧客是最讓人喜歡的了。

其實,即使他在我的小店裡一分錢都不花,他也同樣會得到我的鐘愛。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能感覺到他最熱情的友誼。[2]

當時在芝加哥的舍伍德·安德森為他的“年輕的朋友歐內斯特·海明威夫婦”寫了一封介紹的信函給我,這封信我到現在還保留著,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為了能夠讓你結識我的朋友歐內斯特·海明威和他的夫人,我特寫此信介紹他們,他們將要移居巴黎,我會請他一到巴黎就將此信寄給你。

海明威先生是一位美國作家,對於世間萬物各類題材都有一種去把握的天生本能,我相信你會發現海明威夫婦是最會給人們帶來快樂的……

但是,我與海明威夫婦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後,他們才記起來要把安德森的介紹信轉交給我。有一天,海明威就這樣走進了我的書店裡。

我抬起頭來,看到這個身材高大,面板黝黑,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他用非常低沉的聲音自我介紹道,他是歐內斯特·海明威。我邀請他坐下來,並與他交談。我得知他原本是芝加哥人,曾經因為腿部受傷,花了兩年時間在一家軍隊醫院中養傷。我問他的腿傷是怎麼回事?他面帶歉意地告訴我,他是在義大利打仗時,膝蓋受了傷。他說話的口吻就像一個小男孩承認自己剛剛和別人打過架。他問我是否想看看他的傷口?我說當然想看。於是,莎士比亞書店的一切生意都暫停下來,他脫了鞋子和襪子,給我看了他腿上和腳上的那些傷疤。他的膝蓋受傷最厲害,腳上的傷也不輕,他說那是炮彈片所致。在醫院裡,他們覺得他肯定不行了,甚至有人提出來是否應該為他行使最後的聖禮,但是,虛弱的他同意將聖禮改為洗禮,“有備無患,萬一他們說的是對的。” [3]

就這樣,海明威接受了洗禮。不管他是否受過洗,我一直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海明威聽我這麼說可能要射殺我,但我還是要堅持我的意見。海明威和喬伊斯是好朋友,有一天,喬伊斯對我說,他覺得大家都看錯了,海明威老是把自己當成一條硬漢,而麥卡蒙則讓人相信他是很敏感的那種人,其實他覺得這兩人正相反。海明威,喬伊斯可一眼就把你給看穿了!

海明威也對我說過,在他高中畢業前,也就是當他還是“穿著短褲校服的男孩”時,他的父親就在非常悲慘的境遇下突然去世,給他留下的唯一的遺產是一把手槍。他發現自己突然成了一家之主,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都要依賴於他,他必須離開學校,出去謀生,養家餬口。透過拳擊比賽,他掙到第一筆錢。但是,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在這一行一直幹下去。現在談起少年時代時,他仍只有痛苦的記憶。

關於他離開學校以後的生活,他沒有對我說很多,他幹過許多種不同的工作,包括在報社裡工作,然後,他去了加拿大,並在那裡應徵入武。他那時還不到年齡,虛報了自己的歲數後才被接受。

海明威受到的教育非常廣泛,他對許多國家都非常瞭解,而且還會好幾種語言。他根本沒上過大學,他的所有知識都是從實際生活中學得。我感覺,和我所認識的其他年輕作家相比,對於生活中一切事物的掌握,他都要更快,也更深入。雖然他有時還是像個大男孩,但是他擁有著不同尋常的智慧,而且他非常自立。在巴黎,海明威的工作是為多倫多的《星報》(Star)做體育記者,當然,毫無疑問,那個時候他也已經開始寫小說了。

他還帶著他年輕的妻子海德麗(Hadley)[4]到書店來,她容貌秀麗,性格開朗,很讓人喜歡。我當然也帶著他們倆一起去見了阿德里安娜·莫尼耶。海明威的法語非常好,他不僅讀遍了我書店裡的英文書籍,還擠出時間把所有的法語出版物也閱讀了一遍。

海明威體育記者的身份讓他有機會參加所有的賽事,而且,他的語言天賦也讓他能夠聽懂各種黑話。而他開書店的朋友阿德里安娜和西爾維亞對體育這個領域則一竅不通,但是,我們很願意得到啟蒙,特別是讓海明威為我們大開眼界。

我們的入門課程是拳擊。有一天晚上,我們的老師海明威和海德麗來接我們,我們一起坐著地鐵前往位於山丘上的莫尼蒙當地區,那裡住滿了工人、運動員,也住著不少流氓惡棍。在貝勒波地鐵站,我們爬上了陡峭的階梯,海德麗那時正身懷六甲,肚子裡的寶寶是邦比[約翰·海德麗·海明威(John Hadley Hemingway)],她有些氣喘吁吁,在她丈夫的幫助下往上爬。海明威把我們帶到拳擊場,這個拳擊場很小,要經過一個後院才能到達,我們在沒有靠背的窄窄的長條凳上找到了座位。

拳擊比賽和我們的課程一起開始了,在最初的幾場輔賽裡,這些小夥子們的拳頭滿場飛舞,他們鮮血直流,我們真害怕他們會因流血過多而死去。海明威向我們保證說,那些血都只是重擊之下流出的鼻血而已。我們學到了一點拳擊比賽的初步規則。賽場中還有一些走出走進身影模糊的人,他們偶爾才會朝拳擊手看上一眼,他們花更多的時間互相交談討論著什麼,海明威告訴我們說,他們都是拳擊手的經紀人,到賽場上來看有沒有可以提拔的新秀們。

等到主賽開始時,我們的教授就太忙於自己看比賽,根本無暇再給我們任何提示,所以,他的學生們也就得全靠自己了。

最後的一場拳擊賽引發了一場“加時賽”,連觀眾都加入了戰局,起因是大家不同意裁判的決定,人們紛紛站在了長條凳上,然後跳擊到別人身上,那情景簡直像一部真正的西部片。在這場揮拳猛擊,舉腿狠踢,大聲喊叫,推推搡搡的混戰中,我真害怕我們也被捲進去,更害怕海德麗受到傷害。我聽到有人大叫:“警察!警察!” 雖然在娛樂場所維持秩序是警察們義不容辭的責任,無論這個場所是法國國家劇院還是莫尼蒙當區的拳擊場,但是喊叫的人顯然不是警察自己。在這喧鬧聲中,我們能聽到海明威的高聲叫喊,顯然道出不同的意見:“叫警察,還不如上廁所找更容易!”

在海明威的影響和指導下,阿德里安娜和我的下一個運動課程是腳踏車。我們自己不用親自去騎腳踏車,我們是在教授的帶領下,去觀看“六日賽程”,也就是在“冬季室內賽車場”中舉行的腳踏車比賽,看那些腳踏車如同旋轉的木馬般在賽場中轉著圈。這個比賽為期是六天,是這個季節裡巴黎最流行的活動。在比賽過程中,車迷們不僅去看比賽,有的還搬過去住在賽場中。那些如同猿猴般的車手們,躬身騎在腳踏車上,或是在賽車道上緩慢行駛,或是突然衝刺,夜以繼日,賽場上滿是煙塵,也有不少劇院名角,大喇叭的聲音響徹上空,大家往往都是越看越沒精神。我們盡了最大努力想要聽清楚教授的教誨,但是在這一片嘈雜中,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什麼。雖然我們覺得這項運動讓人著迷,但阿德里安娜和我只能去一個晚上。但是話說回來,能有海明威陪伴,又有哪個活動不讓人著迷呢?

還真有一個更令人興奮的活動在等待著我們。我早就感覺到海明威正在用功寫作一些故事,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已經完成了一篇小說,並問我和阿德里安娜是否願意去聽聽。我們帶著熱切的心情參加了這個活動,對我們來說,這類活動是我們最關心的,我們倆就像拳擊場裡那些面目模糊進進出出的人一樣,也在等著挖掘新的才華。也許我們對拳擊一竅不通,寫作可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這是海明威的第一個回合呀,你能想象我們有多興奮!

海明威為我們朗讀了《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中的一個故事,我們讚歎不已:他的寫作非常有獨創性,充滿個人風格,技法高超,文字簡潔,他很會講故事,充滿了戲劇性,還有他的創造力,這個清單我真可以一直列下去。還是阿德里安娜對他的概括言簡意賅:“海明威具有一位真正的作家的氣質。”

當然,今天海明威是公認的現代小說之父。無論你在哪裡開啟一部長篇或短篇小說,無論是法國、英國、德國、義大利或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都無法忽視海明威的影響,他的作品出現在學校課本中,對於學生們來說,他的故事比課本里的其他內容要有趣得多,這些孩子們可真幸運!

哪個作家影響了哪個作家,對於這類問題,我向來都不在乎。而且,成年的作家們也不會夜不能寐,輾轉思索他究竟受過誰的影響。但是,我覺得,海明威的讀者們還是應該知道是誰教會了他寫作:那就是海明威自己。而且,像任何一個貨真價實的作家一樣,海明威知道,要想寫得好,就得花工夫。

阿德里安娜是海明威的第一個法國粉絲,也是她第一個把他的短篇小說用法文出版:她在她的《銀船》(Le Navire d&#39;Argent)雜誌上,刊載了他的故事《不敗者》(The Undefeated),在讀者中引起許多關注。

海明威的讀者們往往會對他一讀鍾情,我還記得,出版商喬納森·開普先生在閱讀了第一本海明威之後表現出來的激情。開普先生是勞倫斯上校和喬伊斯在英國的出版商,有一次他到巴黎來時,問我哪一位美國作家的作品值得他出版,我告訴他:“來,讀一讀海明威吧!”就這樣,開普先生成了海明威在英國的出版商。

無論做什麼,海明威都是又認真又好勝,即使在照顧一個嬰兒時,他也是這樣。在去了加拿大一段時間後,海德麗和海明威為我帶來了我的另一位“最佳顧客”,他就是約翰·海德麗·海明威。有一天早上,我路過他家,看到他正在給小寶寶邦比洗澡,他的手法如此熟練,真讓我驚訝。當上了爸爸的海明威非常自豪,他還問我是否認為他以後有當保姆的前途。

邦比還不會走路呢,就會常跟著爸爸來莎士比亞書店。海明威到書店來閱讀最新的雜誌的習慣並沒有中斷,他總是小心地抱著兒子,有時候是頭朝下抱著的,我得說,這還真需要一定的技巧。而對於邦比來說,只要他能和親愛的爸爸在一起,怎麼樣都行。他蹣跚學步時,也常來我這兒,他的法語口音把我這兒叫成是“瑟菲爾·波奇的家”,我能看到他們,父親和兒子手拉著手,順著坡走上來。邦比總是坐在高腳椅上,神色嚴肅地觀察著他的老爸,從來沒有失去耐心,等著爸爸最後把他從高腳椅上抱下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種等待有時肯定十分漫長。然後,我看著父子倆離開書店,他們不會馬上回家,因為要等海德麗把家裡打掃乾淨之後他們才能回去,他們總是去附近的一個小餐館,他們會挑一張桌子坐下,面前擺著飲料,邦比喝的是石榴汁,他們扯三說四,討論那天所有的事。

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去過西班牙,而且,每個人的印象都很不同,格特魯德·斯坦因和艾麗斯·B.托克拉斯覺得西班牙非常有趣,但也有人去西班牙看鬥牛,非常害怕,在表演還沒結束時就逃走的。許多人寫過關於鬥牛的文字,它們或是從道德和性慾的角度對之進行分析,或是把鬥牛看作是一項色彩豔麗的運動,認為它有著獨特的視覺效應等等。所有這些外國人關於鬥牛的評論,都讓西班牙人困惑不解,而且,從技術上來說,往往都是沒有根據的。

海明威和其他人不同,他以固有的認真和好勝的態度,去學習和研究鬥牛,並且進行寫作。所以,我們就有了這本《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這幾乎是一本關於鬥牛的專著,我的那些西班牙朋友們,即使是最挑剔的,也承認這本書是一部傑作。海明威的一些最優秀的作品都收集在這本書裡。

優秀的作家是非常罕見的,如果我是位批評家,我只能指出他們讓讀者覺得可信,可以讓讀者享受的地方。至於創作的奧秘,又有誰能解釋?

海明威可以接受任何批評,但得是他本人對自己的批評,可以說他是自己最苛刻的批評家。但是,如同他其他作家同仁一樣,他對別人的批評超級敏感。不錯,有些批評家特別擅長把尖刀刺在他的犧牲品的最關鍵的地方,然後,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痛苦地扭動。溫德姆·劉易斯就曾讓喬伊斯痛苦萬分,他還寫過一篇評論海明威的文章,題為《愚笨的公牛》(The Dumb Ox)[5]。遺憾的是,被評論者看到這篇文章時,他正巧在我的書店裡,他大發雷霆,對著我的生日禮物,那三打鬱金香一番狂拳亂擊,打得花朵落地,花瓶及瓶內之物都倒在書堆上。事後,海明威在我的小桌子前坐下,寫了一張支付給西爾維亞·畢奇的支票,上面的金額足夠賠償所有損失的兩倍[6]。

作為一個書商和圖書管理員,比起那些對一本書的封面不太在意的人來說,我非常在乎書名。我認為,不論是參加什麼比賽,海明威的書名都應該得大獎。他的每一個書名都是一首詩,這些書名對讀者產生的那種神秘的威力是海明威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的書名都有獨立的生命,它們也讓美國的語言更為豐富。

【註釋】

[1] 弗雷德裡克·馬瑞特(Frederick Marryat),英國早期的航海小說家之一。

[2] 兩人的友誼持續了四十餘年,海明威的回憶錄《流動的盛宴》在作者去世後三年(1964年)出版,其中對許多當時在巴黎活動的作家有不遜之詞,但對畢奇的描述卻充滿了讚揚。海明威這樣描寫畢奇:“西爾維亞有一張生動的,如同雕塑般輪廓清晰的臉,她褐色的眼睛如同小動物般充滿活力,又如同小女孩般充滿快樂。她的波浪般的褐色頭髮往後梳,露出她漂亮的前額,在耳朵下剪短,與她褐色的天鵝絨外套的衣領相平。她的兩條腿很漂亮,她善良,愉快,非常有趣。她很喜歡開玩笑,也喜歡八卦,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沒有人比她對我更好。”

[3] 海明威應該說是一位無神論者,他曾經說過,有思想的人應該是不信神的。

[4] 海明威一共結過四次婚,海德麗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兩人1922年結婚,1927年離婚。

[5] 此文發表於1934年的《生活與文學》四月號,文中批評海明威在模仿“斯坦因式的口吃”,並說他是反文化的信徒,他的人物沒有任何“意志和智力”。

[6] 畢奇後來對妹妹說:“可憐的海明威,他真是一個好小夥,只是還沒有完全開化。正相反,這倒一點都沒有影響他的寫作。”劉易斯後來聽到此事後,又添油加醋地告訴別人,說:“一大瓶墨水打破窗子,飛到外面,桌子也被掀翻了。”海明威寫了一張1500法郎的支票賠償花和花瓶以及購買38本被弄溼的書,畢奇書店這一天生意如此“火爆”,讓阿德里安娜頗為嫉妒,並開玩笑說希望海明威也能到她的書店裡去打翻花瓶。畢奇第二天又還給海明威500法郎。三十年後,海明威還是不忘前仇,在回憶錄中說劉易斯長相惡毒,臉像一個癩蛤蟆,眼睛就像一個“未得逞的強姦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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