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

我最有趣的法國朋友之一是雷蒙德·萊諾索,我前面已經提到過她,在我們設法將《尤利西斯》製成打字稿時,她曾在《西茜》那一章上幫過我們的忙。在那之後不久,喬伊斯就說:“我已經把雷蒙德寫進《尤利西斯》中去了。”

雷蒙德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醫生,她從小家教就很嚴。她本該在書店附近的那家法學院攻讀學業,但是她父親實在太忙,沒時間關注她的行蹤,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每天下午都在外面。有時她在七號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書店中,她是那個文學大家庭中重要的一員,並且是詩人萊昂——保爾·法爾格的“好傢伙們”中最正宗的一位,有時她在莎士比亞書店中幫忙,給店主打氣,甚至代替店主工作。

我向來就是一位為所欲為的美國女子,所以,我很難理解為什麼雷蒙德做什麼事都那麼秘密。我一直不明白,像她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子,整天和出入於法庭上的各種人物打交道,而且還曾為一位妓女做過辯護,事實上,她也因此對妓女這行做過很多研究,為什麼她就不能和法爾格或喬伊斯之流交朋友呢?

雷蒙德最好的朋友是弗朗西斯·普萊(Francis Poulenc)[7],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的口味和他們看事情的方式都非常一致。她的許多時間不是花在劇院街的詩人那裡,就是花在那個叫作“六人小組”的音樂家朋友那裡。達瑞爾(Darius)和瑪德蓮·米拉(Madeleine Milhaud)是她的特殊朋友,他們也是我的朋友,特別是瑪德蓮,她閱讀過所有美國新出版的書籍。

雷蒙德並不是我的顧客,她那為數不多的零用錢都用在購買法國書籍上了。法爾格是她最喜歡的詩人,她擁有他所有的書,也包括他大部分的手稿。但是,她對我書店裡的一切活動仍然非常關注,這和她對阿德里安娜書店中法語活動的關注不相上下。她自己也是一位作家,當然,她的寫作也是在秘密中進行的。她是一本題為《比比——拉——比比絲特》(Bibi-la-Bibiste)的書的作者,這本書的封面上寫著,它的作者是“某姐妹們”(the X Sisters),她們是雷蒙德和她的妹妹愛麗絲,也就是當今的愛麗絲·萊諾索——阿迪翁醫生(Dr Alice Linossier-Ardoin)。其實,雷蒙德才是真正的作者,她妹妹用自己的零花錢支付了印刷的費用,這對姐妹的感情非常好。

從字面上翻譯過來,這本書題目的意思是“一個人的自我及其自我主義”,是題獻給弗朗西斯·普萊的,它被印刷在大張的紙上,包括書名頁,總共只有十四頁,幾乎沒有什麼文字。一九一八年,也就是我剛剛結識雷蒙德時,這部“作品”還真是件文學大事。埃茲拉·龐德抓到這本書後,就把它寄給了《小評論》,後來,此書在一九二〇年九月到十二月間的《小評論》上發表,上面還附了一位名叫“E.B.”[8]的註釋,稱這部作品是一部傑作。他宣稱,這部作品擁有“學院派追求的所有品質,清晰透徹,形式完美,起承轉合,井然有序”。我向來不認為法國人在乎這些,特別是雷蒙德自己,她更不在乎。雷蒙德宣稱她發起了一種新的運動,叫作“自我主義運動”,這讓我聯想到瓦萊裡曾說過他也想建立一個“崇拜自我”的社會,當然,英國已經有《自我主義者》這本雜誌。但是,雷蒙德實在太謙遜也太幽默了,所以,她根本就不會把“一個人的自我及其自我主義”真當回事。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有成為一位作家的天分和氣質,如果她能稍微多一些“自我主義”的話,她肯定能成大器。她心地善良,非常無私,就像她的寫作,有幾分神秘,有時又以自相矛盾和滑稽可笑為偽裝。像她這樣的人雖然存在,但卻非常罕見,特別是像她這樣具有才華的人。

雷蒙德和我有一個共同的好友,他就是偉大的音樂家薩蒂(Satie)[9],也許因為薩蒂有一半英國血統,所以他喜歡莎士比亞書店。他用法語口音稱呼我“小姐”,我想也許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英文單詞,他常常到書店來,而且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他總是帶著把雨傘,從來就沒人看見過他不帶雨傘的樣子。對他來說,他要從遙遠的郊外來到城裡,並且一呆就是一天,所以,這可能還真是防雨的好辦法。[10]

有一次,薩蒂看到我在寫東西,他就問我是否也寫作。我回答說我只寫商務信函。他說那是寫作中的極品,好的商務寫作內容明確,言而有物。我告訴他我所寫的東西正是這樣。

薩蒂和阿德里安娜也是好朋友,他的樂曲《蘇格拉底》(Socrate)的首演就是在她的書店裡舉行的。法爾格和薩蒂原本也是摯友,但後來卻因一個不幸的偶然事件讓他們斷絕了交往。音樂家和詩人有一個共同的社交圈子,在某次沙龍聚會中,主持人宣佈一些由薩蒂譜寫的歌曲,但他卻忘了提起這些歌曲的歌詞都是法爾格的詩作。毫無疑問,主持人肯定是無意間疏忽了,這事根本就不能怪薩蒂,但法爾格卻非常生氣。就像往常一樣,憤怒而好鬥的法爾格花了好多時間,絞盡腦汁想出最刻毒的汙言穢語,每天寫信去羞辱薩蒂,而且,把這些信從巴黎寄給薩蒂後,他還不甘心,又長途跋涉到薩蒂居住的阿桂由——卡格鎮,親自把一張侮辱他的文字塞進他的門下。這最後一封信寫得非常過分,讓人根本無法複述,但是,薩蒂還只是一笑置之,這位性情溫和充滿哲理的音樂家根本就沒有其他反應,他畢竟是《蘇格拉底》的作者。我想那是法爾格使出的最後一招吧。

後來,雷蒙德投入了東方主義的研究,她對此一直很感興趣,接著她就在巴黎收藏東方文物的集美博物館中供職,並有了一間自己的辦公室,我們就不太常見到她了。

在雷蒙德的妹妹愛麗絲與阿迪翁醫生結婚之前,她們一直住在一起。後來,她在聖米榭碼頭找到了一間小公寓,正是她喜歡的那種房子。公寓的房頂很低,書架上擺滿了她最喜歡的詩人萊昂——保爾·法爾格的珍本書籍和他的手稿。

我們只到她的公寓裡去過一次,那是一個溫暖的夏天的夜晚,窗子都開著,窗外是雷蒙德的塞納河景緻,我們都很喜歡,對面是巴黎聖母院的高塔,上面掛著輪明月。那之後不久,雷蒙德就去世了,我們都非常懷念她。

【註釋】

[1] 羅曼在1913年出版的一部小說,題為《夥伴們》。

[2] 喬治·杜阿梅爾(1884——1966),法國作家,但曾經是醫生,一戰中他曾擔任過四年的戰地醫生。

[3] 基佐,即弗朗索瓦·基佐(Francois Guizot),法國曆史學家和政治家,曾在1847——1848年間任法國首相,1848年的二月革命,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被推翻,基佐也因而下臺。有一句著名的政治格言“二十歲時不是共和派,證明你沒有情感;三十歲時還是共和派,證明你沒有頭腦”(Not to be a republican at 20is proof of want of heart;to be one at 30is proof of want of head.)就是出自基佐,以後,此語被許多人重新創造並使用過,例如俾斯麥、邱吉爾、蕭伯納、威爾遜等等。

[4] 指小母狗的乳頭。

[5] 賈斯頓·伽裡馬(1881——1975),法國出版家。1908年與紀德和施隆伯傑一起創立《新法蘭西評論》,1911年三人成立出版社,1919年,出版社改名為伽裡馬出版社,現在還是法國著名出版社之一。

[6] 比阿德里安娜小兩歲,畫家貝卡的妻子,但是長年來一直是法爾格的情人。

[7] 1930年,三十四歲的雷蒙德去世,對普萊打擊很大,雖然普萊是公開的同性戀,但是他還是說過,他是希望能與雷蒙德結婚的。後面談到的《比比——拉——比比絲特》就是題獻給普萊的。

[8] E.B.,指龐德。

[9] 艾瑞克·薩蒂(Erik Satie,1866——1952),法國音樂家和鋼琴家。他的作品可以說是以後極簡抽象主義、重複音樂派以及荒誕派劇院的先驅。

[10] 1898年,薩蒂離開他住慣了的巴黎蒙馬特區,搬到市郊的貧民小鎮阿桂由(Arcueil),在那裡住了二十七年,一生貧困且單身。阿桂由的生活乏味,所以,他常步行去巴黎,每次來回二十公里。步行讓薩蒂身體健康,也給他提供了創作靈感,他常靠著昏黃的路燈做筆記,或是在咖啡館裡寫曲子。有人說,薩蒂在阿桂由時期的作品,速度都如同走路般。薩蒂有許多怪習慣,其中之一是收集雨傘,在他去世後,人們在他家裡發現了一百多把雨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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