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欺人自欺

很多年前,許攸是曹操的朋友。很多年後,許攸是袁紹的謀士。

世事的乖張其實就在這裡。

但是袁紹沒有看到這層世事的乖張。所以當許攸把曹操的催糧書信放在他面前時,袁紹的表情是漫不經心的。

許攸卻鄭重其事得多。因為這催糧書信是被他的手下從一個曹兵身上繳獲的,大意是催在許昌的荀彧從速措辦糧草,星夜解赴軍前接濟。這樣的訊息讓許攸覺得,有機可乘。

曹軍有機可乘。

所以他要向袁紹獻計,以圖建功立業。雖然在很多年前,曹操是他的朋友,但那又如何呢?戰場上沒有朋友,只有對手。

許攸的計是這樣獻的:“曹操屯軍官渡,與我相持已久,許昌必空虛;若分一軍星夜掩襲許昌,則許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糧草已盡,正可乘此機會,兩路擊之。”

袁紹聽了卻不以為然。不錯,許攸是謀士,他說的話也能自圓其說,但袁紹的謀士多了去了,如果對每個謀士的話都言聽計從,那他還怎麼決策呢?

這方面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袁紹決定獨立判斷一把。

他漫不經心地告訴許攸,曹操這個人詭計極多,這封信一定是誘敵之計,不用理他。

應該說,袁紹在說這話時口氣還是平和的,但接下來許攸的“不知趣”讓他很快生起了悶氣。因為許攸多了這樣一句嘴:“今若不取,後將反受其害。”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不知趣”有時候不在於多做了一件什麼事,而在於多說了一句話。一句不知深淺的話。

在袁紹聽來,許攸“今若不取,後將反受其害。”就是一句不知深淺的話。

什麼東西!是罵我智商太低,要自食其果嗎?袁紹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但是很快,袁紹的怒氣就發洩出來了。

因為審配給他提供了出氣口。

一個信使恰到好處地從鄴郡趕來,遞上審配的書信。當然,在這封信中,主題是運糧之事,接下來才是檢舉揭發。審配揭發許攸在冀州時,貪汙受賄,“且縱令子侄輩多科稅,錢糧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獄矣。”

毫無疑問,這樣的一封信百分百要斷送許攸的政治前途。他是否真的貪汙受賄現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被袁紹打入另冊,並被罵得狗血噴頭,狼狽而出。

於是許攸一個新的政治抉擇產生了。棄暗投明。棄袁紹投曹操。

這其實不是許攸個人的人生拐點,而且是整個官渡之戰的拐點。因為許攸註定會和烏巢聯絡在一起,和那把火聯絡在一起,和袁紹的身家性命聯絡在一起。世間的因果報應那真叫一個絲絲入扣,只是袁紹不明白這一點。袁紹要的只是快意恩仇。袁紹以為快意恩仇就是快意人生,卻沒想到這竟是人生最大的悖論之一。

曹操有時很奸詐,有時又很真性情。

最新的一個例子是他手舞足蹈地迎接許攸到訪。

當許攸仰天長嘆,說完“忠言逆耳,豎子不足與謀!”的牢騷話與袁紹拜拜之後,就別無選擇地跑到了曹營,準備投靠曹操。

當時天色已晚,曹操脫了衣服準備入睡,猛一聽說許攸來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來不及穿履,跣足出迎。然後“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於地。”

真性情的表演很是到位。許攸大吃一驚。不僅是在感受到袁紹的“冷”之後突然感受到曹操的“熱”有些不適應,還在於曹操不管怎麼說也是漢相,而他許攸只是個布衣,曹操謙恭的姿態做得這麼足,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許攸一顆投靠的心便不由得撲通撲通亂跳了起來。

當然了,許攸也是一個混江湖的人,明白“送上門來的東西沒價值,求上門來的東西才有價值”這個道理,所以他要“拿”一下。

許攸的“拿”不是故作姿態。因為對一個已經是送上門去的人來說,再故作姿態也無濟於事了,他想拿出來的是智慧。

許攸告訴曹操,曾經,他向袁紹獻計,“教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曹操聽了,馬上肅然起敬。因為,這真是個聽上去很狠的計謀,曹操確實無法應招。

許攸看著曹操手足無措,微笑不語。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不過,僅有這個效果是不夠的。許攸還想知道曹操的一顆心,是不是真性情。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真性情有兩種:一是發自肺腑的;一是裝出來的。所以許攸馬上出了第二道測試題。他請問曹操,現在手頭軍糧還夠吃多久?曹操一臉誠懇地伸出一根指頭,說道:一年。

許攸笑笑,心裡隱約有淒涼的感覺:恐怕未必。

曹操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討價還價道:半年。呵呵,半年。

許攸拔腳就走,臉上表情很是悲憤。曹操忙拉住他,換上一臉不再忽悠的表情,羞澀說道:這次絕不騙你,軍中餘糧只有……只有三個月了。

許攸哭笑不得,嘆道:“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

曹操低調地笑,然後像地下黨接頭似地湊到許攸耳邊說,兄弟,給你曝一個內幕,千萬不可外傳,軍中餘糧只有……只有一個月了。

許攸當頭棒喝:騙你個大頭鬼!你當我不知道,你軍中已無餘糧。

曹操楞住了。他這才知道,人世間有些事,欺人就是自欺,自欺就是欺心。敢情許攸是有備而來,將他的底細摸得透透的呢……

真正的合作開始了。在曹操心機用盡之後。

事實上許攸也需要既往不咎,對曹操種種“奸詐”的表現。他是投奔一個人,不是改造一個人來的。投奔一個人,就是要接受他的一切——許攸需要接受曹操的歷史,賭兩個人共同的未來。

曹操也“洗心革面”,準備和許攸合作,將目光投向烏巢。許攸此番獻給曹操的計謀只有四個字。烏巢劫糧。

許攸說:“袁紹軍糧輜重,盡積烏巢,今撥淳于瓊守把,瓊嗜酒無備。公可選精兵詐稱袁將蔣奇領兵到彼護糧,乘間燒其糧草輜重,則紹軍不三日將自亂矣。”

但張遼卻對許攸的說法持懷疑態度。因為這個世界上,當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以若干年前老友的身份向你獻計時,張遼覺得,第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懷疑他的動機。

烏巢是袁紹的屯糧之所,袁紹怎麼可能不加防備?至於說到淳于瓊嗜酒,他是真嗜酒還是假嗜酒?這都要打問號。

所以這個許攸,弄不好就是無間啊……張遼憂心忡忡。曹操卻對張遼的憂心忡忡熟視無睹。

不僅僅是因為張遼的職業——不是謀士,獻策的水準不那麼專業,還在於曹操他別無選擇了。現在軍糧已盡,軍中人心惶惶;若不用許攸之計,那是坐而待困。所以只能冒險劫糧。

當然真正說到冒險,曹操以為,並沒有什麼風險要冒。因為許攸留下來了。在獻計之後,坦然接受曹操的邀請留在寨中。“彼若有詐,安肯留我寨中?”曹操從邏輯學的角度向張遼發問,問得張遼啞口無言。

留下來才是硬道理。曹操心安理得地發兵了。曹軍共五千人馬,打著袁軍旗號,在一個星光賊亮的夜晚揹著柴火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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