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三人執政(1 / 2)

<h3>加圖的策略</h3>

公元前61年9月28日,偉人龐培獲得了他在羅馬的第三次凱旋式。即使以他的標準來看,盛大的場面也是無與倫比的。自然,焦點還是這位戰無不勝的英雄。為照顧那些看不清楚的觀眾,人們在隊伍中樹起一個巨大的半身像,完全用珍珠打造而成。塑像最有特色的地方是前額的一綹捲髮。18年前,龐培在第一次凱旋式上留的就是這種髮型。曾經的少年天才證明自己是不可忽視的。他對年紀非常敏感,特意將凱旋式安排在45歲生日前的一天。這一點,他沒打算告訴別人。像亞歷山大那樣,他披著斗篷,留著捲髮。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是個裝嫩的中年人。32歲時,亞歷山大年紀輕輕就死了。而龐培在34歲以後已經度過了10年。

在羅馬人中,只有少年得志的人才會為中年的到來不安。大多數龐培的同胞都盼望著他們趕快到40歲。公民的全盛期在中年,對上流社會的人士來說,他們總算可以競選執政官了。羅馬人對成年禮很不自在,覺得它是異國情調的,特別為國王們所喜愛。希臘君主從來很在意留住他們的青春,或者用大理石塑像,或者用雄偉的紀念碑。羅馬人認為自己更成熟些。無論如何,共和國的生命不就體現在時間的流逝中嗎?每一年,老的執政官下臺,新的執政官上任,結束了任期的人就成了嘲弄的物件,如西塞羅那樣。葡萄酒用水來稀釋,僵化的榮耀則靠時間來打破。在這個世界上,羅馬人比任何民族都更重視榮譽。正因為這樣,他們也更警惕榮譽的危險。嚐起來越甜蜜,人們越容易上癮。共和國把執政官的期限設為一年,把凱旋式設為一到兩天。結束了遊行,享用過酒宴,將戰利品存放在眾神的廟宇中——這以後,凱旋式所留下的就只有街道上的垃圾了。在羅馬人看來,榮譽的真正紀念碑不是用大理石製作的,它應該儲存在記憶中。如果不想跟公民的價值觀正面衝突,壯觀的場面應該是轉瞬即逝的,就像組織這種場面的執政官的權威一樣。在紀念榮譽的問題上,羅馬人禁止採用宏偉的建築,而選擇了節日的藝術形式。

只是在想象中,這個粗陋的城市才像一個帝國的首都。羅馬人或許會完整地建造一座劇場,有大理石柱廊,有玻璃或木製的地板,裝飾有青銅塑像和錯視畫(trompeloeils),但劇場本身仍不過是佈景而已。為了節日,羅馬人把它們造起來,節日一過完就拆毀。只有一次,公元前154年,監察官批准在帕拉蒂尼山腳建一座永久性劇場。就在即將完工的時候,反對的聲音在元老院聚集起來,於是它又被一塊塊地拆掉了。直到100年後,這種狀況才改變。甚至在義大利最偏遠的小鎮都有一座石頭搭建的劇場,但世界的首都羅馬沒有,跟它的地位很不相稱。

一些公民為此驕傲,認為它清楚地展示了共和國的美德,保證“一直將羅馬人與其他人區別開來的陽剛之氣”。1另一些則覺得很尷尬,比如,曾在東方耀武揚威的龐培,他就不高興被輝煌的希臘建築遮掩了風頭,認為那是對他本人以及羅馬聲威的冒犯。為了他的凱旋式,龐培掠奪了從鎮酒冰壺到鳳仙花樹的大批寶貝,最後還有一幅壯觀的米蒂利尼(Mitylene)劇場的草圖,打算也建一座,“要更大,更壯觀”。2人們還在打掃凱旋式留下的一片狼藉時,龐培的建築工就開進了大競技場。它靠近廣場,平整,空曠,對想要大興土木的人來說,沒有比它更誘人的了,而龐培從來就不是一個能抵禦誘惑的人。從一開始,他的計劃就明顯體現出紀念碑式建築的氣象。龐培虛偽地宣稱,他在建造一座維納斯神廟,基座設計成階梯狀,通向維納斯的神龕。沒有人傻到相信他。又一次,如龐培的一生所顯示的那樣,先例什麼的完全被踩在腳下。龐培根本不在乎。無論如何,他花的是自己的錢。他不就是想送給羅馬人一件禮物嗎?

毫不奇怪,絕大多數羅馬人沒有意見。龐培的驚人慷慨令他們激動不已,卻不能令元老院滿意。尤其是在元老院的上層,人們的疑心越來越重。新劇場的地基幾乎延伸到了“羊圈(Ovile)”,完成後的建築將矗立在投票處前。以後,人們真的就是在龐培的“陰影”下進行選舉了。共和國看來危險了——這個聲音總能把貴族們團結起來,一致反對過於突出的人。現在就是這種情況。長期以來,對於龐培不符合法律傳統的政治成就,卡圖盧斯一直是首要的批評者。但他在審判克洛狄烏斯不久就死去了,可能是受到審判結果刺激的緣故。加圖仍是傳統的堅決維護者,早就想跟龐培較量一番了。他聯合了妒火中燒的克拉蘇,組織了一個反龐培集團,從各個方面突然出擊,盡力貶低他的榮譽。元老院拒絕批准他在東方的安排。他給老兵分配土地的許諾被否決了。甚至他對米特拉達特斯的勝利,加圖也譏笑為“對女人的戰爭”。3

受到傷害的龐培迷惑不解。難道不是他征服了324個民族嗎?他沒有將羅馬的帝國擴大了一倍?為什麼元老院拒絕給予他應得的東西?他採取的方式或許有不合法的地方,但就目標而言,他可是傳統的模範啊!不像他的敵人所不懷好意地暗示的那樣,龐培從未想過要建立一個王朝,他追求的不過是被羅馬的體制接受。龐培也有不安心的地方。他的家族算不上古老。加圖的聲望折磨著他,令他又是欽佩又是嫉妒。像加圖這樣的人,他的為人就是他的成就,他的成就就是他的為人。龐培聲望的頂峰是他從東方歸來的公元前62年達到的。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也表現出一種孩子氣的願望,想要確認加圖對他的尊敬,就像他尊敬加圖一樣。儘管妻子是親密盟友梅特盧斯·塞勒(MetellusCeler)的妹妹,他還是離了婚,宣佈他和他的兒子將要娶加圖的兩個侄女。既然現在他是羅馬最有名望的單身漢,他覺得加圖肯定不會反對。兩個準新娘也一樣。但是,就在姑娘們興奮地為婚禮做準備時,加圖要她們冷靜。頓時,眼淚取代了歡笑聲。家裡的女人都站在姑娘們一邊,但加圖不會因女人們發脾氣就改變主意。“龐培應該知道,”他輕蔑地說,“對我來說,從姑娘的閨房包抄毫無用處。”4尷尬的求婚者顯得既陰險又卑鄙,除了被激怒的梅特盧斯的敵意外,什麼都沒得到。又一次,加圖憑藉法眼佔據了道德的上風口,攫取了戰略上的制高點。龐培在不熟悉的領域中踉踉蹌蹌,表現極糟,在敵人的連續打擊下筋疲力竭。到了公元前60年春,他看起來要放棄戰鬥了。西塞羅對阿提庫斯說,偉人龐培整天什麼也不幹,就是坐在那裡沉思,“盯著他在凱旋式上穿的那件長袍”。5

聽到這樣的報告,加圖很滿意,不過也沒放鬆警惕。即使在連續失去政治陣地時,龐培仍然是可怕的對手。加圖和克拉蘇老練地封殺了龐培。人人都能看出,如果他想打破僵局,他需要一位有資格競選執政官的盟友,一位重量級的、能夠壓倒加圖的盟友。合適的人選有一個,但公元前60年春,他遠在西班牙。

出乎大多數人的意料,愷撒在總督任上幹得極為出色。這個鬆鬆垮垮的浪蕩子天生就是個將軍。在相當於今天葡萄牙北部的地方,愷撒大膽地打了一仗,不僅為自己贏到很多還債的錢,還使元老院獎勵他一次凱旋式。然而,與龐培深陷困局的訊息比起來,這些收穫都算不得什麼。愷撒意識到,他面臨著命運的轉折點。他得迅速行動起來才能抓住機會。每年7月初,執政官候選人必須在羅馬宣佈他的競選決定。於是,在繼任者到達以前,他就離開了行省,快馬加鞭地往羅馬趕,總算及時來到大競技場。然後,在龐培建築工地的一片嘈雜聲和煙塵中,愷撒不得不停下來。凱旋式舉行前,他在名義上仍是軍人,因此不能進入羅馬。愷撒在公共別墅(VillaPublica)安頓下來,立刻申請缺席競選執政官的權利。元老院應該在一天後決定是否批准。看起來它沒什麼意見。

但加圖不同意。由於必須在天亮前投票表決,他便站了起來,滔滔不絕地一直說到夜裡。愷撒很憤怒,但不得不在凱旋式和競選資格間做出選擇。他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與龐培不同,他能分清權力的實質與表象。愷撒來到了羅馬,參加了他知道自己能獲勝的競選。

加圖和他的盟友也知道。他們沒想到,在同龐培的爭鬥中,愷撒會從半路殺出來。現在,愷撒不僅有了龐培的支援,他本人也有極高的聲望,對他們的確是個威脅。既然沒能阻止這個老對手參加競選,加圖急於尋求補救措施,希望奪走愷撒預料之中的勝利。最緊要的是保證選出一個靠得住的第二執政官,以後跟愷撒唱對臺戲。龐培在大把地花錢,顯然,他願盡其所有把兩個執政官都買下來。加圖的候選人是他的女婿馬爾庫斯·比布盧斯(MarcusBibulus),一個認真得有些乏味的元老。反對龐培的人傾力支援他。突然發現自己成了共和國的救星時,比布盧斯很高興。同龐培的代理人一起,他也開始大肆地發放賄賂金。加圖竟然視而不見,顯然是感到形勢很不妙。

看來錢都花對了地方。選舉中,愷撒以壓倒性優勢佔據第一,比布盧斯也奮力贏得第二。加圖覺得,一切都還不錯,既然已挫敗龐培的計劃,下面的任務就是要遏制愷撒。當選執政官的軍事天才已為眾人所周知。在加圖看來,讓愷撒這樣的榮譽攫取者靠近任何行省都是危險的,要盡力防止它發生。按照慣例,每位執政官在結束任期後,都會獲得某個行省的總督的任命。然而,加圖指出,在家門口還不是很安寧的時候,讓公元前59年的執政官去帝國的邊區,這合適嗎?無論如何,在斯巴達克失敗10年後,義大利仍有許多盜匪和逃亡奴隸。讓執政官花上一年時間,消除這些不安定因素不好嗎?元老院被說服了,他的提議成了法律。於是,愷撒沒有得到行省,而是將負責義大利的治安。

加圖儘管是一個嚴肅的人,但並非沒有幽默感。當然,讓愷撒成為這樣的笑柄是件危險的事。其實,加圖是一本正經地給他設下了圈套。如果愷撒拒絕接受元老院的決定,他只能用武力來改變。那樣,他就成了罪犯,成了另一個喀提林。龐培也會受到牽連,他的名聲也會被玷汙,從而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加圖的戰略總是把自己放在法律一邊,逼著對手扮演破壞分子。愷撒儘管大膽、冷酷,他又敢走多遠呢?任何暴力行為都會受到一個強大聯盟的回擊。在愷撒的身邊,執政官同事是他的堅定反對者。比布盧斯的一生都被對手們的榮光遮蔽著,一直心懷怨憤。在元老院,加圖的聯軍佔據了大多數。克拉蘇及其集團肯定站在他一邊。在羅馬的政治生活中,如果說有什麼穩定的、一貫的東西,那就是克拉蘇在一切問題上跟龐培唱反調。鬥爭雖然危險,但加圖有信心取勝。他必須贏,因為共和國及其安危都是他的賭注。

從一開始,執政官的一年任期便顯得危機重重。在第一次召集元老聽執政官演講時,現場充滿了緊張和不信任的氣氛。愷撒表現得非常大度,試圖用他的魅力感染聽眾,但一向固執的加圖無動於衷。愷撒提出了一個溫和的、精心策劃的計劃,以安置龐培的老兵。加圖立刻跳出來反對,仍然使用他的一貫手法,不停地講了又講,直到愷撒忍無可忍,示意他的侍從們動手。加圖被帶走了,元老院也空了。當愷撒責問他們為什麼離開時,一個元老回擊道:“我寧願和加圖一塊兒被抓起來,也不願和你待在元老院。”6愷撒壓抑著怒氣,收回了命令。加圖被釋放了。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交鋒了一回,而愷撒先眨眼了。

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事實上,愷撒很快證明他的撤退是戰術性的。他放棄了元老院,直接將土地法案提交給在廣場召開的公民大會。於是,大批龐培的老兵來到羅馬,令愷撒的敵人驚慌失措。緊張的比布盧斯犯了超級口誤,竟然對投票人說,他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觀點。看著這一幕,加圖大概會把臉捂起來吧。不過,他仍然相信愷撒只是虛張聲勢。沒錯,公民透過的法案具有法律效力。可是,即便這樣,違背元老院意願的事也只有強盜才幹得出來。如果愷撒堅持這麼做,他在同事中的信譽便完了,他的事業也完了。沒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命運。

愷撒的計劃很快大白於天下。在就他的法案開始投票前,支援愷撒的顯貴們露面了。對龐培的表態,人們並不奇怪,他當然想讓他的老兵得到妥善安置。但第二個出場的講話人卻讓聽眾大吃一驚。在克拉蘇的政治生涯中,儘管他一貫滑頭和機會主義,但還是長期堅持了一個原則:反對龐培的任何目標。就這唯一的原則,現在看來他也要放棄了。克拉蘇把他的轉變說成是政治家的行動,是為了共和國的利益。但人人都知道,克拉蘇無論做什麼事,首先考慮的都是他自己。在他冷酷、精於算計的頭腦中,連復仇的快感也比不上對權力的熱情。他一直沒能好好品嚐成為卓越人物的滋味,現在機會來了。這一次,加圖被敵人從後面包抄,突破了他的防守。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說他還能抵擋龐培和愷撒一陣,但加上克拉蘇他就徹底沒戲了。他們成了羅馬事實上的主人。三人結成了三駕巨頭同盟,三人執政(triumvirate),可以隨意瓜分共和國。難怪愷撒顯得那麼有把握!

加圖和比布盧斯拼死進行著後衛戰,竭力阻止土地法案的透過。公民投票的那一天,比布盧斯出現在廣場,宣佈他在天空看到了不祥的徵兆,投票應該延期。聽到這個訊息,大祭司的反應是將一桶糞尿倒在比布盧斯頭上。不幸的執政官還沒從眼睛裡抹去汙物,由龐培老兵組成的保鏢們就開始毆打他的侍從,毀去他們的法西斯。在一片嘲笑聲中,比布盧斯和加圖匆匆逃離廣場。投票結束後,土地法案透過了。為實施這個有很大油水可撈的法律,一個委員會成立了,由龐培和克拉蘇負責。除了他們,還能有誰呢?最後,為確認他的勝利,愷撒要求元老院發誓遵守新的法律。他的對手們受到了恐嚇,不知所措,慍怒地同意了。只有兩人例外。梅特盧斯·塞勒此時已病得很厲害,但仍有力氣反對曾深深傷害他妹妹的那個人。另一個當然是加圖。後來,西塞羅說服兩人做出讓步,指出如果他們走上逃亡路,那對他們的事業沒任何好處:“或許你不需要羅馬,但羅馬需要你。”7

加圖打起精神,繼續戰鬥。與此同時,他也禁不住痛苦地思索起來:自己在這場危機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由於把愷撒和龐培逼進了死衚衕,又沒認清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克拉蘇,他其實促進了這場政變。“三頭怪物(threeheadedmonster)”8從幕後走了出來,不用再待在陰暗中,可以自由地尋找“食物”了。龐培對東方的安排獲得了批准,克拉蘇忙於從稅法中獲利,而愷撒則在尋求一個總督職位。他獲得了兩個行省,巴爾幹半島的伊利裡庫姆(Illyricum)和義大利北部邊壃的“長袍高盧(GalliaTogata)”。愷撒在羅馬的大門口擁有了三個軍團。只有一件事能讓元老們稍稍安心,即愷撒的兩個行省都沒有什麼進行征服戰爭的機會。可是到了春天,梅特盧斯·塞勒病死了,愷撒又有了獲得第三個行省的機會。塞勒的死不僅使龐培拔去了肉中刺,而且在阿爾卑斯山的另一側,山外高盧(TransalpineGaul)也空出一個總督的職位。這個行省容易受到野蠻人的侵擾,愷撒也輕易地把它攫取在手。他在三個行省的任期長達五年。一大堆的榮譽等著新總督去摘取。

這對加圖來說又是一大失敗,他那支離破碎的聯盟已無力抗拒。盧庫勒斯對龐培的仇恨驅使著他最後一次走出隱退狀態,出頭露面。愷撒以非常輕蔑的敵視態度對待他。結果,他一下子崩潰了,跪下來請求愷撒寬恕。這樣一個傲慢的大人物竟能如此自輕自賤,震驚了所有的人。或許,在愷撒面前痛灑淚水只是他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狀。兩年後,他死於此病。果真如此。在加圖看來,盧庫勒斯的陰暗心靈如同一個不祥之兆,預示著共和國的虛弱。至於他自己,他決不向這種病症屈服。

真正的公民無法忍受成為奴隸。這是一條用鮮血在共和國曆史上寫下的真理。在被糞水澆了一頭後,比布盧斯轉向他的執政官同事,解下濺滿了糞跡的長袍,露出了他的喉嚨。愷撒被逗樂了,躲開了他。由於這些姿態,比布盧斯恢復了他的榮譽。對於做烈士,加圖和他的盟友絲毫不懼。執政官把自己封閉在家裡,在這一年的剩餘日子裡足不出戶。加圖則繼續在廣場裡一副挑戰姿態,看敵人還能幹出什麼事來。兩人都給自己招來了恐嚇與暴力。他們不僅成功地給愷撒蒙上了一層非法的陰影,還毀掉了其後面三人執政的形象。宣傳戰的效果極其出色。愷撒為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不惜玩弄共和國的憲法,但龐培和克拉蘇都不想被看作共和國的蹂躪者。就他們而言,他們遵守了共和國的遊戲規則,雖然規則既複雜又不成文。從共和國最早的時期開始,上層社會便一直緊緊抱成一團。愷撒也是這麼做的。當他想鞏固與龐培的結盟時,他是以最傳統的方式做的:把女兒的手交到龐培手中。以前,道德權威加圖曾拒絕做類似的事。聽到這個訊息後,他立刻指責愷撒是皮條客。這樣的侮辱會導致流血衝突。雖然克拉蘇一貫圓滑,逃過了許多侮辱,但愷撒和龐培都遭到很多謾罵。他們把權力抓在了手中,但對於羅馬貴族而言,這是不夠的。他們還應該被尊重、被表彰、被熱愛。

對龐培來說,不被人們喜愛尤其難以忍受。以前,他總是在追隨者的欽佩中洋洋自得;如今,他沒了這種聲望,“身體佝僂起來”,“悶悶不樂,痛苦不堪”。他看起來非常可憐,以至於西塞羅對阿提庫斯說,“只有克拉蘇看了會高興。”9當然,老對手的假笑無助於改善龐培的心情。兩人的關係很快緊張起來。不僅克拉蘇又在尋找新的獵物,鬱悶和自怨自艾的龐培也不覺得有義務對克拉蘇忠誠。在三頭怪物出現的幾個月內,其中的兩個頭開始兇猛地相互撕咬起來。加圖滿意地看著這一幕,感到共和國還是有救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

當然,還有第三個頭。高盧等待著愷撒。他幾乎肯定會在那裡開戰,而戰爭幾乎肯定會給他帶來重建聲名的機會。儘管如此,加圖還是為他準備了毀滅性的打擊。去高盧的愷撒留給羅馬的是仇恨和恐懼。不管他能在高盧贏得多少榮譽,贏得多少金錢,羅馬都會有一群核心反對派,繼續把愷撒看作罪犯。只要他是總督,他就可以免於被控告,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高盧。五年總會過去的,加圖等著那一天。正義要求他這樣做,共和國需要他這樣做。不消滅愷撒,力量對法律的勝利便不能扭轉過來。共和國若被暴力統治著,它就不再是共和國。

<h3>克洛狄烏斯提高了賭注</h3>

每年冬天,羅馬人都在十字路口慶祝一個狂歡的節日,康姆皮塔利亞節(Compitalia)。對窮人來說,這是個難得的節日。平時,他們蜷縮在開有許多商店的后街小巷組成的迷宮中,只有在這個節日才有機會聚在一起,敬奉保護他們的眾神。但對富人們來說,康姆皮塔利亞節孕育著危險。元老院對威脅到其權威的任何事都不能容忍。在公元前60年代,它一直致力於立法限制這個節日。傳統上,節日由地方同業公會(collegia)組織。就是這個同業公會成為元老院懷疑的焦點。公元前64年,它被完全取締了,節日也逐漸消亡了。

到了公元前59年,康姆皮塔利亞節再不能構成什麼威脅了。西塞羅認為,散步的時候,有節日作為背景也是不錯的。他的老朋友阿提庫斯已經離開了希臘。1月,為慶祝節日,西塞羅建議兩人一起遊覽城市的各個路口。他們有許多事要探討。這是愷撒任執政官的第一個月。幾周前,三巨頭同盟的一個代理人找到西塞羅,問他是否願意加入愷撒、克拉蘇、龐培的聯盟?這是一個統治羅馬的機會,但西塞羅沒弄清這個建議的意思。不過,就算他知道,他也會拒絕的。無論如何,他是喀提林的征服者,怎麼可能加入一個反對共和國的陰謀集團?法制的精神對他至關重要,甚至比他的人身安全都重要。本質上,西塞羅不是一個無畏的人,知道他的決定已將他置於危險境地。他若有所思地對阿提庫斯說出了自己的處境:“與敵人和解,與暴民平安相處,愜意的晚年生活。”10

雖然如此,他的神經仍處於高度緊張之中,否則他不會建議到十字路口瀏覽。正是在由羅馬的后街小巷組成的迷宮中,喀提林鼓動人們起來革命。在他死去三年後,債務和飢餓的幽靈仍彌散在街道的空氣中。西塞羅和阿提庫斯艱難地行走在垃圾和汙水中,不可能沒注意到貧窮的跡象。對窮人所受的苦難,貴族並非毫無覺察。私下裡,西塞羅把窮人稱為“暴民”。偶爾在需要的時候,他也會唱一些共同事業的高調。其他人唱都不願唱。在元老院,身兼為羅馬窮人發放救濟糧之職的不是別人,正是共和國的柱石馬爾庫斯·加圖。當然,他一貫的姿態是剛正不阿,即使在推進羅馬的福利事業時也一樣。與愷撒不同,他不討好他的同胞,不爭取他們的歡心。在區分政治家時,形象的意義超過了具體的政策。加圖把民眾領袖的標籤看作是一種侮辱,就像把莊重的婦女誤認為妓女一樣。

十字路口是鼓動家和妓女常去的地方,有身份的人幾乎不去那裡。他們或許會偶爾路過,但僅此而已。一個公民的名字若同十字路口聯絡在一起,那對他和他的妻子都是很嚴重的傷害。例如,克洛狄婭·梅特里發現自己有個神秘的外號,“銅焊頭女郎”,11暗指在街角拉生意的下等妓女。一個被她拋棄的情人說,她在“十字路口和后街”12出賣自己;另一個送給她一隻裝滿了銅幣的錢包。由於她亂交的名聲和對下流時尚的愛好,那些造謠中傷的確容易找上她。然而,克洛狄婭對下層社會風氣的欣賞並不限於粗話。於是,冒犯者無一例外地受到懲罰,侮辱她的人受到同樣的侮辱。那個送銅幣的搞笑者很快笑不出來了。他被當眾毆打,並像妓女一樣,被眾人輪姦。

克洛狄婭熱衷於時尚和暴力,對她的小弟影響深遠。克洛狄烏斯極想步入傳統政治家所走的道路,可是,儘管他瀆聖的罪名沒有被證實,經過那麼一場審判後,他的前途也變得十分黯淡。作為共和國最高貴家族的成員,他發現,在他那個階層沒有多少人支援他,這樣的恥辱令他很受傷害。如盧庫勒斯的前例表明的那樣,克洛狄烏斯對自己所受的冒犯非常敏感,在報復的方式上很有想象力。既然元老院不理他,他就把眼光轉向了貧民窟。窮人在勢利方面不輸於羅馬的其他階層,很容易受到新奇人物和事物的蠱惑。而克洛狄烏斯既有明星般的氣質,又有對民眾的感染力:為保護自己受到傷害的榮譽,他能挑起一場兵變,顯然是煽動者中的天才。要想調動暴民為己所用,他得先成為保民官。但這裡有個問題,保民官是為平民保留的職務,克洛狄烏斯則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於是,他又得首先變成平民——這種事很不尋常——要有一個平民家庭收養他,要由公眾投票確認此事,還需要執政官批准才行。公元前59年,執政官是愷撒,他已經注意到,克洛狄烏斯是個製造麻煩的能手。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有用到這個小丑的時候,至於現在,愷撒讓這個想當保民官的傢伙一邊涼快去了。

在克洛狄婭舉辦的宴會中,阿提庫斯是常客,瞭解克勞狄家族的內情。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的朋友後,西塞羅鬆了一口氣。雖然克洛狄烏斯一時受挫,可是西塞羅發現,許多別的舊賬又被翻了出來。最令他尷尬的是安託尼烏斯·海布里達,他任執政官時的同事。這個喀提林的叛徒結束了馬其頓總督任期,剛剛回到羅馬。在馬其頓,他以腐敗和無能聞名。早慧的馬爾庫斯·凱利烏斯也回到了羅馬。他急於出人頭地,也急於遮掩自己曾參與喀提林陰謀。打擊海布里達可以同時為這兩個目標服務。公元前59年春,凱利烏斯提起對海布里達的控告,以機智的演講把他描述為共和國的恥辱,說他做總督的兩項政策就是喝酒和找女奴。作為辯護方,西塞羅並不欣賞自己門徒的笑話。雖然對海布里達沒什麼好感,但他知道,如果他的前執政官同事被判有罪——他的軍隊最終消滅了喀提林集團——那對他也不利。人們沒有忘記,是西塞羅匆忙地處死了密謀者。還有一些人不肯原諒他。海布里達被判罪的訊息傳出後,貧民窟很興奮。喀提林的墳墓上也出現了一束束鮮花。

對西塞羅來說,由於他對形勢做出了致命的誤判,海布里達災難更顯嚴重。審判期間,他在一次演說時心情很差,竟然指名攻擊了三巨頭同盟的成員。愷撒對這一不和諧音怒火中燒,立刻採取了行動。辦法是現成的。演說結束後的幾個小時內,克洛狄烏斯被宣佈為平民。西塞羅慌慌張張地逃離了羅馬。他躲在海岸邊的一幢別墅裡,連珠炮似的給阿提庫斯寫信,求他從克洛狄婭那裡探聽她弟弟的動向。月底的時候,西塞羅冒險走上阿庇安大道,遇見了一位來自羅馬的朋友。後者告訴他,克洛狄烏斯的確在競選保民官。不過,壞訊息之外,也有一些令人高興的。克洛狄烏斯如往常一樣善變,開始攻擊愷撒。西塞羅馬上異想天開:他的兩個敵人,執政官和準保民官,會不會同歸於盡?一週後,他替克洛狄烏斯加起油來。“帕布琉斯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他對阿提庫斯說,“那麼,讓他成為保民官吧。”13

甚至按西塞羅的標準來看,這個轉變也夠驚人的。不過,在一個充斥著陰謀詭計的城市裡,沒有什麼仇恨是永恆的。有一個最好的例子,就是那個在阿庇安大道遇見西塞羅的朋友。他叫庫里奧,是克洛狄烏斯最親密的政治盟友,也是個善變而沒有原則的朋友。在審判克洛狄烏斯期間,他曾組織對西塞羅的恐嚇行動。自那以後,醜聞不斷從他那裡傳出。他跟一個粗獷而英俊的年輕人的關係成了羅馬的話題。後者是海布里達的外甥,名叫馬克·安東尼(MarkAntony)。即使按那個時代的標準看,他們的行為也夠讓人吃驚的。人們悄悄地說,儘管安東尼長著粗粗的脖子、強壯的身體,可他穿女人的衣服,扮作庫里奧的妻子。這兩人被禁止會面後,庫里奧從他父親的屋頂將他的朋友偷偷帶了進來——那些醜聞的發掘者就是這麼說的。14可是,在愷撒擔任執政官期間,流言和反感突然轉為了讚揚。庫里奧是個驕傲的人,不會對任何人阿諛奉承。由於公開地頂撞愷撒,他鼓舞了整個元老院計程車氣。現在,不會再有人說他是“庫里奧的小女兒”。他的魯莽被稱為愛國者的勇氣。在廣場,德高望重的元老向他致敬;在競技場,人們對他報以雷鳴般的歡呼。

這些是所有公民渴望得到的榮譽。在三人執政的陰影籠罩中,庫里奧的挑戰照亮了共和國。如果西塞羅希望克洛狄烏斯也怦然心動,效法他的朋友,那可不是什麼愚蠢的幻想。不久以後,是幻想還是事實就很清楚了。克洛狄烏斯的玩世不恭和敏感簡直無人能比。他認識到,眼前的危機中隱藏著非常誘人的機會。至少在這個時刻,共和國的模子破碎了。每次遭遇共和國的正統主義,克洛狄烏斯幾乎都誇耀一番他的蔑視態度。如今,法律體系處於崩塌狀態,幾乎沒有人比他更適應這種狀況。克洛狄烏斯的立場不是反對三人執政,相反,他模仿他們的方法,並將之推向極端。不管怎麼說,傳統的政治生涯沒他的份兒,他有什麼可失去的?對西塞羅曾贏得的那種人們的讚揚,克洛狄烏斯毫無興趣。像每個他這種出身高貴的人一樣,他所追求的只是權力。獲取權力後,榮譽必定隨之而來。

他的計劃很簡單:煽動暴民並控制街道。在任何稍稍安定的時期,克洛狄烏斯都不敢打這種厚顏無恥的主意。然而,隨著愷撒就任執政官,在共和國的政治舞臺上,致命的暴力毒素再次被引進,並迅速擴散開來。三巨頭同盟想維持他們的地位;元老院的保守派想打破他們的地位,爭得自由。兩邊都需要一個盟友,一個不怕染上惡名的盟友。克洛狄烏斯把自己裝扮成這樣的人,輪流對兩邊使用示好和威脅的伎倆。“一會兒賣給這個顧客,”西塞羅譏諷道,“一會兒賣給那個”15——一個妓女,就像他姐姐一樣。但在貪婪外表的掩蓋下,克洛狄烏斯強烈地保留有不變的核心目標,即證明自己無愧於家族的名聲。當然,他還想毀掉西塞羅。

到了12月,克洛狄烏斯成了保民官。他為這個時刻做了精心準備,很快在民眾面前提出一大堆法案,全都是他們想要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這樣一個建議:取消加圖建立的救濟方式,改為按月自由領取。貧民窟充滿了感激。這項計劃實施起來耗資巨大,克洛狄烏斯並非不清楚。貴族的政治生涯建立在諸多叛賣行為的基礎上,其中最不可捉摸的就是暴民的立場。正如紀律造就了軍隊,缺乏紀律造就了暴民。如果有可能找到辦法動員貧民,那會是什麼辦法?在看起來沒什麼害處的第二項提案中,克洛狄烏斯偷偷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建議完全恢復康姆皮塔利亞節,也恢復同業公會。在整個羅馬城的範圍內,在每一個十字路口,被禁止的俱樂部要重建起來。暴徒們趾高氣揚。作為他們的資助者,克洛狄烏斯大出風頭。現在,如果他的提案能透過,他們便緊密地聯絡在一起了。以後,每個十字路口都將有一支他的私人隊伍。

這是一種全新的設想,新到元老院竟然沒有識別出它的意義。貴族和窮人會團結起來?羅馬人覺得不可思議,想都不願想它會有什麼後果。克洛狄烏斯干得很順利。他傲慢地對待有限的一點兒反對意見,軟硬兼施,連西塞羅都被他收買了。透過阿提庫斯這個中間人,克洛狄烏斯向他保證,不追究他處死密謀者一事。西塞羅猶豫了好一陣兒,同意不反對他的敵人的法案。公元前58年1月初,法案透過了。同一天,克洛狄烏斯和他的惡棍們佔據了卡斯托耳神廟;從廣場的中心到那裡沒有多遠,同業公會將在這裡組織起來。大批小商販和手藝人擠滿了神廟,他們高呼著克洛狄烏斯的名字,譏笑他的對手。通向神廟的階梯被拆除了,留下墩座牆(podium)當堡壘。重建的同業公會成了個準軍事組織,暴力的烏雲籠罩著城市。很快,克洛狄烏斯的暴力工具就有了一試身手的機會。當愷撒的一位副手受到指控時,他向這位保民官求助。克洛狄烏斯的人開到審判的地方,搶劫了法官,搗毀了法庭。最終,案子撤銷了。暴徒們能被這麼使用,暴力能發揮這麼大的效力,連克洛狄烏斯都沒想到。

西塞羅膽戰心驚。作為他最可怕的敵人,克洛狄烏斯不僅展示了組織暴力的高超藝術,而且公開把自己與愷撒的利益建立了關係。自離任執政官後,高盧的新任總督就去城外待著了,同時關注著羅馬的動態。他靜靜地看著克洛狄烏斯實施他的報復計劃。保民官又提出了一項法案,從而破壞了他與西塞羅的協議。法案顯出維護共和國原則的姿態,聲稱任何公民若處死了其他人,又沒有經過審判,都應該判流放。矛頭所向,人人都清楚。克洛狄烏斯這麼靈巧地一推,西塞羅就滑到了懸崖邊。

西塞羅絕望地努力著。他留起了頭髮,披起了喪服,穿行在大街小巷。克洛狄烏斯的暴徒尾隨著他,罵他,唾棄他,拿石頭扔他。霍騰修斯企圖幫幫他的老對手,結果差點兒被逼進牆角打死。西塞羅發現,無論通往哪個方向的路都堵死了。執政官是受人尊敬的元老,本來應站在西塞羅這一邊的,但現在被人用有利可圖的行省指揮權賄賂了。元老院受到了恐嚇。西塞羅又屈辱地來到總督愷撒的營帳。後者表示很難過,但聳聳肩說他愛莫能助。愷撒溫和地建議,或許西塞羅願意重新考慮一下他對三巨頭同盟的反對立場,到高盧總督這裡謀個職務?不管西塞羅的處境多麼危險,他也不願接受這樣的侮辱。即使流放也比那樣名譽掃地強。有那麼一刻,西塞羅考慮過反擊,自己也組織一支街頭隊伍。他的朋友們勸阻了他。霍騰修斯身上的傷痕仍清晰可見,他建議西塞羅不要再拖下去,趕緊離開羅馬。災難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西塞羅非常震驚。門外的暴徒們不停嘲笑著他。一生的成就就這麼完了?西塞羅麻木地準備著出逃。直到深夜,他才敢偷偷離開家。為避開克洛狄烏斯的人,他步行著走過街道,走向城門。天亮時,他安全地來到了阿庇安大道。身後,羅馬人開始生火做飯,城市很快消失在一片褐色的煙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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