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世界戰爭(1 / 2)

<h3>閃電戰</h3>

在高盧對陣野蠻人時,愷撒常常不計風險,屢屢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猛烈打擊敵人。如今,既然人生豪賭已經開局,他打算對同胞們使用同樣的戰略。愷撒沒有像龐培預想的那樣,等待後續部隊從高盧趕來與他會合,而是決定利用恐怖和突襲的效果。在盧比孔河那邊,沒有人反對他。愷撒的代理人一直忙於用賄賂軟化義大利。愷撒一出現,邊境城鎮便為他開啟了大門。通向羅馬的道路輕易地對他開放了。此時,首都仍沒有人來。愷撒仍繼續向南。

成群的難民讓羅馬知道了閃電戰的訊息。他們的到來使得羅馬也出現了大批難民。來自北方的入侵復活了共和國的古老惡夢。西塞羅懷著揮之不去的恐懼,不斷關注著愷撒的進軍日程,“我們談論的是一位羅馬人的將軍,還是漢尼拔?”1然而,在義大利頻頻現身的還有其他鬼魂,來自不算遙遠的歷史。一些農民的土地在馬略墓的附近。他們聲稱看到了冷峻的老將軍從墳墓中出來。大競技場的中心是蘇拉的屍骨被焚燒的地方。在這裡,人們也看到了他的鬼魂,還不停地說著“毀滅的預言”。2就在幾天前,羅馬還是那麼興奮,那麼自信。龐培向他們保證過,打敗愷撒是輕而易舉的。如今,戰爭狂熱消失了。元老們開始擔心,自己的名字會不會出現在愷撒的公敵宣告名單上。他們圍住了龐培,一個元老公開指責他欺騙了共和國,將它引向災難。還有加圖的密友法弗尼烏斯(Favonius),他諷刺地要求龐培跺跺腳,召喚出千軍萬馬來。

但龐培決定放棄羅馬,並向元老院發出了撤退的命令。他警告說,留下的人將被視為叛徒。他去了南方,對首都棄之不顧。最後通牒無可挽回地導致共和國的分裂。每一次內戰都會在家庭和朋友間造成裂痕。但是,就忠誠而言,羅馬社會一直都特別微妙,並鄙視那種非黑即白的區分。同以往一樣,許多公民感到在愷撒和龐培間做選擇是不可思議的。它對一部分人尤其殘酷,大家都關注著他們。例如,馬爾庫斯·尤尼烏斯·布魯圖(MarcusJuniusBrutus)會怎麼做?他是個熱誠、忠實而謹慎的人,與兩邊都有密切的關係,他的判斷在人們心中特別有分量。那麼,馬爾庫斯·布魯圖將如何選擇?

有許多因素鼓勵他加入愷撒的陣營。他的母親塞維利婭是愷撒的親密情人,甚至有傳言說他是愷撒的兒子。無論是否屬實,他名義上的父親的確在第一次內戰中死於龐培之手。人們都在揣測,認為他肯定會站在母親一邊,痛恨殺害她丈夫的那個人。但曾經是“少年屠夫”的龐培如今是共和國的英雄,而布魯圖是個非常正直的學者,無法背棄正義的事業。雖然同愷撒有密切的關係,但他更親近加圖,後者既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岳父。布魯圖遵照龐培的命令,離開了羅馬。經過一夜的躊躇和內心的煎熬,絕大部分元老也都這麼做了,只有極少數留了下來。在這個城市,行政官員從來沒有如此少過。愷撒渡過盧比孔河還不到一星期,整個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當然,龐培爭辯說,放棄首都有充分的軍事理由——而且的確有。儘管如此,它仍是一個悲劇性的重大錯誤。共和國不是抽象的概念,它的生命力蘊藏在羅馬的街道和公共場所,蘊藏在古老的廟宇冒出的煙霧中,蘊藏在一年年的選舉節律中。被連根拔起後,共和國還能瞭解眾神的意願嗎?羅馬人的願望還能被眾神瞭解嗎?逃離首都的元老院與絕大多數公民中斷了聯絡。他們不可能跟著龐培撤退。曾經,一種分享的共同體感將最窮的公民都與共和國的理想聯結在一起。如今,這種共同體感被丟棄了。難怪在離開祖先的房屋時,顯貴們非常擔心搶劫者和發自貧民窟的怒火。

如果像龐培保證的那樣,戰事會很快結束,那還沒有什麼。只是局勢已很明顯,要是說誰能迅速取得勝利,那隻能是愷撒。在龐培向義大利南方撤退時,追擊者也加快了步伐。看起來,龐培招來保衛共和國的軍團要重溫斯巴達克的命運,被圍困在半島的腳踝處了。只有一個辦法能避免重蹈覆轍,即離開義大利。元老院開始想象那不可想象的事:在亞平寧半島之外的地方召集元老議事。行省分配給了幾個重要領袖:加圖得到了西西里,敘利亞分給梅特盧斯·西庇阿,給龐培的是西班牙。這樣,共和國命運的主宰者將不在給了他們身份和地位的城市統治,而是將去遠方的邪惡野蠻人中間,像軍閥那樣統治。他們權力的後盾將是武力——只是武力。可那樣的話,他們與愷撒有什麼區別?無論哪邊最後取勝,共和國將如何重建?

最認同現有體制的那些人也被這些問題折磨著。加圖思考著他的災難性豪賭的結果,為每一次戰鬥哀痛哭泣,無論是勝是負。顯然,這並不能給他的追隨者以道德上的安慰。至於中立派,他們不認為共和國被摧毀是出於正當的理由,心裡更是沒著落。西塞羅馴順地服從了龐培的命令,但離開羅馬後完全沒了方向,變得近乎歇斯底里。幾周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不斷給阿提庫斯寫一封封哀怨的信,問他該怎麼做,該去哪裡,該支援誰。他把愷撒的追隨者看作兇手,把龐培看作無能的罪犯。西塞羅不是軍人,他清楚地看到了放棄首都造成的災難,認為這導致他失去了一切最愛的東西,從他的房產到共和國本身。“我們像乞丐一樣,攜著妻兒遊蕩,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一個每年大病一次的人身上。我們甚至不是被趕出首都的,我們是被召喚著離開城市的。”3帶著難以癒合的傷口,西塞羅總是這麼痛苦,這麼煩惱。他了解其他元老即將知道的一件事:逃亡中的公民不再是公民。

放棄羅馬後,仍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阻止愷撒前進。抵抗愷撒的一次嘗試已經失敗。多米提烏斯·阿諾巴布斯對愷撒和龐培一樣地痛恨,直接拒絕了撤退的命令。這不是因為什麼了不得的戰略眼光,更多是由於愚蠢和固執。在愷撒掃蕩義大利中部的時候,多米提烏斯決定在樞紐城鎮考菲尼姆逼住他。40年前,起義的義大利人把這裡當作首都。那場偉大的鬥爭還沒完全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雖然義大利人已經獲得了公民權,但在面對羅馬時,許多人仍覺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共和國的事業對他們沒什麼意義,愷撒就不同了。不管怎麼說,他是馬略的繼承人。馬略則是義大利人的偉大保護者。他還是龐培的敵人,而龐培是蘇拉的門徒。久遠的仇恨復活了,毀掉了多米提烏斯的抵抗成果。無論如何,考菲尼姆不願為多米提烏斯而犧牲自己。愷撒剛剛出現在城牆下,它便請求投降。看著愷撒現在擁有的五個精銳軍團,多米提烏斯拼湊的部隊很快同意了。派去的使節及投降的意圖受到愷撒的熱烈歡迎。多米提烏斯很憤怒,卻沒有辦法。

被自己的軍官拖到愷撒面前後,他請求一死。愷撒不答應,把他放了。看起來很仁慈,但對一位公民來說,沒有比欠人一命更丟人的了。多米提烏斯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考菲尼姆。如果兩人調換一下位置,多米提烏斯肯定會把愷撒處死。指責愷撒的大度只是一種謀略,雖說對他是不公平的,但那的確符合愷撒當前的利益。它不僅滿足了那種難以言喻的優越感,還有助於讓各處的中立派安心,讓他們知道愷撒不是第二個蘇拉。即使最頑固的敵人,只要他們肯低頭,愷撒仍會饒恕。他沒有在廣場公佈公敵名單的計劃。

人們對此歡欣鼓舞。幾乎沒人有多米提烏斯的那種驕傲。因征服者的寬大為懷,城鎮的居民和多米提烏斯拼湊的部隊一片歡騰。“寬恕考菲尼姆”的訊息很快傳開了。現在,大規模的抵抗活動結束了。義大利站在龐培一邊,出人意料地去解救他的可能也不存在了。隨著多米提烏斯的人馬轉到敵人的陣營,共和國更沒有什麼軍隊了。唯一的堡壘是布林迪西,那個著名的港口,通往東方的門戶。龐培就待在那裡,拼命地收集船隻,準備渡海去希臘。他知道,他不能冒險同愷撒正面對陣,至少現在不能;而愷撒知道,只要拿下了布林迪西,戰爭就結束了。

於是,兩邊展開了與時間的生死競賽。離開考菲尼姆後,愷撒高速奔向南方。途中傳來訊息:在兩位執政官的率領下,一半敵軍已登船起航,另一半由龐培指揮,仍擠成一團等在港口,等待艦隊從希臘返航。愷撒到達布林迪西外圍後,立刻組織人馬划著平底船,去建一道封鎖港口的堤壩。龐培的應對措施是在商船甲板上建造三層塔樓,將它們派出港口打擊愷撒的工程師。戰鬥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持續著,兩軍奮力向對方投擲石塊、木頭和火把。最後,在堤壩尚未建成時,有船隻在海面浮現,那是龐培的艦隊從希臘回來了。它們衝進港口,成功地停在了碼頭。總算可以從布林迪西撤離了。撤退行動以龐培慣有的效率進行著。夜色漸深的時候,艦隊的船槳劃開了港口的海水。聽著城中的支持者的警告,愷撒命令部下向城牆猛攻。等到他們進到城裡時,已經太晚了。藉助攻城設施,他們越過了港口的瓶頸,但龐培的船隻已消失在黑夜中。迅速結束戰爭的最後希望破滅了。此時,愷撒渡過盧比孔河才過去兩個半月。

黎明時分,港口海面上一片空空蕩蕩,龐培的艦隊已無影無蹤。羅馬人的未來不在他們的城市中,不在義大利。遠遠超出寂靜的地平線之外,決定未來之處在遠離廣場、元老院和投票處的野蠻人國度。

共和國搖搖欲墜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感到了震動。

<h3>龐培的慶功宴</h3>

與羅馬不同,在東方,人們熟悉的是國王。他們不理解精緻的共和制,除了君主制,不知道別的政府形式。在有些地方,人們甚至把統治者像神一樣崇拜。很自然,羅馬人覺得這種迷信是可笑的。儘管如此,東方行省的總督們也被抬升到了萬神殿:對他們的讚美隨著香料的煙霧飄蕩在空中,他們的肖像擺進了奇怪神明的殿堂裡。在共和國,偉大成就的每一次誇示都難免遭遇人們的嫉妒和懷疑,因此,東方的做法令總督們心醉神迷。當然,那也是危險的。他們在羅馬的對手們急於譴責國王般排場的每一絲跡象。“記住,你是一個人。”4一個奴隸曾這樣在龐培的耳邊警告他。當時,這位東方的征服者正在享受他在羅馬的第三次凱旋式,沉浸在神一般的幸福中。這句忠告對共和國的未來健康如此重要,龐培的敵人當然不會像那個奴隸一樣,將它僅僅停留在口頭上。他們是如此地妒忌龐培,以至於運用一切手段反對他,最終把他送到了愷撒的槍口下。如今,同一批敵人成了他流亡中的夥伴。他們在薩洛尼卡(Thessalonica)亂成一團,面對龐培神一般的榮耀,不得不吞下自己種的苦果。不管怎樣,他們需要藉助他的名聲才能回家。

幸運的是,這位新生代亞歷山大的威名依然存在。儘管他把東方諸行省的軍團幾乎蒐羅一空,但現在,他仍能像國王一樣,傳喚那些他扶持或認可的各地統治者。君王們急切地來到他身邊,其熱情表明,將廣大的東方變成羅馬奶牛的正是龐培,而不是共和國。在希臘,大批稀奇古怪的輔助軍隊加入了公民士兵組成的軍團,率領他們的人有著同樣稀奇古怪的名字:加拉提亞的迪奧塔盧斯(DeiotarusofGalatia),卡帕多細亞的阿里歐巴贊內斯(AriobarzanesofCappadocia),科馬基內的安提奧庫斯(AntiochusofCommagene)。毫不奇怪,有這些大老爺們聚集在薩洛尼卡附近的訓練營裡,龐培看起來不像羅馬總督,倒像一個東方的王中之王。

多米提烏斯就是這麼嘲笑他的。考菲尼姆的失敗一點兒也沒改進他的性情。雖然是侮辱性的冒犯,但還有幾分道理。偉人龐培的身上很早就顯露出一些東方風格。帶著諷刺意味,西塞羅有時在背後親切地稱他為“薩姆西色拉姆斯(Sampsiceramus)”。這個粗俗、押韻的名字是用於波斯獨裁君王的。如今,煩惱、憂傷的西塞羅待在坎帕尼亞,再看不出它有什麼好笑。在他看來,這位羅馬人的英雄越來越像米特拉達特斯了。他對阿提庫斯透露,龐培曾把擊敗愷撒的戰略計劃告訴他。那是一個可怕的計劃。他要佔領行省,切斷糧食的供應,讓義大利捱餓。然後是大屠殺。“從一開始,龐培的計劃就是掠奪整個世界,所有的海洋,驅趕野蠻人的國王為他效命,將武裝的野蠻人送上我們義大利的海岸,以及動員龐大的軍隊。”5這裡,在共和國最雄辯的代言人筆下,傳出的是存在已有一個世紀的預言的回聲。在羅馬的臣民中,西塞羅想象的內容流傳得極廣。西比爾不是說過,義大利將被自己的兒子們強姦嗎?米特拉達特斯不是說過,東方將出現一位統治世界的偉大君王嗎?難怪聽說龐培的打算後,留在義大利的人們都嚇得發抖,更加深切地懷念共和國。

不過,對一個軍閥的恐懼並不支援對另一個的幻想。的確,愷撒是個宣傳天才,極其成功地消除了人們的恐懼,讓他們知道自己沒有血腥報復的計劃。他也盡力把自己的權力與受到欺騙和背叛的人民捆綁在一塊兒。然而,這些並不能抹去一個事實:他犯下了最駭人聽聞的叛國罪。3月底,愷撒來到羅馬時,首都的反應沉悶而冷淡。不管他給人們許下多少糧食,羅馬人都不感激。留下來的元老們更不領情。在愷撒正式召集他們前來聽自己的辯解時,幾乎沒有人露面。

對著受命出現的極少元老,愷撒要求支配羅馬的應急儲備的權力。他說,無論如何,現在沒有高盧人入侵的危險。除了他這個高盧的征服者,誰更有資格掌管這筆財富呢?元老們既膽怯又不安,準備讓步了。這時,保民官凱西利烏斯·梅特盧斯(CaeciliusMetellus)站了出來,否決了這一要求。愷撒失去了耐心,不再大言炎炎地保護人民的權利。軍隊開進了廣場,薩杜恩(Saturn)神廟被強行開啟,公共財富被愷撒攫取在手。固執的梅特盧斯仍試圖阻止這瀆聖行為,令愷撒大發雷霆。他警告說,如果保民官不讓開,他將被砍翻在地。9年來,愷撒已習慣於人們服從自己的每一道命令,現在也沒有時間和心情改變指揮風格。梅特盧斯讓到了一邊,愷撒拿到了錢。

在首都沮喪地過了兩週後,他很高興回到軍隊中。如往常一樣,他急於發起新的攻勢。西班牙的龐培派軍團很活躍,那裡有戰鬥等著他。在後方,他留下聽話的司法官馬爾庫斯·雷必達(MarcusLepidus)管理倔強的首都。元老院被徹底甩在一邊。儘管雷必達有著高貴的血統,還是個當選的執政官,但這些無法掩蓋愷撒任命的不合法性。自然地,羅馬人很不滿意,可愷撒置之不理。他雖然在乎表面上的合法性,但實質性的權力更重要。

對那些視法律為自由屏障、傳統守護者的人來說,現今的一切都亂透了。一個高尚的公民應該怎麼做?沒有人知道。舊路線圖會把人引向絕路。在內戰中的共和國,人們像進了迷宮一樣沒了方向感,熟悉的大路會突然變成羊腸小道,親切的路標變成一堆亂石。例如,西塞羅最終鼓起勇氣,逃進了龐培的軍營,卻依然找不到方向。加圖曾把他叫到一邊,說他不應該跟著出來,如果他“留在家裡保持中立,對他的國家和朋友會更有用”。6龐培也發現,西塞羅對戰爭的唯一貢獻是失敗主義的妙語。他公開表示,西塞羅應該到敵人那邊去。但西塞羅就那麼悶悶不樂地坐著,毫無生氣。

不過,絕望是富有學者的特權,一般公民不可能“奢侈”到沉浸於此的地步。大部分人都忙於從這個混亂時代尋求生活的秩序。對羅馬人來說,沒有比失去同伴、失去共同體感更令人沮喪的了。為改變這種狀況,他們願做任何事情。可是,在一場內戰中,他們能向誰付出自己的忠誠呢?不是他的城市,不是祖先的祭壇,不是共和國,因為交戰的雙方都聲稱擁有它們。但他可以寄希望於一位將軍的運氣,在將軍的軍隊中找到夥伴,在將軍的名聲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高盧的軍團之所以願意渡過盧比孔河,原因就在這裡。他們已經歷了9年的戰爭,與他們在軍營中結下的友誼、形成的效忠關係相比,遙遠的廣場傳統算得了什麼?與他們的將軍比起來,共和國又算得了什麼?在激發軍隊熱誠的獻身精神方面,沒有人能超過愷撒。雖說戰爭有種種不確定之處,但這一點可能是造就其豐功偉業的最明確素質了。公元前49年夏,愷撒去西班牙攻擊3支龐培的老兵隊伍。他激勵軍團忍耐著那種筋疲力竭的感覺,忍受著戰爭的苦難,最終在幾個月內消滅了對手。以這樣的鋼鐵之師為後盾,難怪愷撒敢於嘲弄其他人的意志力,包括別的公民和公民之外的人。西塞羅後來對他說,“在上天為我們設定的界限內,你的精神永遠無法滿足。”7但那些追隨其明星的人同樣如此:愷撒誇口說他的軍團“能把上天打敗。”8

這裡,在愷撒和他的軍隊的靈魂交融中,新秩序初顯端倪。相互忠誠的紐帶為羅馬社會提供了組織結構,內戰時期依然如此,但逐漸消除了原有的精緻與複雜。羅馬人一直在矛盾對立的義務間糾纏不清。這是公民生活的特色。與之相比,聽到軍號就衝鋒的軍隊秩序顯然簡單多了。可是,要把那些義務甩在一邊也不容易。它們關聯著幾個世紀的禁忌與傳統,鍛造了羅馬人對榮譽的熱望,並使這種熱望服務於自己的城市。沒有它們就沒有共和國,古老的習俗和法律遺產就會永遠地丟失。事實上,在內戰初期的幾個月裡,這種災難性後果的苗頭已經顯現。政治生活雖在維持,但不過是恐怖地複製著自己。說服的藝術越來越多地被放棄,暴力與恐嚇漸漸取而代之。行政官員不再依靠選票實現自己的抱負,現在,他們靠的是公民的鮮血。

擺脫了麻煩的傳統慣例的約束和禁忌,許多熱切的愷撒追隨者興奮無比,感到在這樣一個世界裡,他們可以取得無比的成就。其中的一些走得太快太遠,結果為此付出了代價。庫里奧仍和過去一樣大膽魯莽,領著兩個軍團在非洲作戰。戰敗時,他羞於逃命,同部下們死在一起。他們緊緊圍在庫里奧身邊,以至於屍體沒有倒下,像田地裡捆綁著的穀物那樣站立著。凱利烏斯的結局很悽慘。他依然醉心於陰謀,在政治上走回了老路,企圖用喀提林的方式解決自己的債務。被趕出羅馬後,他在鄉間發動了一場親龐培的暴動,最後被抓住殺掉了——很丟臉的結局。當初逃向愷撒的三個朋友中,只剩安東尼一個沒有跌跤。這倒不是因為踏實穩健,而是別的事佔據了他的心神。愷撒留下他指揮在義大利的軍隊,他卻把大部分精力用於同元老們欣賞女演員的表演,還當眾吐酒、扮演酒神狄俄尼索斯——當時宴會中很受歡迎的小把戲——駕著戰車衝擊獅群。愷撒容忍了他的粗野行為,因為他是個天生的戰士,有熱情,有衝勁,有剛強的意志。安東尼擢升很快,他也勝任他的職務。公元前48年初,愷撒冒著嚴寒渡過亞得里亞海,與龐培正面對陣。安東尼躲過風暴和龐培的艦隊,帶著另外四個軍團增援愷撒。兩大對手這邊猛攻一陣,那邊佯攻一陣,殺得天昏地暗。安東尼總是出現在最激烈的前線,不知疲倦地衝殺,成為兩邊最引人注目、被談論最多的人。

這種巨大的、邪惡的精力似乎感染了愷撒的所有士兵。如死神一樣,他們能靠敵人的鮮血維持自己的力量。愷撒的老對頭馬爾庫斯·比布盧斯指揮著龐培的亞得里亞海艦隊,“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也露天睡在船上,事必躬親,竭盡全力對付敵人”。9但愷撒依然突破了他的封鎖。被擊垮的比布盧斯因發燒不治而亡。在隨後的消耗戰中,龐培努力困餓敵人。愷撒軍團掘起草根,烘烤成麵包。他們把這種麵包投給對方,以顯示抵抗的決心。難怪龐培的部下“懼怕敵人的兇猛和堅韌,彷彿他們不是人,而是某種野獸”。10他們的將軍也是如此。當部下把愷撒士兵烘烤的麵包拿給龐培看後,他下令封鎖這個訊息。

但私下裡,龐培覺得沒什麼好擔心的。老吃草根誰都受不了,愷撒的人也不行。在加圖——他依然為每一個公民的死悲傷,不管是哪一邊的——的支援下,龐培耐心等著愷撒的軍團崩潰。這個戰略似乎成功了。公元前48年7月,在兩軍間的一塊空地上,愷撒的軍隊受挫。他放棄了亞得里亞海岸的陣地,突然向東方進發。回義大利的道路對龐培開放了。如果他是西塞羅預言的獨裁者,現在正是機會。然而,他沒有入侵義大利,也放棄了在海岸的陣地,只留下加圖指揮的一小隊人馬,自己向東追擊愷撒。儘管對手東轉西轉,忽南忽北,龐培一直緊隨其後,來到了希臘北部的巴爾幹荒原。這兒離法薩盧斯(Pharsalus)不遠,是一塊平坦開闊的空地,適於野戰。愷撒急於投入決戰,將軍團開到了龐培營帳附近。龐培不肯出戰。無論是錢糧的供應還是當地人心的向背,優勢都在龐培一邊,他耗得下去。每天愷撒都向對方搦戰,每天龐培都待在軍營不出戰。

但他的軍事顧問團不耐煩了。龐培陣營中的元老們想趕快行動,趕快消滅愷撒和他的軍隊。他們的大將軍怎麼了?為什麼不出戰?由於10多年來對龐培的懷疑和憎惡,“他們抱怨龐培著迷於指揮權,喜歡像對待奴隸一樣對待以前的執政官和司法官。”11龐培的對手不無同情地寫道。愷撒沒這些麻煩,可以不受阻撓地釋出命令,不必擔心有人譏笑他。但不論愷撒找什麼理由,最重要的在於他不是像共和國的捍衛者(champion)那樣戰鬥。龐培是。他非常看重這個稱號。他的同事們仍和過去一樣,嫉妒妄自尊大的人。他們要求龐培順從多數人的意願,展示他的能力,一勞永逸地擊敗愷撒。龐培勉強同意了。他釋出了命令,準備第二天的戰鬥。龐培把他和共和國的未來押在了一次戰役上,以此證明自己是個好公民。

那天晚上,元老們開始準備慶功宴,用月桂枝裝點營帳,還爭論由誰接替愷撒出任大祭司的問題。龐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進了大競技場裡的劇院,沿著階梯上到維納斯神廟。在那裡,他接受羅馬人的歡呼和掌聲,將戰利品獻給女神。龐培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夢可能會讓其他人高興,龐培卻記起來,愷撒的家世正是從維納斯傳下來的。他擔心他的榮譽正在溜走,一去不回,成為對手的榮譽。

噩夢被證實了。第二天上午,戰鬥開始了。儘管龐培的人馬是敵人的兩倍,被擊退的卻是他們。愷撒的人接到命令,不許投出標槍,要把它們用作矛,刺向敵人騎兵的臉部。他們都是貴族,很在乎自己的臉。這個戰術是愷撒發明的,他自己就曾是個十足的花花公子。龐培的騎兵掉頭跑了。接著,他的弓箭手和裝備很差的投石手被砍倒了。多米提烏斯領著龐培的左翼,在部隊潰散時被殺了。愷撒的人馬迂迴到了龐培的戰線,從後面發起攻擊。中午時分,戰鬥結束了。晚上,愷撒坐進龐培的營帳,使用龐培的銀製餐具,享用了龐培的廚師準備的慶功大菜。

夜色漸深,星光閃爍在酷熱的8月之夜。愷撒起身回到了戰場上。周圍全是死去的羅馬人,傷兵的哀號迴盪在法庫盧斯平原。“他們希望這樣,”12巡視著這個屠宰場,痛苦、悲傷的愷撒說道。他錯了。沒有人想要屠殺。這是一場悲劇,而悲劇還沒有結束。愷撒對龐培的勝利是毀滅性的,但共和國的問題並沒有離解決更近一點兒。羅馬和世界落入征服者手中——看起來是這樣。他將怎麼做?他能做什麼?在這場大災難後,愷撒將如何重建?重建什麼?

對龐培殘餘的軍隊,他展示了自己眾所周知的仁慈。在那些肯接受的人中,最令愷撒高興的是馬爾庫斯·布魯圖。戰鬥結束後,愷撒很擔心舊情人兒子的安全,特意派出人去找他。毫髮無損的布魯圖被找回後,愷撒接納他成為自己最親近的顧問。這既是出於個人的喜好,也有策略的考慮。布魯圖是個廣受尊敬的人。愷撒希望他的加入能鼓勵其他人效仿,使更頑固的對手也開始尋求類似的和解。結果還不算很讓人失望,西塞羅就認為結束戰爭比什麼都強。這種觀點幾乎讓他送了命。他不在法薩盧斯,而是和加圖一起留在了亞得里亞海岸。由於加圖的干預,他才沒被忠於龐培的人殺掉。當然,加圖想也不會想投降的事。他同他那支小部隊乘船去了非洲。僅此就足以使戰爭持續下去。為表明不屈服的決心,他宣佈不再剃鬚理髮,不再躺下吃飯。對一個羅馬人而言,這的確是個冷酷的決定。

當然,還有龐培。法薩盧斯戰役之後,他從軍營的後面逃走,到了愛琴海海岸。那些想領到愷撒賞金的人覺察到他的蹤跡,但他設法躲了過去,乘船去了米蒂利尼。這裡有他在羅馬建的劇院的藍本。此前,他把妻子科尼利婭留在了米蒂利尼。首次嚐到失敗滋味的龐培需要安慰,只有妻子能給他這種安慰。科尼利婭沒讓他失望。她的色鬼父親或許有辱先人名聲,但在聽到法薩盧斯的訊息後,科尼利婭知道該做什麼。一陣神魂顛倒,一陣淚水淋漓,一段米蒂利尼街道上的奔跑後,科尼利婭來到了丈夫的懷抱。妻子嚴厲地教訓了他,正告他永不放棄希望的重要性,使龐培這個久經沙場的古典英雄受到極大震動。他幾乎相信了這些:一場戰鬥失敗了,但東方沒有失去,戰鬥還沒結束。的確,在法薩盧斯,許多欠龐培人情的國王不是被殺就是投降了,但不是全部。其中一個國王特別重要,擁有地中海最富裕、糧草和船隻最多的國家。而且,他還只是個孩子,他的姐姐覬覦王位,發動了叛亂,使這個國家很容易落入東方主人之手——或者說,龐培希望如此。他釋出了命令,他的小艦隊向南方駛去。法薩盧斯之後不到一個月,龐培的船停在了埃及的平坦海岸。

他向國王派去了使者。在沙灘海灣搖晃了幾天後,公元前48年9月28日,龐培看到一隻小魚船劃過淺淺的海灣,直向他的船而來。來人用拉丁語對他歡呼,再用希臘語歡呼,然後邀請他上漁船。龐培擁抱了科尼利婭,與她吻別後上了船。小船朝著海岸劃時,他試圖跟船上的人交談,但沒人理他。龐培不安地向岸上看去,看到了國王托勒密(Ptolemy)十三世。這個男孩兒戴著王冠,穿著紫袍,等在那裡。龐培放心了。在感覺船底碰到了沙子時,龐培站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羅馬叛徒突然拔出劍,刺穿了他的背。更多的劍刺了過來,鮮血噴湧而出。“龐培忍耐著,用雙手掀起長袍遮住了臉,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虛弱地發出一聲呻吟。”13偉人龐培就這麼死了。

科尼利婭站在甲板上,目睹了這一切。就在不久前,龐培還是羅馬共和國最偉大的人。如今,埃及人割下他的頭,任他赤裸的身體像垃圾一樣倒在岸邊。科尼利婭和船上的水手毫無辦法,什麼都做不了,還得趕快掉頭逃往外海。留下的只有一個龐培的人,他跟主人一起上了漁船。現在,他在岸上為主人準備火葬用的柴堆。根據普魯塔克的離奇說法,在做這件事時,碰巧有一個老戰士、一個參加過龐培的第一次戰鬥的老兵也來了,兩人共同完成了他們虔誠的任務。屍體焚燒後,一個石堆堆了起來,作為火葬地的標誌,但沙子很快覆蓋了它。那個地方再也找不到了。什麼都沒留下來,只有裸露的、無邊無際的沙子,荒涼、平坦的沙灘一直延伸很遠很遠。

<h3>大都會的女王</h3>

尼羅河三角洲一直險惡無比,地勢低又沒什麼特色,到埃及的水手們老是找不到路。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指引他們,那就是在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晚間南方天空中的一點兒閃爍的光芒。白天時,他們看出那不是星星,而是一個巨大的燈塔,老遠就看得見。法羅斯島燈塔(Pharos)是希臘人建造的最高的建築物,由於旅遊小飾物的廣泛流傳,也最容易辨認。大燈塔是一個視覺與工程奇觀,是一個特大城市——地球上最棒的地方——的完美標誌。

連羅馬來的旅行者都不得不承認,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是個特別的地方。在龐培被殺三天後,愷撒的船劃過了法羅斯島,來到了這個比羅馬更大、14更國際化、更美麗的城市。如果說破舊的、迷宮般的羅馬城簡單粗陋,代表著共和國的樸實美德,亞歷山大里亞則象徵著一位國王的成就。當然,不是所有的國王。亞歷山大大帝的墳墓像護身符一樣,立在他建造的這座城市中。格珊狀的街道旁有雄偉的柱廊,靜靜聆聽著孤寂的海濤聲。它們是這位馬其頓征服者於3個世紀前設計的。曾經,這裡只有一片沙地,空中只有沼澤地的群鳥盤旋。如今,一個精巧的人造龐然大物綿延伸展在海邊。這是世界上第一座有編號地址的城市。它的銀行潤滑著東西方的貿易,世界各地的貨物在它的碼頭裝卸。它的圖書館擁有70萬卷藏書,其雄心壯志是囊括人們寫出的每一本書。它甚至還有自動售貨機和自動門。亞歷山大里亞的一切都是頂呱呱的。西塞羅雖然常把羅馬之外的地方稱作“可憐的鄉下”,15亞歷山大里亞卻是個例外,是個能與羅馬競爭世界中心的城市。“是的,”他承認,“我夢想著去亞歷山大里亞,夢想很久了。”16

他不是唯一一個為它著迷的羅馬人。埃及的富庶無處能比,哪位總督征服了亞歷山大里亞,他就掌握了地中海的搖錢樹。長期以來,這一前景毒化了已經很汙濁的羅馬政治空氣,人們為此無休止地進行著幕後活動,爆出一樁樁賄賂醜聞。然而,無論克拉蘇還是龐培都沒能獲任埃及指揮官。依據不成文的規則,太誘人的獎賞也是遙不可及的獎賞。在大多數公民看來,讓埃及的王朝管理自己更安全,更有利可圖。這個連續的王朝非常適合扮演共和國傀儡的角色:它很穩定地替它的保護者壓榨自己的臣民,同時又很虛弱,對羅馬構不成一星半點的威脅。這是希臘人的最後一個獨立王國,原來由亞歷山大的一名將軍建立,曾經在東方稱王稱霸,如今只能屈辱地勉強維持著。

也只能這樣。在海濤聲中看著龐培被殺的有一位是托勒密——叫這個名字的埃及君主早已習慣忍受一切侮辱,願意為保持權力而胡作非為。在東方,所有的希臘王朝都很貪婪、墮落,沉溺於聲色享樂。托勒密自不例外,還增添了傳自埃及法老的一項新特徵:毫無顧忌的亂倫。近親繁殖的後果十分惡劣,不僅體現在宮廷密謀的血腥嗜殺,而且,即使以當時的王權標準來看,王朝的衰敗也是極其突出的。羅馬人公開把托勒密王朝看作一個怪物,一有機會便說個不停,甚至認為這是共和主義者的責任。如果國王肥胖而虛弱,來訪的總督會興致勃勃地和他一起在亞歷山大里亞的街道上行走,看著他在自己精緻的袍子裡搖搖晃晃,大汗淋漓地勉強跟著。還有其他生動的方式表達羅馬人的輕蔑。加圖在治理塞普勒斯期間,有位托勒密國王前來訪問。剛好,他正拉肚子。眾目睽睽下,加圖就坐在馬桶上會見國王。

就在埃及進行著爭奪王位的生死之戰時,愷撒來了,只帶了不到4000人。與其說是缺少軍隊,倒不如說他在故意顯示自己滿不在乎的態度。踏上海岸時,他對托勒密家族的輕視更加明顯了。在港口,龐培的人頭被當作禮物交給了他,愷撒大哭起來。不管對手的死令他私下裡感到多麼輕鬆,他很為女婿的命運難過,尤其在發現這樁罪行的背景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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