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共和國之死(1 / 3)

<h3>最後的抵抗</h3>

寒來暑往,四季不斷更替著,無論有沒有危機。鮮花盛開的春天是時尚階層離城休假的時間,公元前44年的4月也不例外。愷撒被殺後的幾個星期,羅馬漸漸人去城空。能把這個恐慌的城市甩在身後,那些鎖好房屋出門的人一定覺得很寬慰吧。可是,在鄉村也不是沒有問題的。西塞羅去了羅馬南部他最喜歡的一處別墅,發現那兒到處是建築工人。於是,他繼續往南,去那不勒斯灣。在那裡,他也很快被土地測量員包圍了。他在普特里的零售業已有不穩的跡象,有兩間商鋪倒閉了。“連老鼠都搬出去了,”西塞羅嘆道,“更不用說那些承租人了。”然而,這位地主從蘇格拉底身上找到了靈感,故作姿態地表示對自己產業遇到的麻煩不以為意:“永生的眾神啊,這些俗事與我有何干呢?”1

哲學能提供的安慰是有限的。在其他時間裡,西塞羅承認他的心情無法平靜。“過去的時代,”他抱怨說,“讓我的消化不良越來越嚴重。”260多歲的西塞羅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場失敗。不僅是政治生活,最近幾年,他的家庭也出現了問題。首先,在無數次爭吵後,西塞羅跟共度了30多年時光的妻子離了婚。然後,他和自己富裕的被監護人好上了。她才10多歲。人們嘲笑他一大把年紀還娶一個處女,他則下流地反駁道,她的處女時代就要結束了。她也不會一直是新娘。婚禮才過幾周,女兒圖利婭死於產後綜合徵。西塞羅傷心欲絕。他的新婚妻子從一個可人兒變得讓他無法忍受,被打發回了孃家。西塞羅獨自體會著悲痛的滋味。圖利婭既熱情又聰明,是父親最貼心的人。她走了,留下西塞羅倍感淒涼。朋友們難過地看著他如此自傷自憐,試圖喚起他作為公民的責任感。但那些曾經激動人心的話語,如今只能加深他的絕望感。西塞羅對一個前來安慰他的朋友解釋道:“以前,當我在公共生活遭遇挫折時,家是避風港。可現在,家庭出現這樣的不幸,我無法在國家事務中找到慰藉。我要遠離廣場和家。”3透過西塞羅的悲傷來看,共和國同他的女兒有幾分相像:一個那麼年輕的女人,如女神一樣被人深愛著……並且死去了。

然後就到了3月15日。布魯圖舉起沾著愷撒鮮血的匕首,高喊著西塞羅的名字,慶賀自由的恢復。西塞羅既驚駭又高興,歡呼共謀者為英雄,把殺死愷撒的行為稱為一項光榮的偉業。但這僅僅是一個開端——西塞羅不久就心煩意亂地感到,可能連個開端都說不上。布魯圖和卡修斯打倒了愷撒,卻沒想要摧毀他建立的政權。相反,謀殺者和愷撒的心腹訂立了尷尬的和平協議。結果,他們一天天地失去了主動。在親愷撒人士的威脅下,布魯圖和卡修斯被迫離開了羅馬。西塞羅曾催促他們採取更無情、更堅決的措施,此時批評他們的戰略是“荒唐的”。據說,共謀者之所以沒讓他參與計劃,主要是擔心他因年事已高而變得膽怯了。現在,這個老人以恰切的話回擊了他們。他抱怨說,面對消除暴政、恢復共和國的神聖任務,共謀者有“成年人的勇氣,看得卻只有孩子那麼遠”。4

即使在深深的絕望中,精明老政治家的角色仍是他所喜愛的。誰能否認他有這個權利呢?對年輕一代人來說,這個來自阿爾皮努姆的暴發戶幾乎成了偶像、傳統的化身,以及那個偉大人物輩出的時代的活化石。甚至愷撒派的人對他也很有興趣,雖然他對謀殺持肯定態度。在普特里郊外度假時,一個特別的年輕人前來拜訪,向西塞羅致敬。這個年輕人長著一頭金髮,眼睛很明亮,年齡還不到18歲。他是蓋烏斯·屋大維(GaiusOctavius),獨裁官的甥孫。一個月前,他還在巴爾幹半島,與準備去征服帕提亞的軍隊在一起。聽到愷撒被殺的訊息後,他立刻乘船趕往布林迪西。根據愷撒的遺囑,他已被正式收養,名字也應改為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屋大維。養父的老兵簇擁著他。耳邊迴響著他們的歡呼聲,屋大維離開布林迪西去羅馬。他不是直接往首都趕,而是中途先去了那不勒斯灣。在那些度假別墅中,他請教了許多愷撒派的重量級人物,拜訪了西塞羅。這一次,令人尊敬的共和主義者表現出對奉承的免疫力,沒顯出對屋大維有什麼興趣。無論如何,作為愷撒的繼承人,追緝殺害養父的兇手是他的神聖責任。這樣一個復仇者怎麼可能是好公民?“不可能,”西塞羅輕蔑地說。5他用年輕人原來的名字屋大維稱呼他,而不是屋大維更喜歡的尤利烏斯·愷撒。6對西塞羅而言,尤利烏斯·愷撒有一個就夠了。

儘管如此,他對屋大維也沒有太多的戒心。離開普特里時,除了名字的一點兒魔力和繼承全部遺產的決心外,這個年輕人一無所有。在羅馬這樣的政治角鬥場,那些都算不上決定性的資格。而且,對愷撒派的頭面人物來說,它們甚至還是令人惱火的,更別提愷撒的敵人了。雖然獨裁官提名屋大維做自己的法定繼承人,但還有很多其他人——如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實權的人——他們的眼睛也貪婪地盯著死去的主人留下的遺產。既然愷撒走了,羅馬的大人物們的野心又有了自由的表現空間,但不是用布魯圖和卡修斯預想的那種方式。“自由恢復了,”西塞羅心情複雜地寫道,“但共和國沒有。”7

他接著寫道,那是“史無前例的”,而且前景令人恐懼。被內戰毒化了的舊規則、舊傳統,是不是未經修復就已回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羅馬離一種扭曲的、鮮血浸透的新秩序不遠了。在這種秩序中,行政官不如軍隊重要,合法的方式比不上直接的暴力威脅。公元前44年夏,它的苗頭已經開始顯現。軍事巨頭們不停地走訪愷撒安置老兵的那些殖民地,討好它們,賄賂它們。連布魯圖和卡修斯也加入了。毫不奇怪,愷撒的老兵對他們的反應很冷淡。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兩人不情願地得出結論:義大利已經不安全了。他們悄悄地溜走了。據說,他們去了東方,但人們不敢肯定。他們曾自封為解放者,如今卻不得不開始逃亡生活,痛苦地承認了他們的失敗。

對那些打算擁戴他們為領袖的人而言,這是一場災難。在布魯圖和卡修斯離開後,留在最需要的地方——在元老院和羅馬人民面前,在這個給了共和國以自由的城市裡——保衛共和國,這要有更大的勇氣。如今,誰應該站出來?人們的眼睛看向了西塞羅。但驚恐的他已從羅馬消失了。猶豫很長時間後,他決定去雅典。他的兒子說是在那裡讀書,實際上已成了學校最出名的酒鬼。焦慮的父親急於將兒子帶回正路。但他的船剛剛出發,就被惡劣天氣趕回了港口。等待風暴平息的時候,西塞羅知道了羅馬人對自己的看法。“好嘛!拋棄了你的國家!”8一向冷靜的阿提庫斯也在信中這樣寫道。西塞羅又是羞愧又是自負,總算鼓起了一點兒勇氣。當然,他也意識到,堅持立場是自己的責任,他應該抵制那些軍方人士。於是,行李又被撿了出來,西塞羅掉頭趕往羅馬。

雖然算不上不顧一切,這也是他一生最勇敢的決定。即將開始的是一場生死之戰,西塞羅沒有軍團,有的是無人可及的演講才能、老到的政治技巧,以及他的聲望。羅馬人用歡呼聲迎接他。西塞羅與愷撒派的高層人士建立了聯絡,希望把他們拉進恢復憲法的大業中來。他有兩個特別的目標:奧盧斯·希爾提烏斯(AulusHirtius)和維比烏斯·潘薩(VibiusPansa)。兩人是愷撒的著名軍官,已被獨裁官定為公元前43年的執政官候選人。當然,在西塞羅看來,不經過選民就事先分配行政官職是嚴重的違法行為。不過,現在是危機時期,西塞羅不準備追究。按亂世的標準來說,他們兩個還算謙虛,甚至還向西塞羅請教公開演講的學問。的確,西塞羅已排除了一些不適合擔當執政官的人,其中最危險的是馬克·安東尼。他是當時的執政官,掌握著一支軍隊和愷撒的財富。

依照西塞羅的看法,勇敢、大方、有魅力是安東尼最吸引人的地方,但這些性格特徵讓現任執政官更危險。說到對女人的口味,在追求富爾維婭多年後,安東尼終於將克洛狄烏斯的驕傲寡婦追到了手。西塞羅覺得,這個傢伙既好色又愛炫耀,跟克洛狄烏斯一樣是害群之馬。還有更可憎的一個幽靈,站在安東尼身旁。“我的命運怎麼總是這樣,”西塞羅沉思道,“在過去20年裡,共和國的敵人也是我個人的敵人?”9無疑,喀提林的陰影無聲地嘲笑著這個問題。事實上,在公元前44年,西塞羅的自負甚至超過了他以前擔任執政官的時期。譴責安東尼的時候,他是在向國家領袖宣戰,而不是如喀提林那樣,面對的是公開的叛亂者。但他毫不猶豫地認為,安東尼是同喀提林一樣的怪物,不把它的頭砍下來,共和國不可能復原。西塞羅自封為法律的代言人,此時開始做打垮安東尼的準備工作。

與以前投身的許多次戰役一樣,偉大的演說家對安東尼的攻擊激昂慷慨,冠冕堂皇。藉著在元老院發表的一系列激動人心的演說,西塞羅試圖讓同胞們從絕望的麻木狀態中甦醒過來,喚起他們內心最深處的理想,喚醒他們對過去的回憶,指示他們未來的方向。“活著並非只是有呼吸。奴隸沒有真正的生命。所有其他民族都可以忍受奴役狀態,但我們的城市不行。”演講歌頌了羅馬人的自由,高度肯定了共和國曆史上的英雄主義,表達了對榮光褪色的憤怒。“恢復自由是一項光榮的事業,為之獻身勝過畏縮不前。”10

古代先賢不乏前例。西塞羅以生命作賭注,最終證明自己未偏離他畢生護衛的理想。然而,演講涉及的還有其他一些古老傳統。共和國公共生活中的黨派鬥爭一向很激烈,政治辯論的特徵是不留情面。在攻擊安東尼時,西塞羅將講演技巧發揮到了極致。激昂的戰鬥號令伴隨著兇狠的人身攻擊,貫穿全部演講的還有一條線索,即對醉鬼安東尼的諷刺:嘔吐物中有一堆堆的肉食,追求男孩子,調戲女人。惡毒、滿懷仇恨、不公平——不過,公民的言論自由正是自由共和國的一個標誌。西塞羅已壓抑了太長時間。如今,在最後的輓歌中,他講來全無顧忌;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他上升到了另一種境界。

正如大風中點火把需要引火物,西塞羅也需要一番幕後政治活動。那種活動早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要讓愷撒派的軍人反對彼此,反對安東尼,就像在共和國的歷史上,對立的貴族們互相攻擊一樣。希爾提烏斯和潘薩早對安東尼起了疑心,但西塞羅不滿足於只有兩位執政官候選人,他還想召集更多的重要人物。幾個月前,他曾慢待過屋大維,現在可沒有人會這麼做了。

對這位年輕的愷撒,眾神清楚地表明瞭他們的讚賞態度。屋大維首次進入羅馬那天,天氣晴朗,天空中沒有云彩,但太陽周圍出現了彩虹,彷彿是他的冠冕。三個月後,又發生了更驚人的現象。為紀念被謀殺的父親,屋大維安排了一場表演,期間有彗星劃過羅馬上空。興奮的觀眾歡呼起來,看作是愷撒靈魂的降臨。私下裡,屋大維把彗星當成自己前程的證明,但他對觀眾們的意見公開表示贊同。他應該如此。即使對愷撒的繼承人而言,成為神的兒子也非常榮耀。“你,年輕人,你的一切都來自你的名字,”11安東尼諷刺道。如果說屋大維有些奇妙的好運氣,他利用遺產的技巧也可圈可點,連討好大眾的老手安東尼都被比了下去。人們要求他交出愷撒的財產,支付已答應給民眾的那部分。安東尼很不情願。屋大維則抓住時機,冷靜地拍賣了自己的一些房產,墊付了那部分錢。

他得到的回報是民心,不僅是城市的民眾,也包括愷撒的老兵。他與安東尼競爭支持者,很快擁有了一支3000人的私家武裝——當然,完全不合法。靠著這支武裝,他佔據了廣場。雖然面對安東尼的一支更大的部隊時,他不得不退下來,但屋大維仍是安東尼的眼中釘。

此時已到年底,安東尼的任期即將結束。為確保權力基礎不失,執政官去了北方,渡過盧比孔河到了高盧。他宣佈自己是行省總督。然而,曾參與謀殺愷撒的德西莫斯·布魯圖擋在他的前面,也聲稱擁有那個職位。他堵在摩德納城(Modena),比比看誰熬得過冬天。安東尼則繼續前進,將德西莫斯困在城裡。內戰再次爆發。在愷撒的兩個前副手鬥得難分難解時,愷撒的繼承人躲在後面,成了一個動向不明的危險分子。他會投到哪一邊?他的野心有多大?

屋大維說,他只向西塞羅吐露過心事。第一次會面後,他不停地討好西塞羅。後者仍懷疑他的動機,痛苦地抵制著讓他代表自己的誘惑。一方面,如他哀怨地向阿提庫斯說的,“看看他的名字,他的年齡!”12這個年輕人請教個沒完,稱他為“父親”,堅持說自己及其追隨者擁護共和國。西塞羅能相信他嗎?另一方面,西塞羅思索著糟透了的危機局面:還會變得更糟嗎?到12月,北方戰爭的訊息傳來,西塞羅終於下定了決心。20日,他在坐得滿滿的元老院發表演講,繼續攻擊執政官安東尼,要求給予屋大維——“是的,還是個年輕人,幾乎是個孩子”13——為了虛偽的公共榮譽而招募一支私家軍隊的權利。可以理解,有些元老對這項提議表示驚訝,西塞羅則說共和國應該信任屋大維。“我可以擔保,元老們!我發誓保證這一點!”西塞羅完全清楚,他保證得太多了。私下裡,他並非不看好屋大維。這個年輕人多次坐在他的旁邊,汲取他的智慧和共和國的古老理想。誰說得清他能走多遠呢?不管西塞羅教得怎樣,如果屋大維證明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等時機成熟的時候,西塞羅有別的辦法對付他。“應該吹捧這個年輕人,榮耀他,把他吹到天上去。”14換句話說,就像愷撒那樣。

這正是評論西塞羅作風的輕率妙語,過去曾陷他於難堪的境地。這個笑話傳遍了羅馬,屋大維也聽說了。對此,西塞羅只好尷尬地聳聳肩。無論如何,屋大維不過是他編織的聯盟的一環,還不是最重要的一環。公元前43年4月,羅馬人的兩位執政官奧盧斯·希爾提烏斯和維比烏斯·潘薩終於開始對付安東尼了。屋大維作為他們的副手,率著兩個軍團出發了。接連發生了兩場戰鬥,安東尼被打敗了,不得不退到阿爾卑斯山的那一邊。勝利的訊息傳到期待著的羅馬,似乎確證了西塞羅高風險、高賭注的政策。如過去擔任執政官的歲月,西塞羅又被歡呼為國家的拯救者。安東尼被正式宣佈為公敵。共和國似乎得救了。

然而,又有使者來到羅馬,帶來殘酷的、令人痛苦的訊息。兩位執政官都死了,一個死於戰場,一個因重傷不治而之。毫不奇怪,屋大維不願與德西莫斯·布魯圖有任何聯絡。安東尼迷惑不解地逃走了。沿著阿爾卑斯山那一邊的海岸,他進了愷撒前副手馬爾庫斯·雷必達的行省。這位“騎兵統率”有7個軍團,兵強馬壯。隨著安東尼的接近,它們的動向變得舉足輕重。在給元老院的信中,雷必達重申了他的忠誠,可他的軍隊全是愷撒的老兵,逼迫統率改變了決心。5月30日,在兩支軍隊聯歡數日後,安東尼和雷必達訂立了協議,正式結為聯盟。德西莫斯·布魯圖的人馬比他們少得多,試圖逃走,但被一位高盧酋長出賣後殺掉了。元老院的軍隊迅速煙消雲散。幾周前安東尼還在逃命,現在變得比以前更強大。如今,只有年輕的屋大維擋在他通向羅馬的路上。

屋大維將何去何從?首都傳播著各種流言,焦急地等待著。它不用等太久。7月底,屋大維的一個百人隊長突然出現在元老院。在元老面前,他要求把空缺的執政官職位給他的將軍。元老院拒絕了。百人隊長將斗篷撩到一邊,手按劍柄。“如果你們不讓他做執政官,”他警告道,“那麼,它會。”15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另一個愷撒渡過了盧比孔河。屋大維已有了8個軍團,而且沒有人對抗他。西塞羅的希望全破滅了,痛苦地和元老們一起迎接屋大維。他絕望地為屋大維準備了新的建議、新的計劃。“然而屋大維沒有理他,只是嘲弄地說,西塞羅是朋友中最後一個來歡迎他的。”16

西塞羅被允許——或者被命令——離開羅馬,去了他最喜歡的鄉間別墅。那裡的建築工程已經完成,主人毀滅了的政治生涯卻無法修復。它完了,還有許多別的將同它一起完結。在絕望的沉默中,西塞羅看著他的門徒不斷取得勝利。8月19日,不到20歲的屋大維正式當選為執政官。接著,在將殺害愷撒的人定名為叛徒後,他離開羅馬往北方進發,迎向安東尼和雷必達南下的軍隊。現在,愷撒派領袖們是整個帝國西部的主人。他們之間沒有發生戰爭。在麥迪納(Medina)附近一條河流中的小島上,安東尼和屋大維見了面,互相擁抱,互相親吻臉頰。他們的軍隊分別列隊在河的兩岸。與雷必達一起,他們坐下來瓜分世界,宣告了共和國的死亡。

當然,他們用熟悉的、似是而非的字句掩蓋真實意圖。他們說那不是共和國的訃聞,而是共和國秩序的重建方案。事實上,他們正在對它執行死刑。作為小島會議的結果,三人執政建立起來。與以前的龐培、愷撒、克拉蘇不同,它不是那種鬆散和不穩定的聯盟。這一次的三人執政是正式建立起來的,將擁有強大的權力。在五年的時間裡,三人享有整個帝國的總督權力,可以按他們的心意透過或否決法律,無須諮詢元老院和羅馬公民。軍事法律將適用於神聖的羅馬。這實際終結了羅馬人400多年的自由權利。

共和國之死將用鮮血來確認。三巨頭同盟不認同死去的領袖的仁慈政策,追溯到更早的一位獨裁官那裡尋求靈感。宣告公敵的做法恢復了。在羅馬,這一點早有冷酷的、無可置疑的徵兆:狗像狼一樣嚎叫;狼從廣場跑過;天空發出巨大的叫喊聲,還伴隨著武器碰撞聲和馬蹄聲。三巨頭同盟進城的幾天內,公敵名單上的人數不斷攀升。關於要把誰列入名單,三人進行了激烈的討價還價。他們要支付超過60個軍團的軍餉,急需錢,這是影響決定的最主要因素。和蘇拉時期一樣,財富結出了死亡之果。一些流亡在外的人也進了名單,比如在陽光下享受著不義之財的瓦萊斯也被殺了,據說是因為他的“科林斯青銅器”。17一些人因為派別原因被殺,被認為有可能成為新政權的反對者。還有一些成了個人恩怨的犧牲品。最顯無情的是,為證明對三人執政的忠誠,安東尼、雷必達、屋大維每人拋棄了一個他們本來會救的人。於是,安東尼同意將他的叔叔列上,雷必達犧牲了一個兄弟。屋大維寫的是他曾稱為“父親”的那個人。

雖然如此,西塞羅仍有機會逃脫。他比那些追求賞金的人先得到公敵宣告的訊息。與往常一樣,他嚇得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沒有出海去找布魯圖和卡修斯——他們在東方召集了一支龐大的軍隊——相反,他手忙腳亂地從一個別墅逃到另一個別墅,就像他以前流亡時那樣。加圖曾對他說,噩夢比死亡更糟。最終被發現後,西塞羅從轎子中伸出頭來,迎向刀劍。這是角鬥士的動作,西塞羅一直很欽佩他們。在所有重大的、危急的政治鬥爭中失利後,西塞羅堅定地接受了他的命運。他像他希望的那樣英勇死去了:作為自由和言論自由的烈士。

他的敵人們也知道。那些追求賞金的人砍下了他的頭和手,送到了羅馬。富爾維婭——克洛迪烏斯的寡婦,現在是安東尼的妻子——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心滿意足地看著它們。她拿起那可怖的戰利品,對著西塞羅的頭吐痰,猛扯他的舌頭,用髮簪在上面刺。禍害夠以後,她才允許拿到廣場展示。曾寫過偉大的反安東尼演講詞的手也被釘在柱子上。他的舌頭受過針刺,如今沉默了;但在羅馬人的眼裡,它依然雄辯滔滔。西塞羅曾是共和國無與倫比的政治演說家。而現在,演講和自由政治的時代結束了。

<h3>勝者全得</h3>

三人執政建立一年後,在馬其頓腓利比(Philippi)郊外,自由共和國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一支愷撒派軍隊已經困在巴爾幹一處平原上,糧草短缺,但它成功地引誘敵人進行了決戰。布魯圖和卡修斯祭出東方軍團,控制了海洋,擁有無可匹敵的優勢:如龐培在法薩盧斯一樣,他們完全可以跟敵人耗下去。然而,他們選擇了戰鬥。在羅馬史上兩場規模空前的戰役中,卡修斯和布魯圖先後倒在自己的劍下。死於屠殺的還有另外一些著名人物:一個盧庫勒斯,一個霍騰修斯,一個加圖。最後這位丟掉頭盔,衝入愷撒派軍中,顯然想效法他的父親,寧死不受奴役。他的姐姐也一樣。在羅馬,高貴的鮑西婭等待著腓利比的訊息。聽說弟弟和丈夫布魯圖都死了,她掙脫怕她做傻事的朋友們,衝向火盆,吞下了燃燒著的煤塊。雖然是女人,鮑西婭骨子裡也是羅馬人。

在一個沒了自由的國家,這有什麼意義呢?舊日的定義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並不表示自由高於一切,高於生命。儘管死得很有英雄氣概,但沒有多少人效仿鮑西婭。如今,腓利比塵埃已定,最執著於共和國理想的那些人都死了。他們中出自貴族家庭的比例極高。這些人的死造成的損失是無可彌補的。在羅馬人的心目中,古老家族的後代身上凝聚著城市的歷史。一幢豪宅的毀滅總是被公眾視為可哀痛的事。整整一代貴族灰飛煙滅,無論死在追求賞金的人之手,還是在馬其頓的塵土和蒼蠅中,對共和國都是生死攸關的大災難。羅馬失去的不只是四濺的鮮血,不僅是一條條生命。

勝利的三巨頭同盟中,安東尼有著最鮮明的感受。在他成長的年代,自由仍有實質而非僅是口號。如今,它的死亡令他悲痛。在腓利比的戰場上,他找到布魯圖的屍體,恭敬地用斗篷包裹起來火化,將骨灰送給塞維利婭。他的權位已經鞏固,不必再用血腥之事玷汙它。作為三巨頭同盟的一員,他沒有回悲聲一片的義大利,而是留在東方,扮起偉人龐培的角色。隨著從希臘向亞洲的不斷推進,很明顯,他的樂趣所在與傳統的共和國總督們沒什麼兩樣:狠狠地盤剝希臘人,同時表現得像是個希臘文化的愛慕者;扶植地方王公;與帕提亞人作戰。這些熟悉的做法令頑固的共和主義者頗感安慰。布魯圖部隊的殘餘分子退求其次,轉向了安東尼。漸漸地,合法的事業在東方失去了人力基礎。

如果說自由的共和國還有恢復的希望,那隻能是在羅馬。然而,羅馬掌握在看來是它最兇惡的敵人手中。冷酷的屋大維心裡想著復仇,被腓利比的戰敗者痛斥為自由的謀殺者。戰場上,這些用鎖鏈串在一起的共和主義俘虜走過征服者,熱情地向安東尼致敬,對年輕的愷撒卻只有詛咒和嘲笑。腓利比後的幾年裡,屋大維的名聲也沒好到哪裡去。雷必達被兩位同事發配到了非洲。安東尼在東方作威作福。於是,最易招人記恨的任務落到最年輕的三巨頭同盟成員頭上:為歸來的老兵尋找土地。30萬經過戰爭洗禮計程車兵等待安置,屋大維拖延不起。在高效率地實施安置計劃的過程中,他無法避免社會革命給鄉村帶來的苦難。尊重私有財產一直是共和國的基石之一。如今,隨著共和國的傾覆,委員會(commissar)可以隨意抵押它們。農民被從土地上趕走,得不到一點兒補償。他們或是進了奴隸的工棚,或是做了盜匪。像在斯巴達克時代一樣,義大利成了強盜的世界。武裝匪徒肆意橫行,甚至敢於搶劫城鎮。痛苦與絕望四處蔓延。鄉村陷入無政府狀態,農業歉收,羅馬人開始捱餓。

饑荒由於另一種熟悉的災禍而更顯嚴重。20年前,龐培蕩平了海盜。如今,他們又回來了,首領是龐培的兒子。在西班牙,塞克斯圖斯逃脫了愷撒的報復,乘亂佔據了西西里,擁有250艘艦船。隨著對航線攻擊的加劇,他扼住了羅馬的咽喉。公民們因飢餓而日漸消瘦,城市的“皮”也被一層層剝下。商店都用木板封死了,神廟遭搶,大會堂的金子被洗劫一空。眼目所見,一切繁華的景象都讓位給戰爭的需要。甚至在美麗的拜厄,屋大維的工匠們也舉起了錘子。在不遠處的盧克林湖,原來養殖牡蠣的地方建起了海軍船塢,稱得上時代變遷的見證。歷史消退了;沿著一條熟悉的線索,英雄史詩成了一場拙劣的模仿劇。又一次,一個龐培在同一個愷撒作戰。比起巨人般的父親來,他們倒像是齷齪的賊。一個是海盜,一個是強盜,的確適合扮演搶劫失去自由的城市的將軍。

不過,雖然塞克斯圖斯給國家帶來了苦難,是個不容忽視的危險分子,但他還不是愷撒派最致命的威脅。更大的危險存在於三巨頭同盟自身,其後果將震動整個羅馬世界:正如前三巨頭同盟最終相互撕咬至死,後三巨頭同盟看起來也要步其後塵了。公元前41年,屋大維剛從腓利比回來沒幾個月,就差點兒發生這種事。安東尼還在東方時,好鬥的妻子富爾維婭在義大利挑起一場叛亂。屋大維殘酷地迅速應對,勉強將它鎮壓下去。說到報復富爾維婭本人,屋大維只限於就她慕男狂的話題做些筆墨文章。他在義大利的地位尚不穩固,不敢激怒安東尼。富爾維婭獲准去東方找她丈夫了。

巧合的是,她在見到丈夫前死了。公元前40年9月,在緊張的停戰氣氛中,安東尼和屋大維的代表在布林迪西見了面。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兩人間的協議重獲認定。為鞏固他們的約定,屋大維將他深愛的姐姐屋大維婭嫁給了那個鰥夫。兩人瓜分了帝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明確。只有塞克斯圖斯和雷必達還是障礙,但他們將很快被從遊戲場清除。

公元前36年9月,屋大維最終消滅了塞克斯圖斯的艦隊。後者逃往東方,被安東尼的人處死了。與此同時,雷必達越來越多地表現出被撇在一邊的不滿,屋大維則問也不問安東尼,正式剝奪了他三巨頭同盟成員的資格。年輕的愷撒比他的養父更牢固地掌握了羅馬,不在乎安東尼必然會抗議。雖然才27歲,他已經取得了驕人的成就。不僅是羅馬,不僅是義大利,半個世界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他和安東尼的統治仍是獨裁式的。在期滿之後,三巨頭協議立即於公元前37年被續簽,除了給羅馬人帶來了一些苦難外,它沒有什麼先例作為合法性的基礎。以前,共和國只在其他民族那裡認識到那種無助感。如今,它自己就很絕望。早在公元前44年,愷撒剛剛遇刺,他的一個朋友便警告說,共和國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這樣的天才都沒有辦法,別的人又能做什麼?”18羅馬人遭受著野蠻的蹂躪,不知何處是盡頭。傳統原則一去不返,有什麼可以替代它們呢?

共和國公民是如此絕望和沒有方向感,難怪他們會產生一些奇異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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