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 2)

獨木舟踽踽東行,風暴漸漸減弱,海上的作息越來越固定。黎明時,六名奴隸停止舀水,開始打掃獨木舟。農夫們在牲口群裡走來走去,把幾個小時前從海里抓來的魚和上船帆裡收集的淡水、拌上甘薯泥,扔給豬和狗們吃。雞可以吃幹椰子和魚肉,如果它們不快點兒吃完,就會有一些瘦長的黑色物體趁著奴隸們看不見,衝出貨艙搶走食物。所有的海上旅行,船上都會混進老鼠。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它們才是最後餓死的。這些老鼠靠吃死人屍體在海上支撐,能夠漂流很多很多天。

草屋裡的女人們醒來之後,女性奴隸會進屋倒尿壺,幹其他瑣碎的雜事。她們得把用塔帕樹皮隔開的茅屋一角清理乾淨,那裡是經期婦女待的地方。月經是禁忌,會招來死亡,此時,男女之間禁止任何交流。

但總的來說,在陸地上被嚴格執行的禁忌,到了擁擠的獨木舟上,只好暫時放鬆一些。例如,在岸上,不管哪個划槳手跟國王靠得像現在這樣近,或是踩到了國王的影子,甚至是踩到了斗篷的影子,都會被立即處死。但在獨木舟上,禁忌就沒那麼嚴格了。國王在船上走來走去時,難免會被人觸碰身體。水手們便像被詛咒了似的立刻縮回去,而國王卻毫不在乎這些冒犯。

與烹飪有關的禁忌也暫時中止了。船上沒有哪個人擁有傳統習俗所規定的崇高的御廚身份。同樣,負責給國王打掃便壺的人也沒參加這次航行。於是便由一名戰戰兢兢的奴隸負責把這些高貴的排洩物扔到海里去,而不是按照習俗規定,將其偷偷埋在一片聖潔的小樹林裡,防止敵人找到它們,並用邪惡的咒語咒死國王。

旅行中的女人們不方便。顯然,食物應該留給那些出力划槳的男人。狗和豬也得喂,以便能在新的土地上繁衍後代。因此,幾乎沒有什麼食物留給女人。正因如此,她們一有機會就放出魚線,目不轉睛地盯著魚鉤。她們逮到的第一條魚會獻給國王和特羅羅,第二條則獻給圖普那和他的老太婆,接下來的四條給划槳手,第七條和第八條餵豬,第九條餵狗,第十條餵雞和老鼠。如果還有多的,女人們才可以自己吃。

發放食物的時候也是萬般謹慎,一次只發一小片。到手的這點兒食物,滋味多麼好啊!男人們拿到那根又酸又硬的麵包果,放在嘴裡嚼的時候,往往回想起當年狂飲大嚼、揮霍無度的宴席。為什麼會把新鮮甘美的麵包果大把大把地丟給牲口呢?然而當國王命人開啟一個跟竹竿差不多長、裝著幹芋頭粉的容器的時候,最解饞的吃食——群島上的美食之王——才最終登場。國王把營養豐富的紫色澱粉分給大家。芋頭粉入口後會變得黏黏糊糊的。男人們都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芋頭粉很快就吃完了。乾麵包樹果的儲量也在急劇減少。甚至雨也停了。塔馬圖阿國王只得繼續削減食物的配給。最後,船員們每天只能吃兩口固體食物,喝兩小口淡水。女人和奴隸還得減半。除非女人們能釣到鰹魚或者在船帆裡收集到淡水,否則全體船員只得掙扎在飢餓的死亡線上。

淡水剛開始供應不足時,國王和特羅羅發現了一件所有處境類似的航海者都會發現的、令人瘋狂的煩心事:每當熾熱的陽光把人們烤得口乾舌燥時,每當船員們一心只想著喝上一口水時,總會有一場暴雨在獨木舟或左或右的一英里處不期而至,將大量淡水傾瀉到海中。暴雨就在咫尺,然而當人們發狂似的揮槳划過去時卻徒勞無功,因為當獨木舟到達時,暴雨已經移動了位置,只留下船員們發燙的雙手和更加難忍的焦渴。就連像特羅羅這樣的頂尖領航員也無法預知這種心血來潮的怪雨,從而趕過去截住。船員們只能耐著性子繼續劃。嘴唇發燙、雙眼冒火的他們,試圖不去理睬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暴雨,只是盼望著,如果像那些老水手一樣,意志頑強地劃下去,早晚有一場雨會降落在獨木舟上。

同時,在船上的男男女女之間,在那十二個沒主兒的女人和三十四個光棍之間,最奇異的情感產生了。也許用“沒主兒”這個詞來形容那些女人並不準確,其中有些人在波拉波拉島上已經是某些男人的妻子了。但是大家都清楚,在這次遠征中,只要一上岸,任何女人都必須接受兩到三個沒有妻子的男人做丈夫。沒人會對此大驚小怪。於是,在漫長的航行中,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開始謹慎考慮兩個選擇:要麼,跟那些已經確定了女伴的人建立親密的友情,以形成一個由三四個人組成的情投意合的小圈子,稍後可以分享一個女人,讓她作為大家共同的妻子;要麼,就仔細觀察這些未婚女性,好確定在自己的小組裡分享哪個女人才會讓大家都感到滿意。早在出海前的十五天,各個圈子的劃分就已經明朗。無需任何解釋,大家都十分清楚,某一個女人和某三個男人將組成自己的小家庭,共同撫養孩子;或者某對夫婦將接受兩個男性朋友,共同組成完整親密的小圈子。唯有如此,新的土地才能人丁興旺。大家還明白,每個女人在到達不能生育的年齡之前,都必須不斷地受孕。當然,在母豬和母雞身上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所有生物的頭等大事,就是要在一座空曠荒蕪的新土地上撒播生機。

第十一夜發生了一件大事。在觀星民族的心頭,沒有哪件事情能激起與之相提並論的感情波瀾。甚至拋棄奧羅的行動所引發的興奮歡樂也遠不如這次天文現象。

“西風”號不斷向北。對於船上的觀星手來說,很多曾熟悉的星星已經沒入那被後世觀星手們命名為“南十字星”的星辰以下。顯而易見,這些星星將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圖普那心情沉痛,甚至流下了熱淚。他追蹤著自己孩提時熱愛過的星辰,注視著它們依次沒入那永恆的天際。隨著海浪的沖刷,一個又一個星座被整個兒捲入海中,從此再不出現。

這情形固然令人痛惜,卻不至於引起恐慌。波拉波拉島人都是出色的觀星手。他們觀察星象細緻入微,建立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天文曆法,並發現了每隔幾年就需多加一天才能保證四季整齊有序。一年之中,各項儀式均按每月二十九天半來進行安排,因為用這種方法設定月曆較為簡便。他們每年十二個月的演算法以太陽為基礎設立。他們精準地預測到哪些新的星星即將出現,那些已經在天空中逡巡的星辰接下來會如何執行。只要稍微觀察一下月相,他們就能知道月亮正處在哪個階段。他們已經根據月亮在執行週期內的位置,為每晚月球和月份的關係都起了一個特殊的名字。像圖普那和特羅羅這樣的人甚至可以提前六個月就算出太陽會出現在哪個星座。所以,他們在北上的航行中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將失去幾顆熟悉的星星。同樣,他們也知道會迎來新的星星。他們正是懷著發現新星的喜悅之情,辨認出了在北方天空中出現的一顆顆迄今從未見過的星星。然而,即便動用全部的智慧,他們還是沒能猜到自己在第十一夜會有何種發現。

設定好航線後,他們便觀測起北方的天空。圖普那老人在跳躍不停的波浪上看到了一顆新的星星,它的亮度遠不如南方天空中那些巨大的燈塔。航海者們發現,北方的星星跟他們南方天空的星星相比,亮度大為遜色。然而這顆新星的確令人饒有興趣。

“看見它和‘長頸鳥星座’的兩顆星星排成一條直線的樣子了嗎?”圖普那問道。他所說的“長頸鳥星座”就是別處的觀星者眼中的北斗星。

起初,特羅羅沒能看見這顆耀眼的星星。它沿著地平線上下翻飛,一會兒出現在波浪之上,一會兒又消失不見。後來特羅羅找到了它,那是一顆明亮純淨、寒光熠熠的星星,在荒蕪的夜空中顯得十分突出。出於領航員的考慮,特羅羅說道:“那顆星星做導航用很理想……不過要是它能升得再高些就好了。”

圖普那說:“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們密切觀察,看它會落入夜空的哪個區域。”

第十二夜。兩人花了一整夜去研究這顆新的嚮導星。黎明到來時,兩人竟都不敢將自己親眼所見告訴對方。兩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預兆,因而不敢妄言。他們各懷心事,在黑夜的最後幾分鐘裡,兩位觀星手憂心忡忡地觀察著這顆新的星星。陽光照射下來,守夜工作結束了。兩人舔舔乾枯的嘴唇,明知難以入眠,仍然各自上床了。

第二天.剛過中午,兩人就各就各位,開始觀測天空。“還得等好幾個小時,星星才會出來。”圖普那小心翼翼地說。

“我在觀察太陽呢。”特羅羅謊稱。特哈妮為他拿來飲水,站在泰恩桅杆旁,含笑望著他,而她埋頭工作的丈夫根本不加理會。特哈妮於是又回到了船艙後面。

到了晚上六點,太陽輕快地離開天際,與在波拉波拉島上看到的懶洋洋的夕陽大不相同。夜空中,眾星浮現。“七目星座”赫然在目,祝福著獨木舟。過了一會兒,三星連線也高掛在非常靠南的位置,成了塔希提島最明亮的幾顆星星。然而兩人眼裡只有那顆不同尋常的新星。它高懸在夜空中,紋絲不動。兩位觀星手對著它又研究了整整九個小時。他們想盡一切辦法,繞過那個怎麼躲也躲不開的結論。他們動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手段,利用三角法測量夜空,然而那可怕的想法已確定無疑。兩人萬般無奈地得出結論。

先開口的是圖普那:“新的星星不會動。”

“它是固定的。”特羅羅附和道。

兩人這幾句隻言片語的含義與以往不同。過去,他們說起過那些猶如美麗的舞娘一般、不斷穿梭於各個星座的明亮星辰,並將那些“靜止星”與之比較。但他們也發現,這些所謂“靜止星”其實也是移動著的。它們從東方的天空中升起,在西方落下。一些在南十字星座周圍快速移動的星星會從一個位置快速滑落到另一個位置,其中有幾顆從未消失在海浪之下。不管哪種星辰,都會在天空中移動。而這顆新星則是紋絲不動。

“我們最好跟國王商量一下。”圖普那提議。當他們走到船後部時,塔馬圖阿還在睡覺。誰也不敢驚醒沉睡中的人,因為他的靈魂還在外遊蕩,害怕來不及鑽回沉睡者的眼角。失去了靈魂,人就會發狂。塔馬圖阿睡得正香。叔父慌張起來,不敢報告那一動不動的、不祥的星辰。

“你能咳嗽一聲嗎?”他問特羅羅。領航員咳了一聲,沒有用。

“有什麼法子讓他知道咱們正等著他醒過來呢?”圖普那不耐煩地問道。他走出茅屋,拿起一把船槳,拍了拍船幫。聽到這個聲音,國王像任何一個聽到動靜的船長一樣,立刻緊張地一骨碌爬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讓遊蕩在外的靈魂有充分的時間爬回眼睛裡。

“出什麼事了?”

“有個特別重要的預兆。”圖普那悄聲說道。他們指給塔馬圖阿看那顆新的星星,說道,“它不會動。”

三個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又觀察了一個小時,然後叫來老圖拉,問道:“泰恩在天上放了一顆不會動的星星。這說明什麼?”

老婦人執意又研究了一個小時,最後確認他們幾個的觀察是正確的。這顆新星的確沒有移動。可是,該如何解釋這個預兆呢?她停頓了一下,說:“泰恩主管所有的星星。如果他將這個神蹟呈現在我們面前,就說明他想訓誡我們。”

“什麼意思?”國王不安地問道。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預兆。”圖拉回避道。

“會不會是泰恩在我們眼前設定了一個固定不動的障礙?”塔馬圖阿問道。他的責任是在航行中按照天神的意願行事。其他人可以誤讀這些預兆,他卻絕對不可以。

“看上去的確如此,”圖拉說,“否則,為什麼這顆星星被放在那裡,像塊石頭一樣?”

巨大的恐慌籠罩著他們。假如泰恩反對這次出海行動,他們將全部丟掉性命。現在他們已經回不了頭了。“但是,”圖普那回憶道,“禱文裡頭說,當西風停止時,我們應該朝著新的星星的方向划槳穿過無風帶。這不就是那顆新的星星,固定在空中,為我們所用嗎?”

他們就這個樂觀的解釋討論了幾分鐘,覺得也有道理。於是眾人決定:在接下來的一天裡,繼續跟著西風隨波逐流,到黃昏時再將全部預兆放在一起綜合考慮。四人各自回到指定位置,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在那個夜晚餘下的時間裡,特羅羅獨自站在船頭,仔細觀察著這顆新的星星,腦海中漸漸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這個想法開始時並不清晰,彷彿遠方傳來的鼓點一般模糊,隨即,恍如泰山壓頂一般,令他無法抗拒。

特羅羅輕聲說:“如果這顆新的星星是固定的……假設它真的夜復一夜、每時每刻都掛在那兒,假如在這片新的夜空中,每一顆星星都能按照已知的模式與它聯絡……”方才那個強烈的念頭突然斷了線,於是特羅羅重新梳理了一遍。

“如果這顆星星靜止不動,那麼它與地平線之間必然保持著某種固定的距離……不,不對。我的意思是,從每座島嶼看去,這顆固定的星星必定保持著某種已知的距離……從塔希提島開始說起,我們確切地知道哪些星星會出現在塔希提島的正上方,也知道它們一年中每晚、每個小時的位置。那麼,如果這顆位置固定的星星……”

清晰的邏輯思維又中斷了。然而特羅羅隱約覺得,天神們一手操縱的某個宏大的藍圖正在逐漸清晰。於是他用一隻胳膊摟住天神泰恩的桅杆,將全部身心都傾注到這顆新星上。“如果它永遠掛在那裡,那麼每座島嶼必然都會與它保持著某種關聯。那麼,只要知道那顆星星的高度,就可以精確地知道自己還得向北方或南方再航行多遠才能到達要找的島嶼。只要能看到星星,就知道島嶼的位置!就能知道島嶼的位置!”

這個想法如此清晰。特羅羅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想通了一套全新的航海體系,全拜泰恩的禮物——那顆固定不動的星星——所賜,他想:“這片水域的水手多麼幸福啊!”一顆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確定緯度的星星。“天上的一切都有了固定的位置!”他兀自喊叫起來,“我將得以在這片天空下自由馳騁。”他歡喜地朝西邊看去,“七目星座”正朝他眨巴著眼睛。黎明即將到來,特羅羅對星星們悄聲說:“你們帶領我去的新大陸一定無比美妙,它周圍的海洋如此有序,它頭頂的星空如此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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