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 3)

他們順風走了很長一段路。東風吹著他們行駛了將近兩千英里。大多數時候,一天就可以走完一百五十英里的路程。現在,那顆固定的星星還留在跟原來差不多的高度,位於他們的右側。他們密切注視著“七目星座”的移動軌跡。日落時,特羅羅會向後傾斜他的椰子殼,以便在“七目星座”升起時捕捉旁邊的明亮星星。過上一會兒,那顆被沙漠居民命名為“天鷹座”的星座開始西沉,這時他就根據其中比較明亮的一顆調整船舵,讓它位於船隻前方,而“七目星座”則在船的後方,這樣就能一直保持在航線上了。

在這漫長的西行途中,正是塔馬圖阿國王早先執意訓練出來的紀律保證了旅行的正常進行。現在食物少得可憐,而且說不清是為什麼,這片水域的大量魚類都不肯上鉤。圖普那解釋說,這是因為它們生活在這顆固定星星下面,而波拉波拉島的魚鉤還未曾根據這一情況進行調整。每個女人和所有不划槳的男人都在海里放出了長長短短的魚線,然而收效甚微。

椰子沒剩幾個了,麵包樹果實還有一點點,芋頭已經沒有了。即使是那些豬——它們被視為此次旅行成敗的關鍵——也在捱餓。但在這種極端的狀況下,三十名划槳手還在不停地划著,他們奇蹟般地生存了下來。他們的胃部收縮成拳頭大小,在緊實的腹肌下縮成一丁點兒。在整整一個月的繁重勞動之後,他們的肩膀上已經找不到一點點脂肪,似乎就算什麼都不吃也能產生能量。沒有食物,也沒有足夠的淡水,所以水手們很少出汗。他們用曬得通紅的眼睛不停地在地平線上搜尋著可能出現的預兆。

第一個發現重要預兆的還是老圖拉。第二十七天的早晨,她看到了一小段被水流卷至此處的浮木,來自遠方的某棵樹。特羅羅趕緊滿懷希望地駕著獨木舟向它駛去。大家把這小段木頭拉上船,發現上面有四條陸地蠕蟲,於是把蟲子餵給了那幾只受寵若驚的雞。

“這段木頭在海里不到十天。”圖拉說。獨木舟比這塊浮木的移動速度快五至六倍,所以陸地似乎並不遙遠。老圖拉進入精神高度緊張的入定狀態,她不放過任何一種預兆,並用古老的禱文對預兆做出樂觀的解釋。

單靠禱文是救不了“西風號”的。訓練有素的水手馬圖在某一天的傍晚時分看到遠處有一群鳥兒沿著一條固定線路向西邊目的明確地飛了過去。“前方有陸地。它們正朝著那裡飛過去。”他喊道。圖普那和特羅羅表示贊同。幾小時後,星星升上天空,他們備感安慰地看到了“七目星座”,這證明他們確實已經到了旅途的最後階段。

“只需要幾天了。”特羅羅充滿希望地宣佈。

兩天後,餓得肚子疼的馬圖又發現了一隻鳥兒。這隻鳥可不是一般的重要,這可是一隻塘鵝,它在空中七十英尺的高度穩穩地飛行著。突然,它抬起翅膀,低頭朝海浪看去,然後像一塊扔出去的石頭一樣,一頭扎進海里。看上去它肯定會撞斷頭骨,然而這隻塘鵝嘴裡叼著一條魚飛上了高空。它飛快地將食物滑進食管,然後又拿出不要命的勁頭兒扎進水裡。

“我們肯定正在接近陸地!”馬圖喊道。但是甲板上的很多人認為塘鵝並不意味著陸地,那只是一隻會逮魚、走運的鳥兒罷了。

第二十九天。一大早,十一隻體形瘦長、長著神氣裂尾的黑鳥從棲息地出發去捕獵,它們居住的島嶼就在比地平線稍遠的某處。特羅羅注意到它們前進的方向跟自己的正好相反,這讓他感到歡欣鼓舞。他注視著這群急吼吼的鳥兒開始進攻一群正往水裡俯衝的塘鵝。這些捕魚高手們帶著獵物飛向空中,而裂尾鳥則向它們發動突襲,迫使它們丟掉口中的魚,進攻者們在半空中接住掉下來的食物,然後便飛走了。憑這些鳥兒的出現,可以推斷出陸地就在不超過六十英里的地方。圖拉和圖普那通力合作也有了同樣的發現。他們看到海浪中出現了一種特殊的波紋,這說明附近的海水碰到了暗礁,將回聲波傳了回來。然而很不幸,一大塊厚重的雲層擋住了西邊的天際線,甚至擋住了海面,沒有人能確切看到陸地在什麼地方。

“不要著急!”圖普那安慰著大家,“雲層散開的時候,注意看它的下緣。日落時,你們會看到它們在海島之上變成綠色,那是環礁湖的反光。”圖拉十分確信他們正在靠近某座跟波拉波拉島一樣也有個環礁湖的小島,她甚至確定了一個地點,回波好像就是從那裡產生的。圖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地方。

不出所料,黃昏時分雲層開始消散。圖拉第一個看到那座小島漸漸在前方顯出形狀。她喘著粗氣喊道:“哦,偉大的泰恩!這是什麼?”

“看哪!看哪!”特羅羅喊道。

就在那裡,就在他們的眼前,海中高聳著一座巨大的山峰,這龐然大物是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那山峰彷彿一隻海怪,峰頂呈現奇異的白色,壯觀地直指傍晚的落日。

“我們找到的是什麼樣的陸地啊!”特羅羅輕聲說道。

“這是泰恩的土地!”塔馬圖阿國王悄聲宣佈,“它直接通向天堂。”

獨木舟裡所有的人都注視著這座聖潔、偉岸的山峰,大家默默無語地向它致敬,突然,帕喊了起來:“看!它在冒煙!”接下來,夜幕降臨,波拉波拉島的男人最後看到的景象就是這座懸掛在天際的龐大山峰的頂端冒出了滾滾濃煙。

這幅景象令船員們驚駭萬分,他們知道這一定是某種重大的預兆。那天夜裡一片沉寂,老圖拉做了噩夢,尖叫著醒了過來。國王忙跑到她那邊去,她輕聲說道:“我知道咱們忘記帶什麼了。”

她帶著侄子走到船後一個誰也聽不到的地方,將一切和盤托出:“那個夢又回來了。我聽到這個聲音叫著:‘你把我忘了。’這一次,我認出了這個聲音。我們忘掉了一位應該帶過來的女天神。”

塔馬圖阿國王感到心臟可怕地戰慄起來,他問道:“哪位女天神?”他知道,要是哪位女天神覺得受到了侮辱,她報復起來將無所不用其極,她的威力無邊無際。

“是佩麗的聲音,波拉波拉島上古老的女天神。”老婦人回答道,“告訴我,賢侄,當你夢裡那些四處遊蕩的星星在天空中搜尋時,旁邊可曾有點點火光?”

國王努力地回憶著那個令人無法忘懷的預兆之夢,夢境魔術般地重現了,一切都異常清晰,他說:“有火光。在北邊的那些星星中間。”

他們叫來了圖普那,把壓在他妻子心頭的那個夢說了出來,他說這一定就是女神佩麗,她想要加入這次航行。他的侄子問:“但佩麗是誰呢?”

“古時候,”老人說道,這時殘月細細的月牙兒正在東方的天空升起,“我們的島上曾有一座冒煙的山,佩麗就是火焰女神,她為我們的生活指明方向。火焰熄滅後,我們以為佩麗已經離開,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有祭拜過神廟裡的那塊火紅色石頭。”

“我已經忘記了佩麗。”圖拉承認,“否則我會認出她的聲音。但是今晚,看到那座冒著濃煙的山峰,我又想起來了。”

“她生我們的氣了?”國王問道。

“是的。”圖拉回答,“但是泰恩和塔阿若阿跟我們在一起,他們會保護我們的。”

兩位老觀星人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留下國王一人籠罩在陰影裡,他的新領地在霧氣濛濛的月光裡若隱若現。想到自己如此煞費苦心地討好神明,卻仍然可能遭遇失敗,他不禁心煩意亂起來。他本可以仔細觀察那些預兆,向神明的意志屈服,唯天命是從,但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瑣事橫生枝節。老太婆沒能認出一位女神的聲音,於是整個探險就要遭到滅頂之災。他知道佩麗女神之石。那塊石頭不知道什麼原因一直放在神廟裡,石頭的名字和用處早已被人們遺忘。石頭上甚至沒有裝飾羽毛。把那塊石頭帶上船本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但是他被矇蔽了雙眼,如今只好落入這位感到受了奇恥大辱的復仇女神的手裡。他用雙手拍打著草屋的柱子,喊道:“為什麼我們怎麼做都不對?”

如果說國王因為即將到達新的領土而感到困惑不解,那麼其他的乘客則被嚇壞了。在左船殼的後部,奴隸們在黑暗中擠成一團竊竊私語。四個男人告訴那兩個女人自己愛著她們,希望她們已經懷孕並生下孩子,即使這些孩子將來同樣是奴隸。他們回憶起在波拉波拉島上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在那些值得一再回味的日子裡,有一天,他們撞上一頭屬於國王的走失的豬,於是就將它偷偷吃掉了,要是公開吃就意味著他們將被立即處死。還有幾天,貴族們不在島上,於是他們自由自在地呼吸。夜色漸漸退去,巨大的恐懼即將開始,他們悄悄地談論著愛情、親人和消失殆盡的希望。四個男人都知道,獨木舟到達陸地後將建起一座神廟,當神廟四角挖出四個又深又結實的柱坑時,他們就會被分別活埋在裡面,他們的靈魂將使神廟永遠安穩。這些註定要死去的男人們彷彿已經嚐到了鼻孔裡泥土的滋味,彷彿已經在承受著神柱的重壓,他們彷彿已經感受到了死亡。

他們的兩個女人很快就會被拋棄,施加在她們身上的懲罰將更加難以忍受。她們已經愛上了這四個男人,知道他們多麼溫柔,對孩子們多麼慈祥,他們對這個世界上的美好有著多麼敏銳的感受。很快,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幾個將會被當作貢品殺死,而女人們將作為邊緣人在村子裡繼續生活下去。如果她們已經懷孕並生下兒子,嬰兒將被扔到獨木舟下面,被船身壓得粉碎,以祝福神聖的木料。如果她們沒有懷孕,船員們就會在夜晚蒙上臉,粗魯地闖進奴隸居住的房間與她們同床共枕,然後匆匆離去。如果頭領和女奴接觸的事傳揚開去,頭領將受到懲罰。但所有的人都幹過這種事。頭領和女奴生下的孩子還是奴隸。如果長成男子漢,也會被扔到獨木舟下壓成齏粉,或者被掛上天神的祭壇。倘若孩子們長成了美麗的女人,則將在夜晚遭到肆意蹂躪,而她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男人是誰。迴圈往復,世世代代永無止境,只因他們是奴隸。

透過晨曦,人們清楚地看到,那冒著濃煙的山峰和旁邊的島嶼遠比人們之前推斷得更遠。划槳手們迎來了最後一個餓著肚子拼命划船的日子。他們的目的地近在咫尺,這讓飢腸轆轆的男人們再次鬥志昂揚。入夜,人們確信漫長的航行將在第二天清晨結束。在最後一個柔和的熱帶夜晚,發著光的山峰就在前方。“西風號”上的船員以穩健的節奏繼續前進。

近五千英里的艱難跋涉終於要告一段落了。至此,有必要將他們的成就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航海者作一番比較。在地中海,盛極一時的腓尼基人的後代即使在全盛時期也很少探索陸地之外的地方,他們現在沿著繁榮興盛的海岸線居住,偶爾有“勇士”來到波瀾不驚的海面航行大概兩百英里的路程。葡萄牙人已經開始收集關於海洋的大量資訊,但還沒有做好實地探索的準備,就連馬德拉群島和亞述爾群島這些近在咫尺的島嶼也要再過六百年才會被人發現。當地人確信,穿越赤道之後就再也看不到北極星,那意味著將被炎熱折磨致死,或者從世界的邊緣掉下去摔死,或者兩種死法一起來。

在地球的另一端,中國的平底帆船已經在亞洲地區穿梭往來於南部海域中那些看得見的島嶼之間,並謂之“英雄壯舉”。從阿拉伯國家到印度,商人們進行了大量的航海活動,然而他們從未遠離人口稠密的海岸線。而在歐洲西部那些未經開發的大陸上,還未曾有人離開過陸地。

只有歐洲北部的維京人展現出了可稍稍與波拉波拉島人相提並論的雄心壯志。然而,即使是他們,也還未開始在海上長途跋涉,雖然他們已經擁有了高超的金屬鍛造技術、巨船、織就的船帆,並出現了書籍和地圖。

因此,只有太平洋的居民們,只有像謹慎細心的塔馬圖阿和精力旺盛的特羅羅這樣的人才得以見識到海洋的真實面目並將其征服。他們既沒有金屬也沒有地圖,他們只有星星作嚮導,只帶著幾段辮繩、幾個幹芋頭和心中對天神的絕對信任就創造了奇蹟。要再等到七百年之後,義大利領航員才打著西班牙的旗號,以一個高度發達的社會的全部力量做後盾,駕著三艘釘在一起的巨大艦船,起程走上一段算不上遙遠的航程,而其危險程度甚至及不上波拉波拉島人所面對的一半。

黎明時分,特羅羅駕駛的獨木舟在島嶼的東南海岸靠近陸地。巨大的火山島從海床裂縫的東南部邊緣拔地而起,傲然挺立。望著清晰可見的海岸線,水手們思緒萬千。特羅羅有些遺憾地想到:“島上全是岩石。椰子樹在哪裡呢,淡水在哪裡呢?”馬圖坐在離陸地最近的船殼裡尋思著:“沒有面包樹。”但是塔馬圖阿國王則沉思道:“是泰恩天神帶我們來到了這座島嶼。這裡一定是個好地方。”

只有圖普那想到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中將會出現的重大問題。他憂慮地禁不住顫抖起來,想到:“我兄弟的兩個兒子即將踏上新的土地。所有的一切將取決於接下來這幾分鐘,顯然,其他天神已經佔據了這片土地,我們決不能做任何冒犯他們的事情。但是,我安撫得了所有的天神嗎?”

他焦躁不安地在獨木舟上走來走去,努力不去觸犯這些陌生的天神。“連一塊石頭也不要拿起來。”他警告說,“不要折斷樹枝,也不要吃這裡的貝殼。”然後他走到神之居所旁,把帕叫到身邊,將一塊方形的扁平石塊遞到他手裡。“你跟著我,”他說,“你特別勇敢。”他為國王理了理羽毛斗篷,遞給特羅羅一根長矛,然後用顫抖的雙手將兩位天神——泰恩和塔阿若阿——舉了起來。

“馬上行動!”他喊道,獨木舟觸碰到了陸地。

第一個走下獨木舟的是塔馬圖阿,他剛在島上留下一隻腳印,就停了下來,跪在地上用雙手將泥土捧到唇邊,不停地親吻著。“這片土地,”他沉痛地唱誦著,“這裡是人類的家園。這片土地是安居樂業的好地方,是繁衍後代的好地方。我們帶著先祖們踏足此地。我們帶著列位天神來到這裡。”

在他的身後,圖普那仰著臉佇立在獨木舟的船頭上。“泰恩,感謝你讓我們安全地航行。”他悄聲說。接下來,他用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喊著,“你們,陌生的天神!掌管此島的勇敢仁慈的天神們!你們有四十個、四萬個、四千萬個天神!請允許我們登上這片土地。請允許我們分享你們的財富,我們會給你們帶來光榮。”他剛要帶著自己的天神舉步登上海岸,突然又想到就這樣闖進新天地未免過於膽大妄為,於是又一次喊道,“威力無邊、洞悉一切的神明們,我是否已獲准登上這座島嶼?”

他踏上了這片土地,等待著可怕的預兆。什麼也沒有。於是他告訴帕:“你可以把波拉波拉島的石塊放到我們的新家裡。”長著鯊魚臉的戰士跳上岸,手裡拿著故鄉最後的紀念之物——一塊扁平的岩石。他站到國王身邊,圖普那喊道:“現在,你,特羅羅,帶著你的長矛過來。”

輪到特羅羅離開獨木舟時,他並不懼怕這些新的天神。他把兩隻手放在“守候西風”號的船頭上,彷彿面前站著的是瑪拉瑪,他悄聲說道:“美麗可愛的獨木舟。原諒我截斷了你榮耀的船桅。你是海上的女王。”特羅羅一躍上岸,在接下來至關重要的時刻中,他護衛在兄長身邊。

圖普那命令三名戰士留在獨木舟上守著,其他人則排成一隊走了出來。他們組成威嚴的儀仗隊,闖入小島。惶恐不安的隊伍裡,領頭的是圖普那。只要看到較大的岩石,他便祈求岩石之神允許他們透過。他來到一個小樹林,口中喊道:“這些樹木的神明啊,我們是來建立友誼的。”

他們向內陸走了一小段距離,這時一塊雲彩飄過,灑下一陣濛濛細雨,圖普那喊道:“我們被賜予了恩惠!神明祝福了我們!快!看彩虹在什麼地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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