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 3)

在19世紀20年代早期的那幾年裡,有很多前往夏威夷的年輕牧師過分專注於學習,沒有時間結識適婚的年輕女性。他們往往會突然面臨必須在幾周之內結婚的棘手問題,因為美國公理會海外事務部堅決拒絕派遣未婚男子去往群島。所有想去那裡為主服務的年輕人都不得不向親友們問詢,看是否能找到合適的女性。這樣的做法從未失敗。當然,有些年輕的牧師會被推薦來的頭幾位姑娘拒絕,但他們遲早都能找到妻子。這並不是因為這些小夥子多麼英俊,而是新英格蘭地區的老姑娘實在太多了。至於美國公理會海外事務部為什麼會拒絕未婚男性呢?對這個問題,人們頗有一番爭論。究竟是因為獨居男子可能會犯錯誤呢,還是因為他們對夏威夷生活的某方面特別瞭解呢?也許後一種解釋更符合事實。常常有很多捕鯨人——如果他們還願意回老家看看的話——回到新貝德福德和南塔基特來。他們講起遙遠的異邦,講起那些熱情似火的少女,要多少有多少的椰子,還有壯美峽谷中的茅草屋。在每一座海港中,你都會聽到這首悲傷的歌曲:

我想回到奧懷希去,

大海會唱深情的歌曲,

還有善良又溫柔的姑娘,

腦子裡沒有世俗倫常!

聽到這種歌曲,委員會認為,既然那邊的情況如此,這些年輕小夥子固然能潔身自好,但謹慎的做法還是讓他們帶上自己已經皈依的妻子為好。還有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解釋:人們堅信女性是文明的力量,是基督生活的踐行者。美國公理會海外事務部要求牧師們攜妻前去,一方面是為了讓女人們約束這些年輕傳教士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一位虔誠的妻子本身就是最能說服當地人的傳教士。所以到了禮拜五這一天,新英格蘭各地都有小夥子與羞羞答答的姑娘們見面,禮拜六求婚,登出結婚預告之後,等上三個禮拜天就結婚。然後起程前往夏威夷。

但在這些為愛情大費周章的故事中,哪一個也沒有艾伯納・黑爾經歷的那麼怪異。七月初離開耶魯大學並在公理會教堂被正式任命為牧師時,艾伯納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一百三十六磅。他臉色蠟黃,腰總是挺不起來,塗上髮油的稀疏金髮從中間分開。他穿著牧師們最愛穿的黑色燕尾服外套,脖子上套著蹩腳的硬領子,頭戴一頂嶄新的海狸皮禮帽。帽子呈錐形,在頭部上方向外展開,形成一大塊平坦的帽頂。他把寒酸的家當全裝進一隻箱子,其中有一把小刷子是他允許自己帶上的唯一一件浮華的裝飾品。有人告訴他,這把小刷子可以用來清潔帽子,而他認為這頂帽子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能代表他的牧師身份。至於那雙帶彈力網的黑色厚牛皮鞋,他才懶得打理呢。

馬車到了馬爾波羅村,艾伯納一本正經地走下車來,理了理自己的高帽,抓起箱子向家裡走去。令他頗感失望的是,馬爾波羅村居然沒有人祝賀他獲得了牧師的身份。其實,這是因為他戴的帽子太高了,根本沒有人認出他。就這樣,他來到了通向他家的那條林蔭小路,途中沒跟任何人講話。艾伯納站在熱烘烘的塵土路上,對著這座破敗荒涼、毫無生氣的家默默致意。黑爾家祖祖輩輩都出生在這裡,他感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向自己的家致敬了。對他來說,這座房子代表著深刻的愛,他不由得低下頭,哭了起來。他就這麼站在那裡,直到弟弟妹妹們發現了他,然後帶著全家前來迎接。

全家人很少像這樣聚在那間極為樸素的前廳裡,每個人都喜形於色。吉迪恩・黑爾滿臉驕傲地看著剛得到正式任命的兒子,提議道:“艾伯納,你能在這間房子裡主持一次祈禱嗎?”於是,艾伯納理所當然地翻到《利未記》念道:“各人要歸自己的產業,各歸本家。”然後又流利地進行了一次簡短的佈道。儀式結束後,靦腆瘦高的艾絲特來到哥哥身邊,小聲說:“最偉大的事情剛剛降臨在我身上了,艾伯納。”

“父親已經告訴我了,艾絲特。你已經進入了崇高的境界,我深感欣慰。”

“這一點無須我說。”心情急切的女孩紅著臉,“可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那你要說什麼?”

“我收到了一封信!”

“哪兒寄來的?”

“新罕布什爾州,沃普爾。”

艾伯納臉紅了。雖然他並不想表現得過分熱心,但還是結結巴巴地問道:“寄信的是……”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那個名字,現在他也沒有勇氣說出來。對於他來說,結識傑露莎・布羅姆利是不可能的事,更別提向她求婚了。所以,艾伯納不願意提及她的名字,以免褻瀆。

艾絲特・黑爾抓住哥哥的雙手,安慰道:“寄信的人是全新英格蘭地區最可愛、最貼心、最溫柔、最虔誠的女基督徒。她稱呼我為姐姐,請我為她祈禱,給她指引。”

“我能看看那封信嗎?”艾伯納問道。

“哦!不行,不行!”艾絲特激烈地反對著,“傑露莎說這封信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這名字真可愛,不是嗎,艾伯納?正是《列王記》中約坦母親的名字。她說一切都太快了,她得跟一個可信賴的朋友毫無保留地談談。她向我打聽的事,你聽了會大吃一驚的。”

“打聽什麼?”艾伯納問道。

“關於你。”

“你怎麼說的?”

“我寫了一封十八頁的信,當然,這是一封我和姐妹之間的密信……”

“你的姐妹?”

“是的,艾伯納。從她寫的信來看,我確信她想要跟你結婚。”艾絲特對著迷惑不解的哥哥微笑著,又說道,“雖然這是一封密信,但在這十八頁中,我還是留了一頁底稿。”

“為什麼?”

“因為在那一頁上,我列出了你的每一項缺點,一個年輕姑娘要對它們一一考察。出於兄妹親情,艾伯納,我很願意把這重要的一頁拿給你看。”

“我很想看看。”艾伯納有氣無力地說。他接過那張格式高雅、書寫流暢的信紙,回房間讀了起來:

最親愛的傑露莎,我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將你稱作姐妹。到目前為止,我僅告訴了你哥哥的優點,且並沒有誇大其詞。你應該可以猜出來,生活在這樣一個關係親密、人口眾多的家庭之中,即使是極為愚笨的人也有機會看穿另一個人頭腦和性格中隱藏最深的秘密。因此,在我們以真正的姐妹身份相見之前——在此期間,我熱忱希望你認為我對你是完全誠實的——我秉承著真正的基督教義,正如我主在《以弗所書》中訓誡的那樣:“所以你們要棄絕謊言,各人都與鄰舍說實話。因為我們親如手足。”現在,我必須將我那虔誠仁慈的哥哥的缺點告知你。首先,傑露莎,他並不擅長文雅的禮節,如果你將其視作身為丈夫應做的頭等大事,那麼他必將令你失望。在你循循善誘的教導之下,我非常確定他能學著文雅一些,甚至說不定會變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文明人。他粗魯,但真誠坦率。他做事幹脆利落,直來直去。我一直在觀察我的母親是如何應付這樣一位丈夫的,我知道,有時候這種生活會讓人無比厭倦,但我從未發現我的父親有多大的改觀,因此我只能得出結論,有些很受女性重視的品質在男人身上鮮有具備。其次,對待女性,他一點也不體貼。我已經與他極為親密地生活了十九年,彼此分享過秘密,其間他從未想過送給我一件禮物,只有幾樣很實用的小東西,比如直尺、日記本之類。我可以肯定,他並不知道世界上存在鮮花這種東西,雖然我主修建他在耶路撒冷的神廟時採用的也是精緻的材料和散發著清香的木頭。在這一點上,他與父親極其相似。再次,他不是個英俊的小夥子,而且喜歡蹲著,這樣看起來就更不體面。他對衣著毫不在意,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在意。但他經常清洗口腔,以避免發出令人不快的氣味。在馬爾波羅村,隨便哪天我都能看到比我哥哥更加英俊的小夥子,有一天,我也許會跟他們其中的一位結婚,但我一點也不指望這些長相清秀的男人能夠具有我剛才列舉出來的那些優點。我知道,你肯定希望艾伯納站得更挺拔一些,身上的亞麻布衫再潔白一些,氣質能更有氣魄一些。他永遠不會擁有這些,如果你將它們列為頭等大事,你將會大失所望。最後一點,傑露莎姐姐,我如此稱呼你,我懷著最熾熱的希望,願你能接受我的哥哥。從你的來信中,我欣喜地發現你就是艾伯納極為需要的那個人。我必須警告你,他這個人既無趣又自負,如果他不是命中註定要成為神職人員的話,這些性格將令人無法忍受。他的嚴肅和自信同樣來源於無趣與自負的性格。他認為上帝曾親自與他交談——我主的確這樣做了——這就將他與其他男人區別了開來。這是我哥哥性格中最令人不快的地方。我可以這樣說,是因為上帝也曾對我講話。我從你的信中判斷出,上帝也曾降臨到你身邊,在你我二人身上,我卻沒發現絲毫我哥哥身上的那種自負。上帝出現在我面前時,我覺得他十分親切,這是我以前沒有感覺到的。這使得我對自己的姐妹更加溫柔,對我的兄弟也更加體貼。我餵養小雞、攪動黃油的時候得到了更多的快樂。要是艾伯納能夠放下自負就好了,那樣的話,對於你來說,傑露莎,他將成為一位幾乎完美的丈夫。當然,現在看來,他也是一個好人。如果你選擇他的話,我祈禱你會帶著這封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發現,你這位未曾謀面的姐妹告訴你的全都是實情。

還有一封信,是伊利法萊特・索恩牧師寄來的。上面簡短地寫著:

你在父親家時,每天要脫掉帽子多幹些農活。如果傑露莎願意跟你結婚,我將主持儀式。

於是,艾伯納像小時候一樣在田裡幹了兩個星期農活。他曬成了棕色,深陷的眼窩下那蠟黃的面板也變得緊緻起來。在與他那一大群熱切的家人道別時,他們都沒有料到艾伯納居然幾乎可以稱得上英俊。他妹妹艾絲特試圖勸他不要總是繃著臉,卻沒有用。部分是因為,年輕的牧師預感到,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看到這十一個人,看到這座穀倉,看到這座曾在此皈依基督的牧場,看到這個溫暖的基督教家庭。他與母親握手,因為他沒有擁抱的習慣,然後他又與父親握手,父親小心翼翼地建議:“你要走了,也許我應該套上馬車。”

兒子回答道:“不用了,父親。天氣不錯。我走路就行。”父親顯然鬆了一口氣。

“我願意拿點錢給你,艾伯納。”父親猶豫不決地說。

“不需要這樣。”艾伯納回答,“索恩牧師很周到,給我寄了三塊錢。”

“艾絲特也這麼說。”吉迪恩・黑爾回答。他伸出長滿老繭的手,生硬地說,“願上帝與你同在,兒子。”

“願您繼續過著這樣聖潔的生活。”艾伯納回答。

然後他與艾絲特告別,生平頭一次發現,她已經長成一位優雅迷人的大姑娘了。他感到一陣痛苦,想道:“我本該好好了解一下艾絲特的。”然而為時已晚,艾伯納心裡五味雜陳。艾絲特吻了吻他,於是剩下的妹妹們也一一這樣做了。

“再見。”他哽咽著說,“如果此生我們不再相見,那麼我們一定會在天堂裡、在上帝的腳下重逢。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共同繼承了耶穌基督留下的那不能朽壞、不能玷汙、不能衰殘、沒有窮盡的基業。”說完這些,他堅決地離開了面色衰敗的父母,離開了那沒有粉刷過牆壁、窗戶也醜陋難看的家。最後一次,他沿著小路走著,踏上塵土飛揚的大路,走進了馬爾波羅村。那裡有一輛馬車會將他送往新罕布什爾州,開始一場可怕的考驗。

艾伯納到達了沃普爾的老殖民地旅館,稍事洗漱後,拿起妹妹為他寫好的一張單子,上面詳盡地列舉了好幾件事,還標著序號。第一條是:

到達目的地後,立刻徹底清潔自己,然後請信使送便條至布羅姆利太太處。便條是這樣的:‘親愛的布羅姆利先生和太太,如能在今天下午三點鐘拜訪您家,本人將不勝榮幸。’然後簽上你自己的名字和旅店的名字,興許他們家可能覺得應該到旅店來接你。

信剛剛送出,艾伯納就聽到一個熱情的男子喊道:“可有一位從馬薩諸塞州來的小夥子住在這兒?”艾伯納還沒來得及讀姐姐為他的首次拜訪寫下的詳細指導,房門就突然給撞開了。一個胖乎乎、圓滾滾的新罕布什爾紳士迎上來,笑著說:“我是查爾斯・布羅姆利。你一定緊張得像頭小馬駒了吧?”

“我確實很緊張。”艾伯納說。

“你看起來比大家說的更黑,也更壯實。”

“索恩牧師讓我在田地裡多幹點活。”

“這樣做對我肯定也有好處。我來是告訴你,我們不會讓你在旅店裡一直等到三點鐘的。跟我去見見家裡人吧。”

“不會太冒昧嗎?”艾伯納問道。

“小子!”布羅姆利律師笑道,“我們跟你一樣緊張!”他領著年輕的黑爾往家裡走去。突然,他好像才想起來似的對旅店老闆說:“這裡的費用多少?”

“每天六十美分。”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