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靖將軍的遠征軍下定決心,從河南省南下,又從沿途的一百多個村子收編了不少精壯的莊稼漢。他們都跟靖將軍一樣,不願屈服於韃靼人的統治。最後,出發時的一小股烏合之眾儼然成了一支實力強悍的軍隊。靖將軍野心勃勃,要不惜一切代價向前走。他的副官查將軍負責殿後,擊退了小股匪盜和妄圖攔截遠征軍的韃靼族游擊隊。

流浪大軍翻過一座座崇山峻嶺,越過一片片激流險灘,穿過一個個已化為焦土的村莊。他們走在穿越中國內陸腹地的漫漫長路上,度過了積雪成冰的寒冬和酷熱難耐的盛夏。有時候,靖將軍不得不圍困幾座大城重鎮,迫使對方送來食物。假使當時中國處於和平時期,帝國軍隊無疑會一舉剿滅這些強盜,並將首領梟首示眾,然而當時的中國戰亂頻仍,所以這支流浪大軍得以安然前行。

暑往寒來。這些木訥的、死心眼兒的河南人艱難地向南方行進,每天只能走幾里路。有時候,他們被困在河岸邊長達兩三個月;圍城行動則可能消耗掉一整年的時間。他們到底靠吃什麼為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都偷。到了冬天,在高山的關隘上,他們將包袱皮裹在雙腳上,身後留下了一串串帶血的足印。即便如此,所有成員仍時刻保持著備戰狀態。一路上,有一千多個嬰兒出生。靖將軍為他們定下了嚴格的規矩:“不準老人加入咱們的隊伍。必須服從靖將軍和查將軍的管理。絕對不能闖空門。”

隊伍裡只有一件事忤逆了靖將軍的本意,那就是查太中的老母親。老人家就像一把越用越順手的鋤頭,隨著歲月的流逝越發善解人意。這位瘦弱的老太太在漫長的行軍生涯中煥發了青春。食物夠吃的時候,她會大吃大喝一通,卻不像其他人那樣鬧胃病;要是幾天內都沒東西可吃,她的體內顯然也有某種提供力量的方法,使她得以堅持下去。靖將軍常盯著她看,嘴裡罵道:“閻王老子作證,這老太婆簡直是專門來折磨我的。你難道沒有死的一天不成?”

“山山水水都是滋潤我的奶水。”她答道。她儼然成了遠征軍的圖騰:一位無堅不摧的老太婆。她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兒,見識過殺人的場面,歷盡了世事變遷。她不要人家背。當地駐軍常常想衝散他們的隊伍,她兒子查將軍在隊尾打完掩護戰之後便會回到隊伍裡來,把寶劍撐在地上,精疲力竭地躺在母親身邊,這時老太太會說:“我早晚會有一死,可我敢保證,在我嚥氣之前,你和我都能看見那片新天地。”

又是幾年過去了。這隊摸不透、打不死的頑強的華人,其紀律嚴明的程度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在中國大地上奔襲行走的隊伍。他們一直向南方探索,直到公元874年進入了位於粵省境內、廣州以西的一片山谷。眼前是一條清涼、歡快的河流,背靠秀美的山峰,土壤肥沃,適合精耕細作。“我覺得這就是咱們要找的地方。這裡就是黃金谷。”靖將軍說,他的手下俯瞰著那塊肥美的豐饒之地,那裡是他們未來的希望所在。

他與查將軍還有副官們商量了一番,然後叫來了查太中的母親,她已經活到了不可思議的高齡。

“您覺得呢?”他嚴肅地問。

“就我所看到的,還真是不錯。”她說。

將軍起身,雙手作揖,坐北向南:“老人家們,死在圍村老家的老人家!”他高喊,“你們的子孫找到新家啦。”說完,他看著查太中的母親說,“現在您可以死去了。您活了這麼久,太不像話了。”

在谷裡定居的過程沒有靖將軍和謀士們預想得那麼簡單。河谷裡已經有了一群精明強悍的南方居民,在靖將軍和他的大隊人馬看來,這些人根本就不是華人。他們有著不同的語言、食物、著裝、習俗,而且極其痛恨古板的北方佬。起初,靖將軍試圖與他們直接對抗,把他們趕走了事,可對方的軍隊跟他的一樣訓練有素,自己沒佔到多少便宜。於是靖將軍又決定協商談判,可南方人比他精明多了,甚至騙走了他手裡的底牌。最後,軍事佔領整片山谷的計劃已經行不通了,將軍只好把地勢低窪的地方留給南方人,自己帶人把地勢較高的地方全部佔為己有。最後,他們成了高地民族,人稱客家人,即外來做客的民族。低地民族則被稱為本地原住民,意為原來居住在本地的人民。

這種生存狀態逐漸成了人類發展史上的奇特現象。長達一千年的時間內,兩個性格迥異的民族毗鄰而居,卻互不往來。客家人佔據高地,專事農耕;本地原住民住在低地,過著城鎮生活。客家人建起圍村,到村外的森林裡採集食物,然後由婦女拖到山下的平原販賣;本地原住民則販賣豬崽。客家人在米飯裡混上紅薯吃;本地原住民生活較為富裕,只吃白米。客家人按照北方習俗將房屋蓋成U形;本地原住民則不然。客家人保留了驕傲、好鬥、冷漠的天性,骨子裡還是漢人,仍醉心於漢族傳統;本地原住民則是無拘無束的南方人。後來各地諸侯作亂,忤逆天子,以至於到了國家大事君子莫辨的地步,本地原住民也只是聳聳肩膀想道:“北方佬一貫如此。”

除了上述所有的顯著差異外,還有兩個深刻的原因,拿到桌面上來說就是:本地原住民聽不懂客家人說話,客家人也從不關心本地原住民聽不聽得懂自己的語言。

高地客家人保留著從中華文化的純正源頭傳承下來的全套古語體系。本地原住民的語言則較為親切靈活,這種語言處於京城的勢力範圍之外,歷經兩千載發展而成。沒有哪個本地原住民聽得懂客家人的語言,客家人也懶得琢磨本地原住民究竟在說些什麼。在有些地方,兩個族群的村莊只隔著三里路,而在長達十個世紀的時間裡,客家人與本地原住民卻從不進行言語上的溝通。箇中原因,不僅有歷史上的宿仇,更是因為沒人會講對方的語言。

兩個族群的另一個差異也許更具決定性。入侵的中華帝國征服者頒佈法律,為對征服者表示敬服,所有婦女必須纏足,讓她們跛著腳走路,就像腳下踩著令人無法忍受的假肢。在這種情況下,本地原住民對征服者俯首帖耳,叩頭稱是。他們的村子裡隨處可見眉清目秀、身著華服的媳婦長時間無所事事地坐著。她們打小便忍受著腳上針扎一樣的痛苦,現在已經快要記不清了。從這些方面來看,本地原住民村莊的面貌可稱得上是全體華人的真實寫照。

強悍的客家女人卻拒絕給女孩兒纏足。曾有一位帝國將軍騎馬闖入高地村莊,命令從今往後,所有客家婦女必須裹腳,結果卻遭到了客家人的嘲笑,說他是個蠢材。大家不停地奚落著他頒佈的命令,那位將軍不知所措,只好打道回府。後來,他帶回一支軍隊要把村裡人全都吊死,結果客家婦女都逃到山裡,一個也沒讓他抓住。客家人決心過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這種民族性格拜三位性情剛毅的祖奶奶所賜:一位是查將軍的老母親,她熬過了漫長的南征,身體比大部分男人還要硬朗健康,享年八十二歲;一位是老太太那位講求實際的兒媳婦玉梅,丈夫死後,她曾統治黃金谷長達十年之久;還有那位溫柔善良、意志堅定的翠蘭,她是靖將軍的遺孀,頗為知書達理,玉梅死後,她又統治了黃金谷十年。她們被尊為客家女性的典範。大家都覺得她們要是在遠征的時候也纏足,那簡直是荒唐至極了。再者說,有一位與靖將軍同名的預言家在1670年曾謹慎地指出:“如果我們的女人纏足,那她們怎麼幹活呢?”所以客家女人拿政府的命令當笑話,堅持保留天足。當然,本地原住民也嘲笑他們,偶爾有客家女人進入粵省地界,城裡人便紛紛側目,可這些果決難纏、執迷不悟的北方外來戶就是不願意屈服。

靖將軍的手下並非都在黃金谷定居,可是查將軍和靖將軍全家人都在這裡住了下來。他們在山腰上建造了一片U形圍屋,外面修上一道泥巴牆,人稱“高地村”;順著河岸還有一溜本地原住民的村子,被稱作“低地村”。這兩個村子都有些流行的說法。本地原住民的孩子們玩耍時嘲笑同伴:“呱呱叫,像只鴨,說起話,像客家。”可在高地村,人們經常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高聲喊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本地人說話。”兩村還有些其他的說法,更能反映出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的本質差異。在高地村,客家媽媽會警告女兒:“你要再這麼懶,我就把你的腳丫子綁起來,讓你當個本地原住民。”可低地村的母親會威脅兒子們:“你再跟我頂一句嘴,我就給你娶個客家姑娘回來。”後一種情況想想就覺得可怕,因為客家姑娘以強悍、霸道、聰明著稱,在家裡要做一半的主,沒有哪個腦子正常的男人想娶個這樣的老婆回來。

高地村和低地村只有一個共同點。每過一段時間,兩個村子便都會各遭一次災。從某些方面看來,低地村的災難更嚴重。每隔十年,大河便泛起洪水,陰沉沉地撲出岸邊,把農田變成一片澤國。洪水漫過稻田,捲走牲畜,流過村舍圍牆,擄走人們賴以果腹的食物。更糟的是,洪災過後,稻田裡到處是細砂,糧食產量大大降低。每次洪災過後的兩年內,低地村每四個村民中,便會有一個去世,不是被飢餓就是被瘟疫奪去了生命。

客家人站在高處,看著週而復始的災難,覺得難以理解。1114年,政府動用六千民工——既有客家人也有本地原住民——修建了一條巨大的洩洪渠。從低地村上頭開始挖起,將洪水從該村和其他幾個村子分流引開。這項浩大的工程本可挽救無數生命,然而貪婪的官吏們一看乾燥的河道底下有這麼多誘人的肥沃土壤,便想:“我們為什麼要閒置這麼多肥沃的淤泥呢?可以在河道里種莊稼,反正十年裡有九年並不鬧洪災。到了第十年,就算沒收成,我們也積攢了不少錢,承受得起這點損失。”七百年間,客家人注意到,底下那條洩洪渠一次也沒有使用過。原因只有一個:“我們知道要鬧洪水,”當官的說,“會死很多人。可如果開啟洩洪閘救了那些村民,洩洪渠裡的莊稼就完蛋了。咱們還是精打細算的好。今年的糧價肯定是有史以來最高的,為什麼要讓大水沖走咱們的收成呢?”於是洩洪口就一直關著,結果,為了保護僅相當於村莊周圍總土地面積三千分之一的土地,其他的農田便遭了殃。洪水一次又一次襲來,那些閘門一次也沒開啟過,一個人也沒救成。六千名民工幾乎累斷了腰,換來的卻只是為那些已經富得流油的官紳搶救一點點土地上的莊稼。隨後鬧起饑荒來,官吏們手中的莊稼又漲了四倍的價錢。客家人怎麼想也想不通。“原住民一貫如此,”跟靖將軍同名的預言家說,“假如毀的是客家人的土地,我敢保證咱們會宰了那些當官的,再把閘門開啟。”

另一方面,本地原住民也不能理解客家人在旱災面前的做法。一位本地原住民婦女告訴孩子們:“根本沒辦法解釋,那些人把屋子用泥巴圍起來,還在門口交叉兩根樹棍,然後到外面去流浪六個月,吃的盡是些草根、黏土之類的東西。”可本地原住民明白一點:絕對不能碰那些圍屋,也不能動裡面的糧食種子。在公元911年的大饑荒中,一股本地原住民侵入了廢棄的圍屋,扛走了糧食種子,偷竊行為敗露之後,他們傷亡慘重。從此,再也沒有發生過這類事情了。

公元874年開始,八百年裡,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在兩個村落裡毗鄰而居。糧食老是不夠吃,在中國南方,大部分地區都是如此。高地村的男人絕不娶低地村的女人為妻。當然,反過來也一樣,沒有哪個低地村的男人看得上長了一副大腳板的女人。高地村的男人一到適婚年齡,就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村裡人的名字不是有個查字,就是有個靖字,都是以那兩位帶領客家人南下的著名將軍命名。大家的血緣關係這麼近,訂婚無異於亂倫。他們知道,要讓村裡人身強體壯,就得不斷地招攬外來媳婦。於是,到了快入冬,農活忙完了的時候,高地村便派出幾個人翻山越嶺來到六十里外的客家人村莊。兩邊開始詳細檢查和討論交涉,有時甚至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高地村的使團總能帶回一隊漂漂亮亮的新媳婦。當然,與此同時,其他客家村莊也會到高地村來找媳婦。客家人的血脈就這樣一直保持著活力。大家都遵守兩條規矩:如果自己的祖先從某個家族娶過女人,那麼,五代之內便不準再從那個家族娶妻;除非某個姑娘的屬相八字顯示出與未來的丈夫有豐富的關聯,否則絕不把她娶進門。這兩條規矩讓客家人得以將最死板、最有約束力的家庭體系改造得盡善盡美。瘟疫、戰爭、洪水和本地原住民威脅著他們的生存,可他們的家族存續了下來。客家人懷著驕傲的心情,把農民查太中的“孝語”教給每個孩子:“自古以來就有當孃的,有娘才有兒。”

1693年,一個地位低微的本地原住民和一個客家女人私奔了。這是黃金谷記載的此類事件中最早的一例。一場持續四十年之久的混戰開始了。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婚姻。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之間時常爆發慘烈的戰爭。在一次有很多南方原住民參與的惡戰中,有超過十萬人被屠殺,那慘烈的景象在兩族人民之間又形成了一條無法彌合的鴻溝。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毗鄰而居,相互之間充滿了仇恨、誤解和恐懼,所有人都覺得他們之間的敵意理所應當。與靖將軍同名的預言家說:“自古以來,兩族不同便是仇。”低地村的智者也常常如此解釋兩族的血海深仇:“虎犬豈能苟合?”當然,他們問出這個問題時,說到“虎”便會稍稍挺起胸膛,大家不會不明白這裡的“犬”指的是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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