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 3)

1847年,年輕的牧師彌加・黑爾正在康涅狄格州佈道,約翰・惠普爾正是在那一年坐船到瓦爾帕萊索去研究皮毛生意。此時,高地村的首領喜得千金,他給女兒起了一個特別優美的名字:查玉珍,寓意是“查家最完美的珍寶”。在這個姑娘長大成人的二十年間,客家人的財富由於激烈的戰亂而逐漸衰減。玉珍個子不高,長得也不漂亮,可她有一雙強壯的大腳、一雙巧手和潔白的牙齒。她的頭髮不多,成天覺得特別苦惱,母親好幾次勸她:“玉珍,你怎麼梳都沒有用。你就是沒有那麼多頭髮,認命吧。”可小女孩在外貌上雖有不足,頭腦卻機智過人。玉珍的父親教她那句著名的祖訓時只消說一次:“自古以來就有當孃的,有娘才有兒。”父親再講到“對家族的忠誠是客家人最大的美德”時,女兒便明白了。

因此,當高地村很多人私下裡傳說查首領闖下大禍已經逃走了的時候,玉珍心裡十分痛苦。她不相信父親會做出那樣的事情。沒過多久,有幾個當兵的闖進高地村,當眾宣佈:“我們要找查首領。他參加了太平軍,要是他敢回到村裡來,你們就要把他就地正法。”幾個兵踢了玉珍母親幾腳,其中一個還用一把槍戳了戳玉珍的肚子,惡聲惡氣地說:“你爹是個殺人犯,下次我們回來,殺的就是你了。”

那是1853年,玉珍六歲。那天之後,她只和父親見過一次。這樣說可能不盡符合事實,但我們先假設她只見過他一次,因為他的確在一天夜裡偷偷溜回了高地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抱在懷裡,告訴她:“啊,珍珍,爸爸看見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哪!屬於自己的一群馬!我打下了整整一座本地原住民的城池,不是咱們這樣的村子。珍珍,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們都衝我鞠躬。鞠得這麼低,閨女。就像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又摟著她,好像摟著自己的情人,而不是八歲的女兒。父親帶著玉珍去看他的客家朋友給他們偉大事業招募計程車兵。他指著一個膽小的應徵者說:“剛開始所有計程車兵都害怕,玉珍。我呢?我就像只啄草籽的鳥兒似的,抖個不停。可最重要的一點,要有忠心。羅將軍告訴我:‘查將軍,拿下那座城!’你覺得我會停下來問‘羅將軍有什麼能耐’嗎?我不會問的。我就去拿下那座城。要是我得殺死五萬敵人才能拿下來,我就殺五萬,珍珍。”在黑黢黢的大山裡,他高聲說道,“我們要去北方。我可能再也見不著你了。”他把默不作聲的小女孩摟在懷裡,緊緊地抱著,“照顧好媽媽。”他說,然後就領著手下從山坡下去了。

玉珍再也沒見過父親。1863年,她已長成了一個身材瘦削、冷靜聰敏的十六歲女孩,背得動大捆柴火,還能照顧媽媽和全家人的生活。這天,帝國的王將軍帶隊來到了高地村。他命令鼓手擂了好長一通鼓,將全體村民召集到了一塊。這種身份的將軍根本不會學說客家話,他在一名翻譯官的協助下,叫來一位手裡拿著個黑色物件的傳令官,讓他宣讀了一條官府通知。

傳令官用左手拿著那個黑乎乎的物件,上前一步,捏著鼻子大聲念道:“太平軍查姓匪首在南京被俘,被解往北京,供稱其為李秀成同謀共犯,李秀成謬封北方大將軍。查姓匪首已於上月處死,歷經九個時辰,三百刀剮碎,明正典刑,其首級懸於城門之上,示眾三日。”

宣讀完畢,傳令官將告示交給旁人,用那隻空著的手掀開黑色的蓋布,露出一隻鐵籠子,裡面放著查將軍的首級。人頭上爬滿了螞蟻和蒼蠅,眼球和舌頭已然消失。然而,那個為理想獻出生命的男人的相貌依然清晰可見。首級被懸掛在村中央的一根杆子上,王將軍隨即厲聲宣佈:“這就是反賊的下場!”接著他又下令,“查姓反賊的寡婦呢?”村民們都不願把偉大首領的妻子指認出來,然而玉珍的母親把孩子推到一旁,驕傲地說:“我就是他老婆!”

“槍斃她。”王將軍說,隨即她便倒在了土堆裡。

後來,高地村的村民們回憶起王將軍控訴反賊的陳詞濫調,覺得深具諷刺意味。在那番說教之後還不到兩個星期,王將軍經過一番仔細地審時度勢,自己也造了反。

對於黃金谷的村民來說,1864年實在艱難。村裡被王將軍掃蕩了半年,而官軍追查反賊又耗掉了剩下的半年。王將軍發現了高地村之後,每次路過都要順手牽羊,最後甚至招募了不少客家人加入他的匪幫。這下子,官軍前來征討高地村便更加名正言順了。他們動不動就以槍殺客家村民取樂。幸虧玉珍生得不俊,加上終日做著往山下拉木頭的苦力活兒,她的相貌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這才逃脫了被強暴的命運,然而很多別的客家姑娘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這段時間,玉珍在叔父家過著清苦的生活。玉珍母親被槍決後,叔父便按照本村習俗將她收為養女。這位叔叔性格嚴厲,老是沉著一張臉。玉珍總惦記著兩件糟心事:自己年已十七卻嫁不出去;因為有個造反的爹,官兵隨時可能回到高地村把她和叔叔趕盡殺絕。就因為這個,叔叔剋扣玉珍的吃食,還在她往山下平原拉木頭的時候,給她再多加一大捆。

玉珍之所以嫁不出去,唯一的理由是那場她無力改變的慘禍。某座遙遠的客家村莊派使者前來此地為羅家招親時,人們詳細研究了玉珍的生辰八字,發現這個瘦弱的姑娘受到了兩重詛咒:首先,玉珍屬馬,走馬運,因此她肯定是個任性固執、前途兇險的妻子;再者說,她一看就是個剋夫命,只有笨蛋才願意把她娶回家。當然,玉珍的命相也可能會大富大貴,多子多孫,但這需要她有個貪財的丈夫給她解除這些黴運。而且,玉珍的八字還顯示出另一個汙點:她恐怕會客死他鄉,屍首難回故土。固執、剋夫和客死加在一起,高地村的客家人都覺得查玉珍姑娘絕對沒人要。過了一陣子,他們也就不再將她推薦給來招親的使節了。

於是玉珍只能一輩子待在這座勉強餓不死的小村子裡勞作。她有兩件衣服:一件深藍色的棉布袍和一條髒兮兮的棉布褲子。她還有一頂尖頂草帽,用一根藍布條綁在下巴下。她有一雙強壯的大腳板,使她得以揹著巨大的柴火爬下山谷。她眼前只有週而復始的勞碌。

後來,在一個清明節的前夜,低地村正在舉行的盛大慶典需要更多的柴火,所以玉珍在茫茫暮色中離開了高地村,順著陡峭的小路揹著柴火往下走。她剛剛走到山下的平原,一堆亂石頭後面就竄出四名男子,他們踢翻柴火,往玉珍嘴裡塞了一塊破布,頭上罩了一個布袋,將她擄了去。天亮後,玉珍的叔父發現她沒回來,便唸了短短一句經文,意思是說,她的命運恐怕已生變故。事實的確如此。玉珍從此再也沒在高地村出現過。

我們必須知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本地原住民的處境甚至比不上客家人。事實上,王將軍的叛軍不喜歡爬山,所以在低地村發生的強暴、綁架事件比在高地村發生得多得多。然而,每當那條狂暴的河流暴發週期性的洪災並引起饑荒,整座村莊都面臨著滅頂之災的時候,這種局面便會暫時停止。

那些年月十分艱難。到了1865年初,苦日子終於到了頭。一位遠近聞名的大富豪造訪了低地村。一個半月之內,這個頗有才幹的本地原住民便打破閘門,分流河水,救下了村民。他買通了叛變的王將軍,後來又把他獻給了官府。這下,全村人不僅高枕無憂,簡直是一片歡騰了。這個創造奇蹟的男人是本地原住民,他個子瘦高,頭腦精明,叫作姬春發,意味著興旺發達的春天。五十二年前,他在低地村呱呱墜地。到了1846年,他移民到加利福尼亞,在金礦幹活,攢下了一萬一千美元。按照低地村當時的標準來看,這簡直是頂級富豪了。

他在村裡來回轉悠,為姬家做了不少重大的決定。現在他在姬家的地位實際上就是不掛名的族長。他拖著長長的辮子,戴著鑲了一圈藍綢子的瓜皮帽,身穿灰色的及膝綢大褂,釦子系得嚴嚴實實的直到脖子,腳上穿著厚重的綢面鞋子。他瘦瘦的身材有種說一不二的派頭,他渾身的幹勁兒則使他成為村子裡當仁不讓的獨裁者。在加利福尼亞,他學了不少英文,漢字卻一個也不認得。他學會了計算百分數,所以一放下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錢借給了親戚們,每年收人家四分利。

姬家人景仰地問:“你這樣的人,又不是當兵的,怎麼敢跟王將軍叫板呢?”他狡黠地笑笑說:“要是你們比美國人聰明,對付王將軍這樣的傻瓜就非常容易了。”當然,這個答案本地原住民們根本聽不懂,於是他們說:“我們還是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

姬春發信奉一條萬法之法,他說:“在北京,咱們有個男人當皇上。可我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錢才是皇上。”

“你給王將軍送錢了?”村民們追問。

“我給了他不少,夠他逍遙一陣子的。”春發叔說,“然後我又把他的住處告訴官府,說如果他們能絞死王將軍,我就出一筆錢,這事兒就成了。”

關於春發叔在美國是怎麼掙來那筆錢的,姬家內部有不少議論。最後,有人當面問了出來,春發叔說:“美國有金礦,掙錢很容易。還有一群一群的男人往地裡埋電報線,掙錢也容易。跟你們說,幹什麼最容易掙錢?修鐵路。你們覺得,我帶回低地村的錢就只有你們看見的這麼多?哦,不,我的朋友們!這些錢,我在金礦裡只消一年就能掙到。我給礦工們洗衣服,給他們做飯。我的錢財全放在香港的英國銀行裡呢!”說著,他掏出一本存摺給大家看,可只有他認識上面的字。

春發叔的美國故事勾得人心裡癢癢的。有一回,他說:“加利福尼亞州最大的好處不在於容易掙錢,而是女人。男人可以娶三個印第安老婆,還有無數個墨西哥老婆。錯開時間就行。”小夥子們聽得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吵著要他再講詳細些,可春發叔已經講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想法是,”他對圍成一群的族人說,“要把咱們的祖宗祠堂修成公認的中華第一。咱們要向先祖商王姬發致敬,咱們都是他的子孫。”說著說著,他的腦海裡便想象出那位三千年前曾入侵高麗的顯赫公子。他告訴族人們:“美國人很奇怪,他們連自己的爺爺是誰都不知道。我們要讓姬公子重新名揚中華。”春發有一位一事無成的大哥,叫作姬春空,他才是名義上的族長。春發處處小心,儘量不去篡奪他的權威。可在具體問題上,這位精力旺盛的加利福尼亞人常常獨斷專行,由於大家要仰仗他的錢財,便也原諒了這一切。於是,當一年一度的清明節來臨之際,德高望重的男人們都要回來祭祖。春發派遣使者傳令:“姬家全族老小必須回祖宗祠堂過清明節。”他花了將近一千美元,把那座低矮的、鑲著瓷磚屋頂的建築物修繕了一番,那裡是姬家宗族的精神歸宿。

其中有位信使南下到澳門去送信。澳門歸葡萄牙管轄,與香港一衣帶水,是個藏汙納垢的彈丸之地。信使來到一個叫作“春宵院”的風月場所,把信捎給了一個長相英俊、雙眼炯炯有神的小夥子。這小夥子在妓院裡負責做飯,也幫忙幹些雜活。他名叫姬滿基,時年二十二歲,有一根輕巧的小辮子、一雙賭徒的手和一臉媚笑,天生善於投機取巧。姬滿基的父親希望兒子將來成為一名穩重淵博的學者,於是給兒子起名“滿基”,寓意為“厚實的地基”,可兒子對唸書根本沒興趣,卻學會了誘良為娼的勾當,跟常到澳門來的歐洲水手賭錢時也是花樣百出。低地村的信使來時,年輕的姬滿基正值春風得意,運氣好得驚人,所以根本不捨得離開澳門。

“告訴我父親,”他說,“今年我肯定參加不了清明祭祖了,讓他替我向祖宗們磕頭吧。”

“不是你父親派我來的。”使者說。

“他過世了?”年輕的賭棍著急地問。

“沒有,他還健在。”

滿基鬆了一口氣,問道:“那叫我回去的是誰?”

“你叔叔,春發。”送信的說。

妓院夥計年紀太小,早已想不起這位叔叔了,畢竟春發離開本地原住民村的時候,滿基只有三歲大。於是他決定不服從命令。

“我今年回不去,”他說,“澳門這裡生意正順。”他指著剛剛粉刷過的妓院和旁邊賭場裡描著的金龍說道。

接著,送信人透露了一個驚人的訊息,這位年輕的皮條客的命運也由此改變。信使說:“春發叔回到咱們村,身上帶著好幾百萬美元。”

“他那麼有錢?”大侄兒的腦子轉得飛快。

“他特別有錢!”送信人的聲音裡滿是敬畏。

“咱們馬上動身。”滿基不容置疑地說。

他去見妓院老闆:“我父親叫我回低地村。”這話十分具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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