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 3)

第二個禮拜剛開始,那個本地原住民跌斷了的腳踝眼看著已經是治不好了,幾塊摔裂了的碎骨頭導致傷口潰爛得一塌糊塗,大腿也出現了一條危險的藍邊。一天早晨,隔柵門剛開啟,水手們要把那隻髒水桶提上去的時候,有個本地原住民抓著繩子盪到了上面,想要向水手們求助。水手們一看到那張倒黴的黃臉和那根長辮子出現在甲板上,嚇得紛紛喊叫起來:“造反了!造反了!”

大副狂奔過來,抄起一根換纜樁,霍克斯沃斯船長離開艦橋,輕輕一躍便順著梯子來到甲板上。這時,一名水手已經讓那個目瞪口呆的本地原住民臉上吃了一記重拳,把他打得朝大副跌去。大副掄起換纜樁,衝著來人的腦袋使勁猛砸,華人立刻就昏厥了過去,正好擋在往這裡衝過來的船長眼前,船長一見這個癱倒的譁變者,朝著他的臉上就是一腳,沉重的大皮靴碾過毫無還手之力的華工的顴骨,他的面部一下就沒了血色,往裡凹了個大坑。

這般兇殘地毆打一番後,船長對水手喊道:“你們幾個,那邊的!把這個該死的海盜扔回貨艙裡去。”兩名水手抓起一動不動的本地原住民,把他頭朝下丟進了貨艙。

“見鬼!”霍克斯沃斯煩躁地喊著,“船上沒個會說支那語的人,根本就不該出海。”他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命令道,“艾斯賓沃先生,給我拿支槍來。”槍拿來了,霍克斯沃斯命令手下往貨艙裡嚇得瑟瑟發抖的華工們頭上放了幾槍。

“別想在我的船上造反!”霍克斯沃斯惡狠狠地喊道,衝著華工們罵了一頓汙言穢語之後,便邁著大步回他的艦橋上去了。

他在那裡迎面碰上了惠普爾醫生,醫生沉著臉氣憤地質問道:“非要用如此野蠻的手段嗎,霍克斯沃斯船長?”

船長膀闊腰圓,紅光滿面,他的目光越過輪船船頭,說道:“約翰,你最好別插手。”

“我不能成為這種野蠻行徑的同謀。”灰白頭髮的醫生嚴肅地說。

“你怕流血?”霍克斯沃斯問道,“還是怕損失你的投資?”

醫生不願意搭理這個帶有侮辱性質的問題,彷彿沒有聽見似的說:“作為一名基督徒,我不能容忍你對那些人的行為,他們都是我誠心誠意招募來的。”

上了年紀的船長繼續駕駛著自己的輪船,平靜地說:“惠普爾醫生,你知不知道、光是去年、偷渡到外國的中國海盜造了多少次反?”

“我不知道。”惠普爾答道。

“十一次。”霍克斯沃斯船長慢條斯理地說,“光我們知道的就有十一次。我們根本沒法想象在那間貨艙里正密謀著什麼行動。海盜、亡命徒、亂臣賊子。你儘管想象吧。我的意思是說,H&H家的輪船上,絕不許支那人造反。這就是這次小小的冒險行動我要親自出馬的原因。”

“為什麼還要踢那個已經失去知覺的人?”

“惠普爾醫生,我尊重您。我喜歡您做生意的方式。但在我的行當裡,哪個船長要是不敢或者不願把敵人的腦袋踢成個爛漿果,那他馬上就要失去他的輪船了。我現在擁有十九條船,我可不想失去這任何一條該死的船,讓它落到這群謀財害命的中國佬手裡。”

惠普爾醫生沒搭腔,他琢磨著這番話,朝著通往艦橋的過道走去。他語氣堅定、不疾不徐地說道:“船長,我理解你的顧慮,但我必須跟你的行為劃清界限。你心狠手辣,超出了正當防衛的範圍。”

醫生以為,這些話必將在道德上形成摧枯拉朽的效果,說完後便轉身走了。大個子船長霍克斯沃斯跟在醫生身後,抓住了醫生的胳膊,使他轉回身來,然後惡狠狠地說:“當過一時的傳教士,一輩子就都是傳教士了。醫生,你對開船這件事可是一竅不通,應該躲得遠遠的。開船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情。”說完,他輕蔑地將惠普爾醫生推到一旁,昂首闊步地走回到艦橋上去了。在那裡,他指揮著他的輪船,一如他統領著蒸蒸日上的龐大船隊。

約翰・惠普爾並未被船長的怒火嚇退,對方粗野的態度也沒有左右他的理性。他在太平洋地區行商多年,時常遇到固執己見的人,一次次陷入過這些人所製造的險惡境地。醫生已經學會一點:在此類衝突面前,唯一的勝算在於憑良心做事。正是靠著這種意志,他才得以步步為營,在千奇百怪的野蠻異邦一次次化險為夷:瓦爾帕萊索、巴達維亞、新加坡、火奴魯魯。醫生沉默著走回自己的船艙。他的隔壁住著船長在香港逗留期間帶上來的兩個中國姑娘。惠普爾拿起了醫藥箱,他像四十多年前學醫時一樣檢查了一番,然後沉著地背起藥箱,走向那道鎖著的隔柵門,對守門的水手說:“開門,讓我進去。”

“船長會……”

“開門。”惠普爾命令道,“下面有個男人快要死了。”他抓起身邊的換纜樁,一下下撬開固定隔柵門用的木楔子。隔柵門晃晃悠悠地開了,醫生見沒有梯子,便用雙膝夾著藥箱,把住艙門的邊緣,把自己盪到了骯髒不堪的貨艙裡。

“多麼可怕的氣味!”他從咬緊的牙關裡擠出這樣一句話,同時走到那三百零一個華人中間。

與甲板上明晃晃的日光比起來,貨艙裡的一切都陰森森的。惠普爾醫生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幽暗的“地獄”,鼻子也漸漸聞不到這裡的惡臭味了。他看見兩個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貨艙中間,離他所站立的地方不遠。其他人則蜷縮在一起,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醫生想:“這就是本地原住民和客家人了。”他沒法確定這些人會不會朝他撲過來,按理說,他們有權這樣做。可這三百個人之前在村子裡全都見過他,因此醫生反倒像是一位老朋友,他接下來的作為,也確實說明了他的確是他們的老朋友。

醫生顧不上理會這些人對自己的態度,也顧不上自己身處險境,他跪在被踢了臉的男人身邊,檢視傷口,然後把一些東西放在身邊,華人都看得出來那是藥品。醫生小心翼翼地用一隻大拇指按在昏迷不醒的男人嘴裡,先按了一處,然後是另一處,這樣那些骨頭便都歸了原位。醫生心想:“他現在還沒有知覺,少受了不少罪。”接下來,他在被沉重的皮靴踩爛的傷口上敷了藥,多少有些欣慰地發現那人的眼睛傷得並不很嚴重。醫生抬起頭,看看周圍那圈面孔上探詢的神色,將這由衷的喜悅傳達給他們。華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時玉珍來到醫生身邊,設法讓他注意到那個斷了腳踝的男人。醫生頗為讚賞地檢視了那副筷子做成的夾板。他又一次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大家再次懂得了他的意思,也因此對玉珍更為親近。在惠普爾醫生看來,除非立刻得到有效治療,否則傷者的那條腿肯定是保不住了。於是他衝著隔柵門喊道:“給我拿些熱水來,馬上。”水手剛一開啟隔柵門,貨艙裡的每一個人就都聽見了船長的大嗓門:“誰他媽命令你碰那道隔柵門了?”水手回答:“惠普爾醫生在底下照顧生病的華人。”一陣令人心悸的沉寂之後,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地一路響著穿過前甲板,接著,一記清脆的耳光甩在了誰的臉上,然後一道滾燙的熱水就透過隔柵門迎面澆了下來。

“你要的熱水,上帝作證!我看你怎麼開啟隔柵門!”然後又是一陣不堪入耳的咒罵,與華人之前聽到的一樣,不過這次捱揍的肯定是這個美國人。

接下來,一片慘淡幽暗之中,有張幾乎辨不出是誰的面孔湊近了隔柵門,低吼道:“約翰・惠普爾,你在下面跟那些該死的支那海盜一起嗎?”

“我在給他們上藥。”惠普爾說。

“好吧,如果你這麼喜歡支那人,就在下面待著吧!”船長又叫來一批水手,叫他們守著隔柵門,“要是他想出來,就用木板揍他的臉。”

約翰・惠普爾後來得享高壽,他的一生,從未停止過探求科學真理。在接下來的這一個小時裡,他又有了兩三個重大發現。他發現,一個充滿善意的人雖然聽不懂別人的語言,但仍然可以相當流暢地交流,他們既不需要邏輯,也不需要高深的理解力,卻可以擁有深刻的相互理解。只要你竭盡全力讓人家理解自己的意思,就一定可以辦到。

在這一小時之內,惠普爾醫生設法向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清楚地表明,如果他們能夠正確使用那少得可憐的淡水,他們就可以保住那隻受傷的腳踝。醫生還說,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也可以得救。他們應該利用每天剩下的水,把髒兮兮的水桶邊緣清洗乾淨。只有背風那面牆才能用來撒尿,不管他是客家人還是本地人。黃昏時分,醫生自己也要撒尿,於是他便使用了那個指定的區域,並且十分滿意地看到尿液很快就從地板上的一個裂口流到了貨艙之外。他仔細聞了聞那塊地方的氣味,說:“這麼熱的天氣,兩天之內就會臭得要命,不過總比之前好些。”

按照霍克斯沃斯船長在航海日誌裡所記錄的情況,華工暴動很可能導致“迦太基人”號沉沒。為了實施懲戒,他當天沒有往隔柵門裡送任何食物和飲用水。那隻髒水桶也沒有被提上去。

黃昏的微光漸漸消失,牌局散去,約翰・惠普爾在擁擠的貨艙裡躺下,準備在這裡過夜。他剛要在沒有任何鋪蓋的木板上躺下,玉珍便在客家男人中東奔西跑地找了幾塊多餘的鋪蓋布。這幾塊破布已經開始滋生臭蟲,可惠普爾照用不誤,並感謝把它們借給他的人。然而貨艙裡的氣味仍然使他作嘔。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隔柵門才開啟,送下來一些飲用水。惠普爾驚異地看到這些張著大嘴直喘粗氣的華人是多麼秩序井然。姬滿基站在前排,充當本地原住民的頭領,還有一個高個子、破衣爛衫的男人代表客家人。飲水絲毫不差地分成兩半,然後分配給每個人。他們分完了之後,惠普爾醫生喊道:“再送四桶水下來好嗎?”

上面的人湊成一堆,竊竊私語了一陣,似乎在考慮這個要求。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沉重的皮靴聲,霍克斯沃斯船長透過隔柵門喊道:“你有什麼要求?”

“我們再要四桶水。”惠普爾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想要什麼,和你能要到什麼,是兩碼事。”霍克斯沃斯吼道,“我對付的是造反。”

“你讓手下把髒水桶提上去好嗎?”惠普爾懇求道。

“不行!”霍克斯沃斯答道,邁著大步走開了。

第二個難捱的晚上,人們忍受著飢餓和缺水所帶來的痛苦。惠普爾醫生對華人解釋道,霍克斯沃斯船長精神不穩定,這裡每個人,包括惠普爾醫生自己,都儘量不要去激怒船長。那天夜裡,早已臭不可聞的船艙又變得難聞了幾分,因為沒有多少風從隔柵門裡吹進來。但在第二天的早晨,上面多送下來四桶水,還有些吃的。惠普爾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時,他的胃裡不禁一陣翻騰,心想:“上帝!我們就給他們吃這些?這能吃嗎?”

漫長的一天過去了,惠普爾醫生光是照料斷腿和被打碎下巴的兩個傷員都已經疲憊萬分了,他不由得想到:“長途旅行對誰都不容易。‘西提思’號上的情形固然要好些,可是又能好多少呢?在太平洋上沒有頻繁的暈船症。如果這裡是大西洋……”

跟他一樣無所事事的華人則想著:“我敢打賭,他這樣的美國闊佬肯定沒遭過這份罪。”雖然惠普爾和他的華人朋友在不少話題上都談得來,但在他們已遠離故土漂泊異鄉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上,雙方卻難以溝通。其實,就算他們互相完全掌握了對方的語言,惠普爾醫生和華人勞工之間仍然無法產生那種刻骨銘心的同胞情誼——患難與共,同舟共濟。正如艾伯納・黑爾拒絕相信波利尼西亞人在遷往夏威夷的長途跋涉中也曾滿腔悲壯、也曾遭受飢寒交迫之苦一樣,“迦太基人”號上的華人同樣也無法理解,這個有錢的白人老爺竟然也曾飽嘗艱苦磨難的滋味。

長日漫漫,長夜遙遙。那一天慢慢捱過去了。惠普爾醫生給人們示範瞭如何清洗那隻髒兮兮的水桶後,臭味稍稍減弱了一些。醫生又用滿滿一桶清水清洗了小便區,也減少了相當的臭味。那個臉被打爛了的男人終於不再那麼頻繁地呻吟了,另一個病號傷口中流出的嚇人血水也在慢慢減少。人們在玩紙牌。本地原住民中好像出了什麼事,有人喧鬧了起來。惠普爾醫生聽不懂,而滿基則突然站了起來,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和他的妻子便開始把那道破簾子掛在了貨艙的角落裡。

“我的上帝!”惠普爾醫生暗道,他明白了這種舉動。當貨艙裡還殘留著一絲黃昏的微光時,隔柵門被人一腳踢開,霍克斯沃斯船長粗魯地吼道:“你現在上來嗎,惠普爾?”

“是我帶這些人上船的。”醫生鎮定地說,“我要跟他們在一起,直到他們的患處癒合。”

“隨你的便。給你麵包。”話音未落,一條麵包便“啪”的一聲摔在貨艙裡。惠普爾醫生遞了一點麵包給華人,可他們並不愛吃,不過惠普爾發現,客家人更願意嘗試新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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